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忘川之末,支流蜿蜒。
但即使只是支流末端,黑沉阴闇的水流依然深不可测。
水岸边,有个人,身影清?,一袭白衫,长发披散,沿着忘川闲逸踱步,浑然不在乎四周腐败的阴气和森然的鬼气。
他的面容淡定木然,无悲无喜,双瞳中毫无罣碍,一片墨黑透净,彷佛看破了一切,心已缥缈,魂也缥缈。
时间,在他身上是静止的,一批批的鬼魂喝了忘川的水,迫不及待转生投胎去了,他却依然在此闲荡。
不疾,不徐。
他,哪里也不去。
如同被遗忘在阴界之外,阎王的鬼差对他视而不见,阴邪的小妖不敢招惹他,甚至,连掌管忘川的孟婆也懒得理他了。
于是,他成了地府里唯一一抹孤魂,既非妖,亦不成鬼,就只是这样无日无夜在忘川岸边徘徊。
“薄少君,你到底要在地府待多久?”一声喝斥从忘川深渊响起。
他没回应,置若罔闻。
少君……
薄少君哪——
那是他曾有过的名字,这名字里有他的抱负、怨恨,和包袱……
但现在他不再属于这名字了!
他不要了。
不想要了。
黑沉沉的川面,浮出一张威武枭霸的脸孔,瞪着他道:“依生死簿里的记载,你的时辰早该到了!”
他低头看着水面上那张脸,削瘦无波的脸庞终于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讥笑。
“怎么,阎王,你就这么怕我?非急着把我赶走不可?”
慵懒缓慢的语调,似是连开口都觉得费力。
“本王岂是怕你?我是嫌你碍眼!你这个骨血里全是除厄师灵能的臭像伙,老是在我的地盘晃着,让本王非常不悦……”
“哦,因为不悦,才暗地里动了手脚,想把我转生去一个低能的躯壳里吗?”他挑眉,手一挥,水面横生波纹,让阎王的脸变了形。
阎王从水面消失,倏地一个庞大黑影又出现在男子身旁,桀桀诡笑:“嘿嘿……原来你知道了?因为得知将会去阳世成为一个脑袋空空的蠢蛋,所以迟迟不敢投胎吗?”
“不,不是不敢,而是无趣……”他转头瞄了阎王一眼,喃喃地道。
“哈哈……一个在人世拥有八十年寿命的呆子,的确很无趣啊!哇哈哈……”阎王为自己的诡计即将得逞而得意地大笑。
让薄少君下辈子成为一个傻子,光想像就令他开心爽乐。
“呆子也好,蠢蛋也罢,总之,不论是生,是死,对我来说都很无趣,就连剩下这缕破魂,也一点意义都没有。”他脸上又恢复了那木然的死寂。
一切,都是空。
他乏了,也都不在意了。
所以他不想转生,没有丝毫,此刻,就算神形灭,他也无所谓。
“哦?你就这么了无生趣吗?”阎王眯起红眼,脸上现出阴森杀气。
他很清楚,阎王见他生机尽丧,正好可以趁机收了他的阳寿,除掉他,让他这个专找阴鬼妖魅麻烦的除厄师从此烟消云散,永不超生……
眼见阎王才刚要出手,不知哪来的气流,向男子袭来,并捲起一股温和的旋风,将他整个人包围住,拂扬得他丝与衣袂飘飞。
如果可以,我就生个像少君堂哥一样的小孩……不,是加上你和他两人所有厉客的聪明小孩……
一个细若蚊蚋的低喃,嗡嗡地在阴晦的地府中迥荡。
阎王浓眉急拧,心头微凛。
这是……这是……愿力!
是朔阴之女的祈愿之力!
“哼……那该死的丫头……”
阎王抬起头,朝阳世的方向恼怒地哼了一声:又转向他,邪恶地冷啐:“没用的,生死簿上早已注定了她的不孕,以及你的来生,即使是朔阴之女也无法改变。”
无法改变又如何?变与不变都一样。
他不为所动地望向远方,自己的未来会如何,对他早已毫无意义。
“你啊,就认命地去当个白痴吧……”
阎王恻恻一笑,伸出手,打算亲自押着他去投胎转世——
就在此时,一阵骚动从远处的阎王殿里传来,许多鬼差们大声呐喊:“不好了,不好了!有人闯进阎王殿,偷了生死簿!”
阎王的黑脸惊怒骤变,无暇再管他,幻影纯时消逸,速速返回坐镇在阎王殿中的真身。
周围的轻风旋流很快消散,一切又化为静止,彷佛不曾发生任何事。
他毫不在意,继续游魂般沿着忘川缓缓踱回支流的最末端,在那一片嶙间的乱石间,找了一颗大石坐下。
心定无波,寂然淡静。
他,哪里也不去。
那一方气流崩乱,狂暴骚动。
这一方却静如沉夜,冷滞无风。
他眉目低垂时,空茫得彷佛凝结的眼中,闪进了一条细瘦的身影,然后,他看见了她。
一个鬼奴。
一个……
抱着生死簿的鬼奴。
她也看见了他,猛地站定,惊掉了手中握的笔,恐惧地蹬大双眼,不敢稍进。
片刻之后,似乎看他不言不动,她才斗胆想穿过他坐定的大石,走向忘川。
他原本不想管闲事的。
真的非常不想管。
但也许一切都太无趣了,也许是那本生死簿触动了他的某些心思,于是他开了口——
“你的笔掉了。”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响起。
她大惊失色,霍地抬头。
他朝她身后一指。
“原来……你……不是瞎子?”她颤声低唿。
他没回答,又恢复了之前的静定漠然,对她不理不睬。
敝人。
她咕哝着,转身捡起毛笔,走了一步,又忍不住看向他,满心疑惑。
“喂,你……在这里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他淡淡地回答,目光飘向远处。
什么也不做?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只是在这里发呆吗?
但地府里哪能容许阴魂四处游荡出神?更何况这里还是忘川哪!
难道……他并不是个普通的鬼魂?
“你……谁?”鬼奴眼中浮起了戒慎。
他拉回视线,瞄了一眼她手里的本子,轻哼:“去忙你的吧,鬼奴,你应该有急事要做吧。”
她脸色惊变,将本子抱得更紧。
“你……?”这人难不成知道她想做什么吗?
“不过,你的时间恐怕不够用了,我想,你还没打开生死簿,三魂七魄就会被阎王烧成灰烬了。”
“你……知道……这是生死簿?”她更加惊骇。
“生死簿,注生死,那只有阎王才能翻启书写的本子,你偷了又有什么用?凭你之力,根本无法打开它,更不可能在上头写上任何字。”他冷讥。
她怔怔瞪着他,心中震凛。
无法打开?
谁也无法打开生死簿?
惊恐之余,她将生死簿往地上一放,试图翻开,果然书皮像黏住了似的,怎么也翻不动。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可是,有人跟我说可以打开啊……”她急得快哭了。
“做傻事之前,最好先想清楚,否则只会白忙一场。”他闲凉地望着远处逐渐逼近的鬼差。
“喂,那你……知道怎么打开生死簿吗?”她仰头急急求问。
他挑眉不应。
打开生死簿?凭他以往的法力,当然没问题,但此时的他只是一缕幽魂,只要碰一下生死簿,说不定瞬间就会被震得粉碎。
“别费神了,放弃吧!反正一切都毫无意义,所谓的生死轮迥,不过是一场场可笑的闹剧。”他嗤笑。
“你一定知道,对吧?求求你告诉我怎么打开,我求你了……”她急喊。
“打开了又如何?只能看,无法书写或更改,与其这样,还不如不看。”他睨她一眼。
“不,只要打得开,我就有办法写,所以求你告诉我,我……我可以顺便帮你写上名字,让你解月兑,能够转世投胎,不必再一直困在这个鬼地方。”她好意地低喊着。
她以为她能写上字?
此刻都自身难保了,还想要帮他?
他嘴角浮起一抹厌腻的冷笑。
“我对转世投胎一点兴趣也没有,我也没有被困在这里。我是自己选择待在这里,哪里都不去,现在这样就是我最大的解月兑,无欲,无喜,无怒,无求……”
她怔住了。
他是自己选择待在这里?
所以,他不是不能走,而是不想走?
怎么会有这么讽刺的事?她情愿用一切换得人世一生,他却弃若敝屣!
“你这个人……从来没有真正渴求过什么事吧?”她怒瞪着他。
他的冷笑淡去。
“你肯定被伺候得好好的,没爱过,没苦过,没饿过,没冷过,没痛过,没伤过……难怪你无所求……原来你是个好命的人哪……”她嘲弄。
他沉下脸,瞳光渐冷,心中却如同被点中什么似地陷了一下。
爱恨嗔痴,苦痛忧乐……为何被这鬼奴一说,他才发觉自己对这些情绪是如此陌生?
“你……这只鬼奴懂什么?”他的情绪被挑动了。
“我当然懂。我懂什么是绝望,懂什么是痛苦,懂什么是卑贱和无助,懂什么是心碎和愤怒……但……这些你懂吗?你经历过吗?”她大喊着。
“别挑衅我,鬼奴,我没心思理会你。”他警告。
他的遭遇,这区区一只小表当会明白?
他的生命,他的霸业,他的姻缘,他的安康……
他原本可以再创过去那一世的高峰,但他的这一世却狠狠地挫败了!
死得不甘,死得怨恨,死得元气大伤,死得傲气尽丧。
“哼,听你的口气,就知道你这人习惯掌控一切,习惯所有事按你的指令进行,难怪你无所求,我看你也没什么好求的了,你只是活腻了,根本不必轮迥转世,你就继续浸泡在这个腐朽恶臭的地府里,永远地当个无聊的鬼魂吧!”
她连着一口气冷声怒讥。
他倏地被惹恼了,一挥手,忘川的水突然哗的一声喷起了一片水雾。
远方的鬼差听见了异样,立刻群起奔来,就连阎王也亲自加入追捕之列。
她惊骇地望向追兵,再怒瞪着他。
这个虚纱得几乎随时会化为碎片的幽魂……居然还有这样的法力?他到底是谁?
“这生死簿只有阎王才打得开,不如请他来帮帮你。”他嘴角淡淡勾起。
“你……你这可恶的像伙……”她又气又慌地喝斥,不再耽搁,抓紧笔、捧好生死簿便往忘川奔逃。
阎王迅雷般转瞬间赶到,却不急着抓那只小表奴,反而震怒地向他咆哮:“薄少君!原来是你在帮这个贱奴?”
表狂奔的脚步微顿,惊讶地回头一看。
薄少君?原来这个人就是阴鬼妖邪们口中最害怕的那个除厄师!
他闲坐在大石上,无畏而冷淡地轻哼:“与我无关。”
“若不是你,这贱奴哪来的胆子偷生死簿?”阎王不信。
“那得问问你自己了,这么重要的生死簿如此轻易被偷取,未免太可笑了……”他冷笑。
“什么?你这个该被千刀万剐的臭法师,现在立刻给我滚去阳世投胎!我不准你再继续留在我的地府!快把他带走!立刻!”阎王暴喝,大手一挥,数名鬼差速速向前押住他。
她又惊又妒,这个薄少君一点都不想投胎,却还是有了转生的机会,而她苦苦等待千年,却怎么也等不到一线生机!
真是太不公平!太没天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