天色乌鸦鸦的,厚重的云层用力的压着地面,风呼啦啦的刮过来,街坊里本来忙着飞针走线做鞋底和唠叨家常的妇人们一看天色不对,有的撒开嗓门喊戏耍的孩子回家,有的收拾针线笸箩,回家收拾晾晒的衣裳、菜干、萝卜条。
也不过眨眼,黄豆大的雨点便泼撒了下来。
两匹并辔而骑的骏马,奔驰在原本被溽暑晒得有些滚烫的青石板上,扯着缰绳策马领先而行的人,裹着玄黑的披风,风掀起那人头上的披风一角,露出一张孤冷的脸,微微上挑的眼角,凌厉漂亮而浓烈,原本应该是青春的眉眼在日光下却沉黑如铁,覆着一层万年不退的冰霜。
落后一个马头的,是个面貌圆润俊逸的男子,他头戴金丝网巾,腰系镶宝石的玉腰带,身上穿的是团花锦绣的锦袍,粉红新兴皂靴,一看就是那种容易被人当肥羊宰的公子哥。
“阿岸,不能再走了,再赶下去,我们就变成落汤鸡了,找个地方避避雨吧。”公子哥皱起了好看的眉头,不会有人想在这样的天候下赶路,他的冰肌玉骨,新梳的发型,可禁不起风雨摧残。
名叫阿岸的男人仍御风而行,对元婴公子的叫声一点反应也没有,就好像聋了般。
对他来说无关紧要的小事,不需要关注甚至回应。
好友没有反应的反应元婴早已习以为常,这家伙就是个天聋地哑,真要没事开金口,才是不得了的事。
可他不行,要是一天不让他说话,他全身不自在。
“就算要回京覆命也不差这一时半刻,我的肌肤要是有半点损伤,你可得赔我。”
回应他的只有男子的一瞥,和哒哒的马蹄声。
这意思元婴明白,两人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边关三年,山东蝗灾,河西兵变,什么风霜雨雪没见过,这点雨还算什么。
“我这不是想咱们多年没有回京,总不能坠了京城四大公子的名头,说我的脸糙了。”眼看得不到回应,元婴自顾自的拍了下大腿,“你不说话,我当你同意了。”
叫阿岸的青年其实不哑也不聋,他只是不喜欢说话,话语只要能表达意思,能少一个字都好,尤其是身边跟了个话痨,所有的话都让他说完了,他的回应与否,半点不重要,所以这回一如往常的省略了。
元婴公子兴致勃勃,也不觉得被冷落。
连彼岸瞥了眼已经成为雨帘,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天际,捋缰绳,踢马月复,调转了方向,瞧见一间三进宅子。“那就这家吧。”
“喂,你说什么?”
“去敲门。”
元婴跳下马,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嘴里不住的哀怨着,“都是你说轻车便从,不让我带随身侍卫,说麻烦,你瞧,这等小事都要我来……”
只是嘴里嘀咕归嘀咕,拍门动作也没少,很快门里就探出了头。
元婴想哄人的时候是很俐落的,这一笑,两个左右的梨涡就是无敌神器,他表明路过想借个屋檐避雨,要是两匹马可以喂些马料就更好了。
门房瞧着磅礡的雨势,又见来人看来身分不俗,迟疑了一下,客客气气的请他进了外院的客室,又唤来马夫用上等的马料安置两匹大马,脚不沾地的赶忙进门去禀报主家了。
按理说,乡下人家只要是路人来要求避雨,要求碗水喝,无不竭力满足要求的,可门房为什么一脸的为难?
殊不知他们来的不是时候,屋里头为了三房姑女乃女乃大归正闹得不可开交,主子们哪来的心情招待贵客。
乐府是以布商发家,在平遥县算得上是一号人物。
乐家祖辈最早只是个布贩,后来南货北卖,发达了,一来一往挣下不少家业,娶妻生子后两代传承,子孙辈中有人出了仕,虽然只是七品芝麻官,到底是咸鱼翻身,月兑离了贱籍。
尝到了读书带来的好处,对于子孙辈的教育便越发的上心,不只将有才的后辈往书院里送,男男女女都要能写字算数,能读能写能算,心心念念,为的就是想改换门庭。
可惜的是,有出息的凤毛麟角,往后的几辈人了不起到了童生试便再也上不去,到了人称乐老爷的乐伯畲这一代,他索性透过层层关系打点,花大钱给长房的嫡子乐启开捐了个候补知县的官。
候补知县也就是个虚职,毕竟如果现任官员在这个位置一坐十几年,难道要等上十几年不成?
只能说乐启开的运气好,捐官没多久,原本的知县就因为办事错谬、怠忽职守被问罪,还真让他坐上了平遥县的知县位置。
不过乐知县风光上任后,尚未把官位坐稳,做出一点政绩来,便发生了三房闺女被休回家的事情。
想捐官来做,花的都不是小钱,要上下打点,乐家是富裕没错,可家里上百个人要吃饭花销,那些不算,一个知县老爷,起码要几万个大钱,层层往上疏通,县、府、州……都城吏部,撒出去的银子好像是纸钱一样。
为了这件事,乐家二老除了拿出公中的银子贴补,乐老太太的棺材本也填了不少,这一来,银钱上的捉襟见肘很明确的反应在乐家人的生活上。
二、三、四房暗地里怨声载道,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乐家二老的心就是偏着大房的,而且偏到胳肢窝里去了。
两个老的一合计,便把歪脑筋动到了三房姑娘的身上,竟想卖了亲孙女替大伯父一房筹措银钱。
天下有这样的祖父母吗?孙女们不是他们的亲骨血吧?
大房可是有两个及笄的姑娘,一个十七,一个十八,花一样的年华,自己的爹缺钱,卖弟弟的女儿抵帐,哪门子的歪理?
不就是一种别人家的孩子死不完的意思。
这种横竖说不通的道理三房是不愿的,只是胳膊哪扭得过大腿?
乐林氏口沫横飞的把大房为官后种种的好处说得天花乱坠,她还以死要胁,大骂乐老三和杨氏要是不顺她的意就是大大的不孝,将来老大的福谁也别想跟着一起享。
不提那些的风光有没有他们的分,沾不沾得上边,孝道的大帽子扣下来,三房再不甘心,杨氏哭哑了嗓门,还是没能把女儿留下,凄风苦雨的让一抬小轿把姑娘给抬出了家门。
小轿?是的,与人为填房,哪里用得着八人大花轿?
两个自私的老人笑得开怀,谁敢说他们卖孙女捞钱?那多难听,这不是一家人,共体时艰吗,至于孙女能不能过得幸福,有什么重要?
大儿光宗耀祖,到时候一家子跟着风光,吃香喝辣,想在平遥县横着走谁敢说什么?到时候出嫁的孙女也脸上有光,不是吗?
对血液里流着在商言商的乐老爷子来说,不管女儿还是孙女,丫头就是赔钱货,女儿家的亲事本来就是用来为母家和兄弟铺路的,家中有事,活该她们替家里分忧解劳,也才不枉费这么些年浪费在她们身上的口粮。
这就叫回报父母恩。
强买强卖可不是什么好生意,如花似玉的年轻小泵娘被逼着用一生的青春去侍候一个年纪比她爹还要大的老人,谁甘愿?
三房才十四岁的长女乐不染一到高家,一见到那个大婬窟的污秽模样,用把小刀架在脖子上,寻死觅活的闹起了绝食和自刎。
由于她的激烈手段闹得高府鸡犬不宁,一下就惹恼了高员外,高府也不是什么善茬的人家,绝食自刎作妖?不过一个用钱买来的填房,饿你个几顿,三餐照打,看你从不从、听不听话,没多久用爬也爬到他的面前来!
于是新婚当天就把人关进了柴房,连水都不给,七天过后见她饿得连最后一口气都快没了,这才把人送回乐家,并且恶形恶状的讨要之前高府给的大笔银钱和所谓的赔偿金。
瞧瞧你们家送过来的是什么姑娘,当初可是你们自己贴上来的,如今闹得夫家鸡犬不宁,要是因此出了人命,他们可不负责。
看着躺在木板上和死人没两样的乐不染,乐林氏气得头发晕,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这是偷鸡不着还要蚀把米啊!
乐不染的亲娘杨氏看见女儿的惨状,嗷叫了一声,直接晕倒了事。
大白天的,瞧见这动静的左邻右舍都沸腾了,你一言我一语的指着躺在木板上连条遮掩物都没有的乐不染,呦,这不是乐家不久前才出嫁的姑娘吗?好惨!
乐林氏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屋的。
这是打她乐家的脸,打她的老脸,出嫁的女儿,一盆泼出去的水,现在不知是死是活的被人用一张薄木板送回来,往后他们乐家还有什么脸面在平遥县跟人家立足?
这都是乐不染这死丫头害的!
斑家的打手一个个凶神恶煞,她拿高家人没奈何,可这个丫头片子居然给她弄出这么大的事来,不从她身上找补,她咽不下这口气。
男人们都出门去了,三房的杨氏被婆子背回了小院,不知什么时候会醒来,齐聚大厅的剩下大房、二房女眷,至于四房的方氏仗着自己有喜,且四房老幺是乐林氏疼爱的么儿,虽然指头有长短,老太太的心是偏着长房的,可也没少过该给四房的东西。
再说了,三房那些个糟心事,也就这样了,还能搅出什么浪花来?出嫁的姑女乃女乃被夫家送回来可是大大的晦气事,要是冲撞了她月复中的胎儿怎么办?想必老太太不会为难她才是。
对于方氏的不出面,大家心知肚明,但是这节骨眼,谁也没空去理方氏那点拿翘的小心思。
几房人齐聚大厅,乐不染让人用水泼醒了,被壮硕的仆妇架着跪坐在大厅中央,她垂着头,双手搁在裙兜里,憔悴的脸色,头发披散,身上穿的还是七天前那套水红色的喜服,经过那么多天的折腾哪还有半点鲜妍的样子,根本是一团咸菜干。
“你这是装聋作哑给谁看?小贱蹄子,把我们乐家的脸都丢光了,你还有脸回来?”随着乐林氏尖锐刻薄的嗓门,一盏上等薄胎绘花卉的茶盏飞了过来,恰恰击中半点生气也没有的乐不染。
茶碗砸下来的时候她躲都没躲,就那样被砸个正着,滚烫的茶渍溅湿她的裙摆,四分五裂的碎瓷片划伤了她的脸蛋和手臂,但她没有呼痛喊疼,没有闪躲避让,就好像乐林氏砸过来的只是一块小点心。
对于内里已经换了芯子的乐不染而言,劈头充耳的斥骂,两旁之人高高挂起事不关己的冷视,她都不在意。
她听了半天的叫骂,只觉得耳朵嗡嗡叫,脑子糊里糊涂的,一个饿得连胆汁都吐不出来的人,哪来的心思听一个老虔婆……好,是原主的祖母吧,尖酸刻薄,夹枪带棍,脏话连篇的叫骂,那就是神人了。
这些人,都是她的亲人吧?却没人给她一口水,一块果月复的东西,问她遭遇了什么?
是的,饿了七天,滴水未进的那个原主翘辫子了,取而代之的是来自现代的一抹灵魂。
她不是不在意,有只苍蝇在你耳边嗡嗡叫,吵啊,只是她饿得厉害,全身发软,眼前金星乱迸,连手指头动上一动的力气都没有,那往她身上招呼的茶盏她哪里躲得开?
“你是我的亲女乃女乃?”她费力的抬头扬眉,身板慢慢端正,成了一竿青竹,声音虽然不显,语气里的嘲讽却让人想忽略都不行。
只要是女子,没有不在乎自己容貌的,把她的脸划花了,若非不是亲生孙女又怎么舍得下这样的重手毁她?
老太太被她一噎,额际直抽,看着枯槁却有力的手掌往几案上猛拍。“被休了回来,你还有脸问我,我们家几代从来没有大归的姑女乃女乃,你就是会死也得撑死在高家,这嫁出去才几天,乐家的老脸都被你丢光了!”
她从来没喜欢过三儿子乐启钊,生他时她难产差点没命,论长相,没长子俊逸可人,论学问比不上长子聪明,说到娶妻,也不是娶她看中的媳妇,包括三房的娃儿,一个比一个不讨喜,没一样合她心意。
这份对三儿子的不喜欢延伸到了小门小户出身的杨氏身上,就连杨氏第一胎的胎儿夭折了也算在她的帐上,虽然后来她又有孕,生出来的却是乐不染这个女娃,这种恶感达到了顶点,直到弟弟乐浅昙出生才略微改善。
乐林氏从来不去想,杨氏的男胎会小产全都是因为她这婆婆非要媳妇立规矩,甚至得知她有孕仍不间断的折腾她,孩子留得住才奇怪。
总之,她对三儿子的厌恶根深蒂固,老大的比重在她心里完全是一面倒的,弟弟成就大哥,理所当然。
如今看这老三养出来的女儿,没替娘家争到任何好处不说,现在吞进肚子里的还要吐出来还人家,简直是个废物,可恶透顶!
乐林氏越想越是一肚子的火,她面色狰狞。“我们家没有养姑女乃女乃的先例,你已经出了门子,也就是泼出去的水,是好是坏与娘家无关,说难听,你也别想赖在家里,就当我们家没有你这么个人。”
乐不染把披散的发撩到鬓边,心里冷笑,原主的记忆她全盘接收,这老婆子原来把她当作攀上大树的青云梯,这会儿失去了利用价值,一句话就想把一个小女子踢出家门?
这就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所谓的不离不弃呢?她着实开了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