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敬言惊愕地看着沉睡的长孙无缺,苍白俊脸上全是难以置信。
“博士,你说孩子……”
“七周了,没有心跳,可是,胚胎却持续在长大。”高博士盯着仪器,同样惊讶。
“什么?”戴天祈和薄少春都骇异。
“这情况太诡异了,我从没见过。”高博士拧紧白眉,虽然跟着薄家太久了,什么奇事都可能发生,但这种事他真的第一次遇到。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孩子已经……”薄少春抖着手,轻按住长孙无缺尚未突出的月复部。
自从那天缈生觉醒,又被阎王带走之后,她便从长孙无缺身体中消失,陷入了长长的昏睡,就好像所有的能量全被带走了,只余一丝气息。
而她肚子里的孩子,彷佛也跟着沉睡,一直毫无动静,让薄家所有人都担心不已。
“不,孩子还活着。”薄敬言盯着长孙无缺,深思着。
“真的吗?敬言,你怎么能肯定?”薄少春志忑地看着他。
“没有心跳,很可能是缈生把孩子的胎魂带走了。”薄敬言忧心地揉着眉峰。
“什么?”薄少春惊嗯。
“她痛恨薄家,所以把孩子的魂一起带进地府去了。”戴天祈低叹。
“那孩子会怎么样?”
“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已无法揣测,就连她在地府会发生什么事,我也无法掌控。”薄敬言拧紧双眉,胸口像被什么细绑着,又紧又痛。
他非常自责,因为自私,竟想让缈生回到那黑暗之境,竟以为他可以切断与她的情缘,竟只想留下她的血脉而捨弃她……
一想到她觉醒后那痛恨心碎的眼神,他的心就像被什么不停撕扯般,无法喘息。
这是报应,缈生说得没错,他算计了一切,却算不到自己的感情,使尽办法要得到的,却可能赔上更多代价。
而且,她的觉醒彷佛也唤醒了他前世某种模烟的记忆,他向来冷傲空无的心,原来一直藏着一张尊贵却清丽率真的脸孔。
花罗女帝,只想再次想起这个名号,他就莫名地心如刀割。
他们,究竟有过什么样的过去?早已埋藏在久远的时间长河里的,是什么样的爱与恨?
“那我们要怎么办?无缺和孩子要怎么办?都过了这多天了,没半点动静,我每天都寝食难安。”薄少春焦灼地问。
对,没有任何动静才教人不安,阎王是在打什么鬼主意吗?
“我必须去一趟。”他沉下脸说。
“不行!你现在如此虚弱,魂魄进地府根本是找死。”戴天祈立刻喝止。
“但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如果缈生的主魂被灭,无缺和孩子必死无疑。”他烦忧地说着,身子顿时一晃。
薄少春连忙扶住他,急道:“敬言,你冷静点,你的元气和法力流失太多了,去了也可能救不了她啊!”
“而且这根本是阎王的陷阱,他就等着你去。”戴天祈严正地说。
“是,我知道,阎王从一开始就在佈局,为的,就是利用缈生除掉我。”他很清楚,阎王真正的目标并非花罗,而是他。
“就因为薄家除厄师以除鬼为业,阎王就这么恨我们吗?”薄少春不解。
“应该还有什么原因吧,我所不知道的原因。”他看着昏睡不醒的长孙无缺,沉吟着。
挟着前世薄少君的记忆转生,他相信自己有足够的法力护住每一世的记忆,但为何在薄少君之前的事,他几乎全忘了?
那千年前的过往,和花罗女帝的恩怨,如果真的刻骨铭心,他怎么可能任凭消失?
正思忖着,房门被打开,随着高博士一起来到薄家的薄乙勤杵着拐杖,缓缓走了进来。
“宗主,就算再危险,你也必须走一趟地府。”她抬起皱纹满佈的脸,看着他,一双看似灰漠的眼睡,闪着老而弥坚的精光。
“长老?”戴天祈愕然。
“夫人肚里的孩子,将会是个关键,绝对要留住。”
“孩子?”大家同时看向长孙无缺。
“宗主,这是你的宿命,注定要承担着薄家的兴亡,所以,这一险关,终究得由你去面对。请记住,你的决定可挽救薄家,也可以毁了薄家。”薄乙勤继续说。
听出她话中的警告,他一阵凛然。
“可是长老,敬言他现在这么虚弱,怎么去?一旦去了,要怎么回来?”薄少春非常不安。
“召唤所有的除厄师们,我们怖阵把宗主送去,并且护住宗主躯体,不受妖鬼侵害。”
“但这护魂阵只能维持三天,而且一入地府,敬言将只能独力战斗。”戴天祈担心着。
“为了孩子,终得冒险。”薄乙勤轻轻震了一下拐杖。
是的,他非去不可,他和渺生的姻缘是他自己订下的,所以,不管前生的因果如何,这一世,他都要想办法保住缈生,将她留在地府,一片漆黑,静得出奇。
薄散言的生魂往前飘移,在黑暗中凭藉着感觉辨别方位,拨寻着缈生的气息。
然而,整个沉滞的冥界,完全没有她的踪迹。
是被阎王囚禁了?还是已经……
不,她是个饵,他没来,阎王不会轻易杀了她。
但为何阎王至今都毫无动静?
情况似乎不太对劲。
他暗暗揣测着,身形飞快地往阎王殿奔去,决定直接去找阎王。但行经一处眼熟的高墙,他倏地止步,抬头眺望着墙内那高耸的飞擔,心头蓦地一热。
花罗阎王殿。
这里是花罗女帝的宫殿。
一种来自遥远记忆的悸动和刺痛,吸引着他越过高墙,进入了宫殿。
殿堂巍峨如旧,却已蒙尘崩坏,人去楼空。石阶冷寂,早已淹没在荒烟蔓草间。
这悲凉的景象,让薄敬言心酸痛楚,脚步迟滞,久久无法走进前殿大厅。
当年的花罗是何等模样?愈是靠近内殿,脑海深处便依稀仿佛浮出一位身穿牡丹黑纱长衣的女子,她有一双好奇、矜傲又清亮的眼神……
但他已把她忘却了,岁月流转,几生又几世,他记得的,是忘川畔那个带着生死簿狂奔的小表奴,那个总是感谢,总是不贪心,并且深爱着他的女人。
然而,不论是花罗还是缈生,都是他心里的挚爱,前生欠她的,他会在这一世一併偿还,绝不再轻易放手。
正悲思之际,四周火光乍现,一股强大阴森之气从地面窜出,阎王狂霸的笑声顿时响遍整个地府。
“哈哈哈……薄敬言,你终于来了!”
阎王高大的身影出现,同一时间,一大群鬼差们紧密地将整个花罗阎王殿围住。
他脸色一欸,冷冷地盯着阎王。“缈生在哪里?”
“你是指花罗吗?”阎王讥讽。
“她已不再是花罗,她现在是我的妻子,渺生。”他正色道。
“哼,花罗也好,缈生也罢,反正,她都快消失了。而你,也一样。”阎王冷哼。
“看来你真的非常在意薄家,或者,其实是怕我?”他眉锋一挑。
“太可笑了,我岂会怕你这个除厄法师?”阎王横眼一瞪。
“如果不怕,何必千年来专找我和薄家的麻烦?”他真的非常纳阅。
“因为,你们薄家全是祸害,你们害我失去了儿子(注2),没有了继承人,而你……你从几千年前就是个该死的像伙!我看你超不顺眼,更不顺心!”阎王破口大骂。
“哦,前仇加上旧恨,所以特地处心积虑,用缈生来诱我转生?”他冷笑。
“哼,原来你知道了?”
“让我猜猜,我很可能是你的心月复大患,而你偏偏除不掉我的魂魄,唯有让我应天命转生,你就可以利用渺生的主魂来诱惑我。你知道我已发现她的身分,便会倾尽法力将她召唤现身,而当我爱上她,她就成了我的弱点,你就有了消灭我的筹码。”他归纳出这个结论。
“嘿嘿嘿,太聪明容易早天啊!薄少君。”阎王直唿他的前世名字。
薄少君这名字让他心中一动,瞬间,前尘往事全都回到他的脑海,那些不满,痛恨,那些遗憾,悲伤,那些填满了薄少君短暂人生的一切,再次涌现。
但很快的,一张清丽天真的面孔将他内心的怨恨全都掩盖,一种深刻的幸福感有如水墨渲染般,将他整个心浸润、安抚。
这一世遇见缈生,反而救赎了他的灵魂,所以即使她只是一个饵,能与她结缘,他不后悔。
“我猜对了,是吧?但,为什么?阎王,为什么你偏偏要对付我?”他问。
“因为,你注定是让薄家灭亡的一个关键啊!炳哈哈……”阎王大声狂笑。
薄敬言心中悚然。
长久以来,他汲汲营营于薄家的传承,为了繁衍绵长,耗尽心力,岂料自己竟是薄家衰败的主因?
难怪薄乙勤会说出那些话,薄家的兴亡,难道真的都在他一念之间?
“不过,你还有心情问这种事吗?你现在该想想怎么救你的妻子吧?我看她已经快不行了”阎王朝鬼差一挥手,一个黑色鸟笼便出现在花罗殿大厅的高樑之上。
他抬头一看,脸色大变。
鸟笼里,缈生动也不动地蜷在里面,鲜血沾满了她的白衣,并且沿着她的衣襯正一滴一滴地滴落。
“缈生!”他惊喊地冲到鸟笼下方。
缈生没有回应,但那鲜红的血滴令他触目惊心。
“哈哈……她已没有力气开口了。”
“缈生!”
他担忧地飞踪而上,但才刚要触碰鸟笼,四周鬼差就群起攻击,他结了法咒,双臂一挥,前排几只鬼差应声而灭。他趁机攀上了鸟笼,再次急喊:“缈生!”
笼中的缈生毫无回应,他伸手探进去,才刚揪住她的衣袖,突然间,她动了一下。
一股诡异的直觉闪进他心中。
就在她张口射出火焰之前,他立刻收手,一个后空翻跃,躲开了她的攻击。
她不是缈生!
他心中一惊,来不及提气,整个人往下坠落。
这时,阎王庞大的身形窜了过来,手爪一把就将他抓住,狂笑道:“薄大师果然法力变弱了,竟连自己妻子的气味都无法分辨。”
他回手一掌,从阎王的爪中挣月兑,以法咒击倒挡住殿门的鬼差,往外疾闪。
阎王也不焦急,就这么任由他逃离,喃喃地冷笑:“对,去找花罗吧!只有你能找出来,而找到她的那一刻,就是你们的死期。”
地府一片幽黑阴茫,但薄敬言而言并不陌生,他四处找寻缈生,心里暗忖,敢情阎王也不知道缈生躲在哪里,所以这段时间才不动声色。
但缈生究竟在哪里呢?
整个地府,还有哪里可以避开阎王?
倏地,一阵泠泠水声传进他耳里,他心思一动,抬眼望向远处。
那里是……忘川!
毫不迟疑,身影迅速飘移,来到黑沉得不见底的忘川旁,一股熟悉感油然而生。
这里曾是他徘徊不去的地方,也是遇见缈生的地方。
如今,彷佛绕了一大圈,又走回了原点。
低头正看着忘川,总是平静的水面突然出现一个点,小点慢慢扩大,形成漩涡,接着,一个水球从漩涡里升起,缓缓移到岸边,哗的一声,球体化开,缈生赫然出现在其中,俯身不动。
“缈生!”他惊愕地冲过去,扶起她。
她缓缓睁开眼睛,看着他,虚弱地说:“敬言……你来……干什么?”
“当然是来带你回去。”他看着她雪白的脸庞,才分开不久,他竟已如此想念她。
“带我?还是孩子……唔……”她冷冷地问,想推开他,手却痛得低哼一声。
“你受伤了?发生什么事了?是阎王下的手?”他发现她背后肩胛的伤口,大惊失色。
“我……”她有点忧惚不解,明明被阎王追杀,怎么她竟没被抓走?
“伤口的血止住了,看来,有人救了你。”他看向忘川,似乎要想起一些什么,却又无法捕捉思绪。
“有人救了我?”她微愕,整个地府都是阎王的天下,谁还有能力救她?
“来,我带你回去,你需要治疗,可我现在法力不足……”他蹙着眉说。
“不,你走,快走,快回阳世去,别在这里逗留。”她挣扎地想起身,但一站立就晃动不稳。
他伸手一拢,直接将她搂进怀中。
“你和孩子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他沉声说。
她贴靠在他的胸口,那熟悉的气息让她的心紧揪了一下,真想就这样一直被他拥着,可是,不行,阎王的目标是他,他在地府太危险了。
使尽力气从他的双臂挣开,她抬起头看着他。“我这一抹游魂,离不开地府了,你回去吧!”
“我会想办法让你的主魂转生,你一定能跟我回去。”他坚持。
“薄敬言,你想清楚,你真的是来带我回去吗?一旦我转生,薄家的诅咒就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全族灭亡,我活着,对你们一点好处都没有。”她讥讽怒道。
他目着她,蓦地想起了薄乙勤的话,心开始一阵阵刺痛着。
是这样啊!那老太婆催他到地府来,原来不是要他救她,而是杀她。
她的生死左右着薄家的兴亡,而他的决定也将定夺薄家的未来。
为何这痛苦的抉择如此似曾相识?似乎在什么时候,他也曾这样纠结得几乎心碎?
原本幽黑的忘川像在回应他内心的起伏,开始起了阵阵水花,接着,一个佝偻的老婆婆从水上现身。
只见她一步步走从水面走来,每踏一步又沉又重,但忘川的水却没有沾湿她的衣鞋。
“你们要走要留都好,别在这里吵得我不得安宁。”老婆婆一开口就扬声大骂。
“孟婆,是你?原来是你救了我?”渺生诧异地看着这个连阎王也管不了的忘川守护者。
“哼,我只是把欠的债还清。”孟婆拧紧皱得不能再皱的老脸。
“债?”
孟婆灰白得诡异的眼瞳看向薄敬言,缓缓地道:“几千年前,那个故意闯进地府的薄家小子,死后来到忘川,用下一世的三十年阳寿和所有记忆,恳求我在你最危险之际救你一次……现在,我前债已了,花罗女帝。”
渺生震惊万分。
薄令羽?
她转向一旁沉默的薄敬言,他……他竟为了她牺牲了下一世的阳寿?所以,薄少君才如此含恨早夭?
一股心疼的酸楚直钻进她胸臆,瞬间逼出她的眼泪。
孟婆瞪着薄敬言,不耐烦地道:“早知道就不接受这个交易,拖得这么久,真是得不偿失,现在,姓薄的,我们之间再无瓜葛了。快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