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进地牢那刻起,欧阳曜的手就没放开过予菲。
因为狱卒说:“抓回的那个道人好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
进去送饭的狱卒会忍不住想拿钥匙把他放出来,已经两回了,如果不是旁人发现情况不对,他早就被放走。
道人昨天晚上劫狱,企图把何仙姑救出去,却发现这里布下的重兵比程婉娘家更多,这才晓得自己上当。
既然救不来人,他便先下手为强,干脆把人给杀了。
没人看见他拿刀带枪,只见他隔着监狱大门手起手落,何仙姑就被提到半空中,咻地,她的头颅就从脖子上掉下来,咕噜咕噜滚过一圈,鲜血飞溅,切口堪比锐利的军刀。
整个过程,欧阳曜派在暗中守着的十几名士兵全部看见了。
他们明白何仙姑一死,胎尸案的真相只能落在这道人手里,因此明器暗器加毒药,一股脑全往他身上招呼。
双拳难敌四手,即便道人再高明,也敌不过一群人同时出手,最终他被逮了。
可打从他清醒到现在,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已经有两个狱卒想要打开牢门把他给放出去,这实在太可怕,于是三人为一组,进去把牢门加上好几道锁,这才一群人围着监狱绕上好几圏,牢牢守住。
听着狱卒们的形容,予菲冷笑,在进监狱之前便对欧阳曜说:“我们进去之后,如果你看见任何黑影向我袭击,不必考虑,直接砍了便是。”
想了想,欧阳曜提醒。“里面关的是人,不是鬼。”
“我知道,但牢狱中枉死冤魂多,就算不是枉死,死后迟迟不愿回归地府的也不少,如果他利用那些魂魄对付我……”第一千次强调,不是她法力不够深,而是这具身子不好用,否则……遥想当年叱吒风云的予菲大师,哪会像今日这般可怜。
“知道了,别怕,有我在。”他拍拍她的背,再模模她的头,最后一手环住她的腰,一手紧紧攥住她的手,硬是把她控制在保护范围内。
她挥挥手道:“我没害怕,只是需要一点小帮忙。”
只不过仔细看去,她挥手的动作带着满满的心虚。
“知道了。”他好笑地模模她的头,也不晓得是在安抚她乱翘的头毛,还是在安抚她自我膨胀的不安。
“进去之后,没有我的命令,不要乱模任何东西,即使有再大的好奇心都收回去。”
“知道了。”
他一句句知道了,口气是如此的……柔顺温良?
是她的记亿错乱吗?她怎么记得他是个不苟言笑、神情严肃的大冰块?难不成他对她的喜欢促成温室效应,导致冰山融化?
“怎么不进去?还有话想说?”欧阳曜问。
“有。”
“说。”
“那天你乱喊价,两万、三万……是真的有这么多钱,还是空口说白话?”
他是空口说白话的人吗?未免太瞧不起他!“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周家是皇商?”
“有。”
“那我有没有说过,周逸夫出来经营已经六、七年?”
当年的他是早慧神童,逸夫何尝不是?逸夫十三岁就掌理票号,十五岁时,身无分文的逸夫被派到此地经商。成为“欧阳曜”之后,他一眼认出逸夫,成心结交,把身上能当的全部换成现金,投资在周逸夫身上。
不论战功封赏,不论打仗收下的战利品,光这几年逸夫帮他赚的,金山银山虽没有,可区区三五万?哈……太污辱人了。
“有。”
“你觉得以他钱鼠般灵敏的嗅觉,身为大股东的我,身价只有三五万?”
“了解,那等等进去整顿了里面那位,功劳归你,赏银可不可归我?”
重点竟然是在这里?欧阳曜苦笑,他想要功劳,需要去跟个小丫头抢吗?“不管赏银功劳全归你。”
“真假?”
“君子一诺。”
“伸手。”
伸手?欧阳曜不解。
她拉过他的手,做出一个响亮清脆的High fne。
“这是……”
“击掌为誓。”
这种小事需要击掌为誓?拜托……欧阳曜又模她的头了。
怎么一个两个全爱模她的头?他是在同岳云芃比,还是已经养成习惯?如果是后者,两个有相同习惯的男人……她得算算,在多久之内,她会顺利变成一个秃子。
“可以进去了吗?”欧阳曜问。
“走吧!”明知道凭自己的身手,什么东西都砍不到,她还是拿起他的匕首在鞋底磨两下。
欧阳曜不理解她这个动作。“你在做什么?”
啥?古代人不都是这样搞的吗?她还以为古代人觉得这样很帅呢,可看着他的表情……好吧,是古装剧乱演。
微微一笑,她问:“有没有听过磨刀霍霍向猪羊?”
有听过,但没见过有人拿鞋底当磨刀石的。
磨磨蹭蹭间,他们终于进入监牢。
前脚刚进,予菲就发现那道人的道法不简单,难怪掌起掌落,何仙姑的头就在地板上打滚。
眼看着他在监狱里布下的锁魂阵,那手法……凶手是他,无庸置疑了。
因时间太短,被囚禁的鬼魂尚未累积出足够怨气,除非他催动法力,逼迫鬼魂听命催人性命,否则……
当鬼的也会害怕啊,怕下地狱后得上刀山、下油锅,若不是怨恨大到无法克制,鬼魂是不会轻易伤人性命的。
再看一眼放在狱门前的几样法器,予菲终于明白,为什么狱卒一进来就会想打开牢门放他出去。
因为除了锁魂阵,那道人鯨魚言情獨家製作还在牢门前布下勾魂阵,那阵法会令人不知不觉中照着布阵人的心意去走。
但勾魂阵只能用来对付意志不坚定的人,倘若对上欧阳曜这种人,不但没有功效,说不定还会被反噬,说白了就是意志力的对抗。
在阵眼当中打坐的道人耳朵微微一动,眼睛缓慢张开。虽然牢狱中光线不足,但在看见予菲与欧阳曜时,他眉头一皱,知道这次进来的人和之前的小卒不同。
他的目光犀利,一张眼,予菲就感觉有股无形的压力向自己袭来。
她见过他啊……在豆腐脑儿摊上,那个说“如今时机不适合”的灵秋道长。
难怪他要放出这样的话,是想安抚孙老爷,耐心等待天时地利人和,再处理七煞阵法吧,到时胎灵已经养成,足以为他所用。
两人互相对峙,不需多余言语,他知道她会术法,她清楚他法力深厚。
于是予菲直接问:“为什么要摆七煞阵?”
“我以为你会先问我是谁。”
予菲淡笑。“你是谁重要吗?重要的是你做了什么,那些妇人是你杀的!”
“显而易见的事还用问?”
他自恃一身功力,没把小丫头放在眼里,比起予菲,他更忌惮一身紫气环身的欧阳曜。
“目的?”
“除了养出七只得用的胎灵,摆七煞阵还有其他目的?”
“你要他们为你做什么?”
“守阵。”灵秋道长没有隐瞒,在明人跟前说暗话,纯属吃饱撑着。
予菲静静看他,如果只是想害更多的人,以他的功力,手一伸就能断人性命,不需要胎灵来相助,所以……守什么阵?片刻后,她问:“你想寻找某人的魂魄?”
灵秋道长诧异,不简单啊,小小丫头居然懂这么多。
他笑而不答,一双眼睛盯着予菲。
予菲本来与他对看,可是不过两息就发觉不对劲,她像是掉进一池深潭里,眼看就要被湖水淹没,所幸他反应够快,猛地转开视线,咬破食指,在空中画符,瞬间一张金色的网朝他模去。
一点灵光即是符,世人枉费墨与朱!
灵秋道长很难相信,这丫头年纪那么小,竟已经练就凌空画符的本事,莫非他预估错误,解开七煞阵的……真的是她?
七煞阵中,煞气最浓的位置分别在七个方位,是极阴邪的阵法,将阴煞之物或鲜血尸骨埋在阵眼处,辅以口诀、方位、时辰,利用各种天时地利人和等等因素方能完成。
此阵法阴邪恶毒,能养出法力极为高强的胎灵,若胎灵已成,未解除此阵法,时间一久,不但会吞噬附近灵气,影响周围万物,阵眼所在百亩范围内都将成为死绝之地。
如果解开阵法的是小丫头,那么……男为阳、女为阴,女人修行道法比起男人,本就困难重重,就算天资奇佳,也绝对无法在这样的年纪修出如此高深的道法,莫非她也是……鬼修?
慌乱间,他急问:“你的师父是谁?”倘若她真是鬼修,今日……老命休矣。
“你没有资格问。”予菲一面说着,一面在半空中不断画符,一个能布下七煞阵之人,她绝对不敢等闲视之。
没资格?莫非真是阴间那位掌管……
灵秋道长尚未想透澈,突地,他感受到令人窒息的阴冷扑面而来,手指掐诀,他飞快催动锁魂阵,紧接着,一只只恶鬼朝予菲和欧阳曜飞扑而去。
有过上次的经验,欧阳曜想也不想,将一柄湛卢剑挥得虎虎生风,把朝他们扑过来的鬼魂斩成两段。
这回予菲身上只有不要钱的五雷符,她一面丢、一面朝灵秋道长走近,她没有带玉石法器,破阵的唯一方式就是破了坐在阵眼中的布阵人。
越靠近对方,越是感到煞气疯狂涌来,予菲只能死死用灵气压住。
抓起欧阳曜给的匕首,她划开指尖,鲜血染上,以匕首为笔,在空中快速画着符篆,而后催动灵力将半空中的符篆推到灵秋道长身上。
砰地数声,符篆炸开成粉末,阴煞之气瞬间消散不少,而灵秋道长也喷了口鲜血,整个人往后仰倒,令阵眼露了出来。
欧阳曜紧紧护在予菲身边,一面阻挡阴魂向她靠近,一面又不能阻碍她的动作,两人合作无间,动作行云流水。
终于,他们来到牢狱前,欧阳曜想也不想,划破牢门。
眼看着灵秋道长无法回击,予菲要趁机跳进牢中,破解阵法。
可……腿短……她爬不进去啊,他划的位置太高了啦!
予菲很紧张,怕灵秋道长向她反击,可是这么好的时机错过太可惜。
她手脚并用,把小短腿跨在他斩断的牢门处,踏一下、没成;蹬两下、没成;蹬……
大师办事时发出笑声是相当不敬的,但欧阳曜很努力了,却还是无法克制住嘴边的笑意,他想多瞧几眼她的糗样,所以……
右手东挥一下、西挥一下,把朝他们靠近的“黑影”砍得七零八落,再慢慢掏出银子当暗器,将快要坐回阵眼的灵秋道长再度打晕在地。
她很努力跳着,可是身高决定一切,她就是跨不过去,因为他横劈的部位恰恰在她的颈部。
他劈得这么高,是在为难谁啊?予菲不满,抓准时间朝他瞪去一眼。
这一眼,她看得明明白白。
他不紧张、不慌乱,慢悠悠地对付着满怀惧意的鬼魂,重点是,他在嘲笑她,绝绝对对!
发现她拧起眉眼,欧阳曜立刻修正错误,抱住她的腰将她带进牢房里,再顺手点点点,穴道点过,灵秋道长再也动弹不得。
予菲将灵秋道长踢出阵法外,念咒施法,解除锁魂阵,并开启阴阳门,让想离去的鬼魂顺利离开,牢狱中压抑凝重的空气顿时变得和缓。
欧阳曜一把抓住灵秋道长,让他背靠在墙边。
予菲问:“身为修道者,你比谁都明白,布下如此阴毒的阵法是会折阳寿的,有什么理由让你即便短命,也要找到那个魂魄?”
灵秋道长紧据嘴巴,半句话都不肯说。
予菲见他不语,手指掐诀,引阴煞上他的身。
瞬间,寒意侵骨,他额头不断留下豆大的冷汗,只是他再痛苦也不肯吐实。
予菲与欧阳曜互看一眼,他建议。“试试对付何仙姑那个法子。”
“好。”
予菲走到灵秋道长跟前,手指头在他眼前轻轻摆荡。
看到她动作的同时,他立刻知道她要做什么,眼睛猛地大张,张嘴咬断自己的舌头,鲜血飞溅。
欧阳曜发现他的意图,一把抱住予菲的腰,旋转两圈飞出牢房外。
下一刻,被他鲜血喷到的地方发出嘶嘶声,地板腐蚀出一个个血洞。
予菲被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到,这么决绝的死法?
然而更可怕的事发生了,他喷出来的血不只腐蚀地板,也一点一点腐触着他的身体,他变得像化掉的糖人,模样可怕至极。
欧阳曜将她的脸紧紧压进自己怀里,不教她看见这残忍的一幕,然而空气中飘来极其刺鼻的恶臭,刺激着他们的嗅觉。
“这不是道法。”她在他怀里说,就算被恶鬼反噬,也不该是这种模样。
“我知道。”欧阳曜回答。
不是道法,是奇毒,此人在最后一刻仍然想着反扑,企图拖人下地狱……其心可诛!
“我以为女子都喜欢花。”岳云芃满眼抱歉。
看着前院大大小小的花盆,予心、予念欢快地在当中奔跑,像两只飞舞着的小蝴蝶。
予菲却用袖子捂住口鼻,瓮声瓮气说:“那是你没碰到对花粉过敏的女子。”
眼泪啊、鼻涕啊……她哭得很精彩,如果不是对花粉过敏,前辈子她就移民到加拿大去啦,真讨厌,为什么都穿越了,她还是没逃掉过敏的荼毒?
欧阳曜牵着欧阳羲,看到予菲的惨状,不爱笑的他却笑出满脸春花,他拍拍欧阳羲的肩膀道:“去陪予心、予念玩!”
他不担心岳云芃看见阿羲,五年多过去,从小女圭女圭长成大男孩,他不认为阿羲能被认出来。
“好。”欧阳羲响亮应声,朝双胞胎姊妹跑去。“予心、予念,我来了!”
两姊妹转身,看见欧阳羲,一人拔一朵花,跑到欧阳羲身边。“羲哥哥,送给你。”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啦!岳云芃最期待的就是这个,予菲满心欢喜地拔一朵花给他,然后他会说“小师妹选的花最美”,再然后,他会折下花茎,插在她的发上。
这是上辈子……他们曾经做过的事。
欧阳曜扶过予菲,说:“很难受吗?”
回答他的是一个响亮的喷嚏。
欧阳曜对岳云芃摇摇头,没说话,但脸上写着“活该”,然后温柔地牵起予菲的手进屋。
予菲没反对,她要赶快进去喝灵泉解解过敏。
看着两人的背影,岳云芃垂头丧气。
屋里,予菲和欧阳曜一同喝着茶,那不是普通茶水,其中有加入灵泉,喝下去,要不了多久,过敏症状全消。
喝灵泉、以灵泉做菜是陆家人的日常,院里那些珠贝和鱼虾也通通是喝灵泉长大的。
爹爹说:“有文先生在,我茅塞顿开,最近耳聪目明,觉得学什么都快。”
文先生哪有那么厉害,真正厉害的是她的灵泉啊,君不见予心、予念两个小家伙也变得聪明不少。
而自从她三不五时跑到欧阳家,往他们家的水缸里加料之后,欧阳夫人的身体也越来越好,常年的咳嗽几乎不复见。
“鼻子好点没?”欧阳曜问。
“好多了,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她还以为他准备前往郑国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和一个小木盒。“这是你让逸夫寻匠人雕刻的坠子,他打了金链子,可以戴在身上。”
打开木盒,小兔子刻得活灵活现的,是她画的彼得兔,予心、予念属兔子。
关上盒子,她抽出匕首,锐利锋芒射出,她讶异地望向欧阳曜。
“是这次打仗的战利品,你需要一柄更好的匕首防身。”
“匕首再好,我还不是砍不到。”她超受不了陆予菲这具身体,从小不锻炼,遇事光会用眼泪博人同情,现在可好,一点用都没有。
“等我有空,再教导你拳脚功夫。”
予菲无奈摇头,她缺的不是名师,而是好材料啊。
欧阳曜见状,想唤起她的好心情,转移话题。“听说你让逸夫找一种叫做蕃茄的农作物?”
那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她画图纸给周逸夫,为了让他尽心寻找,她连蕃茄酱的食谱都答应免费提供。“他告诉你了?”
“对,我在郑国见过,不过不确定是不是你要的。”
“郑国有人种?”
“郑国朝廷长年陷于政争,几个皇子为皇位抢夺不休,吏治不清、农事不兴,之所以没有民乱,还能够维持这么久的和平,全赖郑国有一个很大的通商港口,番邦带来的货物以及从郑国带出去的货,一来一往,徵得大量税收。
“蕃节种苗是外国商船带进郑国的,有不少人种,但果实酸涩得很,没有人吃,只觉得果子红澄澄的很讨喜,几乎都被种在园子里。”
“太好了,那东西不仅能吃,还很营养。”
“别太高兴,还不确定是不是,这次过去,我尽量帮你多带点回来。”
“如果是的话就太好了,海边的盐硷地不适合种稻子,种蕃茄却再适合不过,种出来的蕃节味道美妙得说不出口。”
现在陆青专心读书,种地的事全交给王叔和他的两个儿子,他们是苦干实干的好人,水池里的鱼虾能养得这么好,他们功不可没,要是真找到蕃茄苗,他们肯定也能种得好。
“你很会形容,逸夫被你讲得心痒难耐,非要我把蕃茄苗找出来不可。”
“我没胡说,番茄味道酸酸甜甜的,不但可以生吃、入菜,还能做成酱料储存,也可以风干做成蜜饯,重点是目前知道的人很少,如果我们能够抢先种出来,一定可以大捞一票。”
话说完,突地,她觉得不对,如果他追问,既然知道的人很少,你一个乡下村妇怎么知道,她要怎么回答?
她担心地望着欧阳曜,不料他丝毫没有要问的意思。怎么会这样,他是个心细缜密的人啊。
予菲想不通,他却很淸楚,她和他一样,都不是这身子的原主人。
他不知道她来自哪里,也不想知道她来自哪里,只想要她知道,他很喜欢她。
不是一下子喜欢的,是一点一点再一点累积起来的喜欢。
理由?因为她聪明、可爱、美丽?
不是吧,他不会因为这种特质就喜欢上一个女人。
那么是为什么?不知道,他只觉得她像颗种子,在他心底发了芽、紮了根,他看着她一点点茁壮,看着她一天天向他靠近,他就会忍不住心花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