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江南已经很冷了,初雪已落,冬天正式到来。
言萧风尘仆仆又从京城回到江南——那茶叶发霉之事已经调查出来,包茶的铁罐变薄,水气渗进去,这才发霉,但那铁罐怎么会变成单层,又是另外的问题了。
言家虽然由言萧掌大权,但在言老太太的意见之下,言祝也有一些权限,例如说,包茶所用的青山铁,从采购到制作成形都由言祝负责。
言萧让言祝问一下,铁罐,铁罐,以铁制成,如非人为,怎么会破,还是过程出了问题。
没想到言祝仗着祖母疼爱,也懒得多做事情,“我说弟弟,这朝廷都接受这理由了,你怎么还揪着不放,有意思吗?”
“大哥,这跟我们言家的商誉有关系。”
“是是是,谁不知道现在言家你掌权,不过你别忘了,我才是大哥。”
“大哥若不愿,那我来査。”
言祝这下不乐意了,“我也不过就管个小小的青山厂,这点权限都不给我,我说言萧啊言萧,你未免太贪心了吧。”
言萧蹙起眉,“大哥若不愿意我插手,那就请大哥把事情调査清楚,这件事情刚好是皇后终于得子,大喜之下不想追究,不然事情可没这么快揭过。”
言祝却是怎么样都不想劳碌这一趟,“那不就更加证明了我们言家有福气?既然如此你害怕什么?”
“我敬你是大哥,但不代表我要事事听你的,这件事情大哥不给我个交代,我就自己动手,将来大哥可别怪我插手太多。”
言祝不说话了。
言萧以为他是接受,却没想到他转头就跟老太太告状,老太太把他叫去,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没良心,一点都不顾念兄弟之情,哥哥只不过管一个小小的青山铁厂,这都眼红,吃了九成的言家事业还不够,连条活路都不给哥哥,最后老太太红着眼要他保证,无论如何不能动手言祝的青山厂。
孝道压力之下,言萧只能允了。
晚上跟父亲言老爷商量,这事情该如何是好,不找出根本原因,那事情就可能发生第二次,总不可能次次碰上皇后生子。
言老爷对自己的老母亲这样偏心长孙也很无奈——言祝是他期待已久的嫡长子,自然宠爱,可是言祝不成材,从小就好吃懒做,光会哄祖母,又不听教诲,俨然烂泥一摊,所以他才把家业给了言萧。
言萧掌家,言家才不会倒,将来言祝经济出状况,看在两人兄弟一场的分上,言萧也不会见死不救,这样两人都有活路了。
可是现在言老太太溺爱长孙,这弄得不好,言家是要整个赔进去啊。
言老爷也很无奈,“萧儿,你倒是想想还有什么方法,又不让你祖母生气,又能保证这事情不会有第二次。”
“我想,不如另外开一间南山场,用南山铁来做罐子,不跟外头做生意,专门装言家的贡茶,至于言家其他茶叶,暂时还是用大哥的青山厂做的罐子,如此,至少可保证贡茶品质无虞,万一真是青山厂那边出问题,好歹有南山场接手,不至于出乱子。”
言老爷想想,“好像也只能这样。”
“那儿子就动手做了。”
“那南山场设远一点,免得让你祖母发现,又找你麻烦。”
“我想就跟贡茶的茶园一样,设在梅花府,这样我来往之间也显得自然。”
言老爷道:“也好,萧儿,辛苦你了。”
“是儿子应该的。”
言老爷见孩子不过十八岁,满脸风尘仆仆,也于心不忍,可是想起母亲生养自己,辛苦不在话下,于是道:“虽然你祖母偏心,但怎么说也是祖母,你心中不可存怨慰。”
“儿子知道。”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再往江南?”
“我去看看卓氏,今晚就出发。”大喜之日就连夜离开,连妻子的盖头都没掀,想想也很对不起人家,这次回来,虽然又要走,但好歹去见见她,解释一下,至少安抚安抚她,让她别难过。
言老爷一呆,对,这儿子下午才进门就忙着茶叶的事情,恐怕还没人告诉他卓氏已经被休,但想想自己一个大老爷居然要讲这后宅事,也觉得有点尴尬,支支吾吾的,“那卓氏……你母亲不喜欢,已经把她休了。”
言萧诧异,“休了?”
“隔天就休了。”
言萧皱眉,虽然没见过卓氏,也不是自己求娶,但进了门,就对她有责任,“到底什么原因?”
“我都说了,因为不喜欢,又想着老爷子又出门了,只要等你回来,让你娶了汪娇宁,生下胖小子,等老爷子玩回来,就算生气,看到胖曾孙,也不会说什么的。”言老爷也觉得自己妻子这样有点欺人太甚,但事情已经发生,总不能再去把人追回来。
言萧脸色不是很好看,母亲这样太过分了,卓氏什么错都没有,就这样被休,这婚事可是言家求娶的,又不是卓家硬嫁。
于是回江南前,他特地去卓家一趟致歉,虽然是临时拜访,但运气很好,卓家夫妇都在,卓大富一看到他就要打,许氏一看到他就大哭,言萧想见前妻一面,好歹要当面道歉,表明绝对不是自己的本意,卓家说她散心去了。
言萧道:“那等晚辈从江南回来,会再上门,一定亲自求得卓小姐谅解。”
当然,也要给卓氏补偿,虽然卓家可能不希罕。
然后又带着远志,平安,佑全,一路坐船南下——赶在年前,他要亲自去看南山铁的矿坑,然后收购一个小铁厂,专门做贡茶的罐子。
船走得很快,日夜南行,不过四天已经到了梅花府的河驿。
再次下来,觉得恍如隔世,之前就是在这里遇见许月生——言萧知道自己长得凶,许月生却是不怕,一下子到自己面前,“这位大哥,我们是外地人,不知道马车要先预定,我的丫头发烧了,兄台能不能捎我们一程,去哪都行,有床铺可以找大夫的地方就好……”
不知道他可好……
那日在客栈看到那个少女跟他那样亲密,又是抱,又是闻,口口声声说要嫁,这样亲密,肯定是未婚妻吧。
言萧直到那时候才告诉自己,别想,许月生不是女子,一切不可能。
只是人的感情哪是自己可以控制,一到认识的地点,记忆如潮水涌来,言萧觉得自己很好笑,什么时候这么婆妈了。
“少爷。”远志小心翼翼的问:“我们要去找许公子吗?”
“不去。”言萧想也不想:“不过如果你想去找月圆,可以。”
远志被戳破心事,有点不好意思,但又高兴,笑嘻嘻的说:“多谢公子。”
言萧忙得很,看了南山铁矿坑,怎么挖铁,炼铁,生铁价格多少,熟铁价格多少,买得多当然会便宜,但买得少,却是不卖的,人力成本不符,光是这样就耗去好几天,每天干干净净出门,一身铁灰回来,一洗完澡,桶子水都是铁屑。
又寻了几间小型的铁铺,手艺好的,不打算帮人做,愿意帮人做的,手艺又差了那么点,其中一间姓李的,手工真是特别好,在薄铁上打出山水图案,然后再制作成圆罐,漂亮又雅致,不输给言祝青山厂出来的成品。
言萧两次拜访,那姓李的手艺人都不愿意,不是钱的问题,就是习惯了自己当老板,不想上头还有个人。
第三次拜访,那姓李的老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年轻人很有心意,也很有礼貌,诚恳都写在脸上,出的钱又多。
李老头有两个男孙,一个五岁,一个七岁,那些钱可以让孩子去学堂,不用像他的祖父踉爹一样学打铁,辛苦又累,而且长期敲打,耳朵已经不太行,他不想孩子吃这苦,但又觉得若是百年老铺子改挂“言家铁”的名头,这样很不孝。
于是李老头说,让他去静心山求个签,看签诗怎么说,如果菩萨说可以,那以后他就替言家做东西,如果菩萨说不行,那就让言萧去找别家。
言萧知道这就是机会,连忙允了,“若签诗是好意,还请李师傅无论如何答应言家的邀请。”
“放心,只要签诗是好的,我就同意。”李老头说,孙子的命运,就交给菩萨决定了,看看菩萨是让他守着李家的牌子,还是选择孙子将来。
言萧想选日不如撞日,反正今日还早,不过日中时分,来回一趟静心佛寺绰绰有余,于是告别李老头,马车就往静心佛寺去了。
平安知道公子主意,稍微赶得快了些,没半个时辰就到了山脚下。
言萧撩起袍角,大步而上。
虽然江南也是大云,但毕竟是通往佛寺的路,僧人天天打扫,加上今日大太阳,阶梯上倒是没有积雪。
旧地重游,难免又想起许月生。
一直想起最后时,他说的那句“你若有空,就来找我”。
说复杂也是够复杂了,想起许月生,胸口有时甜,有时酸,有时惊惧——许月生可不是女子,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
但忍不住啊。
总是会想,他如果是女子多好,自己一定要娶她为妻,有这样活泼的女子作伴,一生都会很开心……
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又加上年节将近,所以上回来还人声鼎沸的地方,这下只剩下零落的香客。
言萧捻了香,又抽了签:门庭吉庆福无边,相接高人事可全,名利两般多有望,更能修善子孙贤。
也不用解签了,言萧一看就知道是好签——其实李老头也不是不心动,只是碍于自家百年招牌,所以有点放不下,只要自己表示多加尊重,加上这签诗是菩萨意思,这件事情应该不会有大问题了。
想到劳烦数日总算有结果,言萧脸上不觉露出轻松的神色。
正想着下山,耳边却听到熟悉的声音。
“祁家哥哥,我们买点素斋回去吧,伯母不是最喜欢这里的素豆,知道我们出来还挂念着她,一定很高兴。”
“还是珊湖妹妹心细,我们这就去买。”
珊瑚?这声音,这名字?
言萧转过头,不正是那日在喜来客栈,对着许月生十分亲热的年轻女子吗?那时她一个“我要嫁给你”,还以为她跟许月生是两情相悦,怎么现在又冒出来一个祁家哥哥,而且看她眉眼含笑,柔情似水,显然是对这男子喜欢已极。
这是给许月生戴了绿帽子吗?
言萧突然有点生气,虽然也说不清自己对他是哪种感情,但希望他一世安好,要是知道心仪女子背对着他如此,不知道要怎么伤心。
想直接过去问,但又怕中间是有什么误会——名节对女子至为重要,万一这叫珊瑚的女子是无辜的,总不能害了他。
于是隔着一段距离跟着,看着两人亲亲热热买了素豆,又打包了腌脆梅跟蜜黄豆两样溃菜,那男子说要去净个手,那叫珊瑚的女子乖巧的说:“那我在这里等哥哥。”
言萧过去,“姑娘,可还记得我?”
朱珊瑚转头,吓了一跳,这人怎么长得这样凶狠,退后两步,突然又觉得眼热,“我好像在哪里看过你。”
“在喜来客栈,你跟一位许天方公子一起过来的,来接许月生。”
朱珊瑚哦的一声,想起卓正俏用她大舅舅的名字在外面玩了半个月,忍不住好笑,“我想起来了,你是正……月生的朋友。”
“正是,我叫言萧。”言萧见她想起来,便也不客气,“我记得当时姑娘说要嫁给许月生,怎么转头又多了个祁家哥哥,月生是我好友,你若欺负于他,我万万不允许。”
朱珊瑚张大嘴巴,“我,我跟正……她从小认识,一起玩游戏的,她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倒是你,怎么这样上心,难不成你喜欢上她了?”
言萧被戳破心事,又生气,又觉得不好受——不可能的事情,想起来总是不好受的,“月生是我挚友,还请姑娘莫玩弄他,既在大庭广众下说要嫁他,又跟着他去房间换衣服,姑娘如此,怎还能再嫁给旁人。”
朱珊瑚噗嗤一笑,“你倒是认真。”
“我给姑娘三日时间,姑娘若不跟这祁家公子断了联络,就算月生恼怒,我也还是会跟他说今日的事情。”
朱珊瑚不傻,这阵子她住在许家,见卓正俏总是若有所思,有次还隐隐听见月圆说“小姐不如主动联系言二公子”,现在又看这个什么言二公子的这样紧张她,这两个二愣子,这不是互相喜欢吗?
正俏肯定是因为刚刚被休,所以才裹足不前。
至于这言萧就更简单了,正俏男装啊,一个男子怎么跟另一个男子示爱。
两人明明都有好感,却不知道如何阴错阳差成这样,好,正俏是她的小伙伴,自己不忍她相思苦,这回就让她朱珊瑚来当小红娘。
“言二公子,我跟你说个秘密。”
言萧就觉得奇怪了,自己刚刚不够严肃吗?还说什么秘密,毫不考虑就回答:“我不想听。”
“你想听。”朱珊瑚笑说:“跟许月生有关的呢,听不听?”
踉他有关?言萧忍不住问:“他怎么了吗?”
“别紧张,她很好,就是调皮些,这回被骂了一顿。”
“他哪里调皮了!”
朱珊瑚想笑,这言萧还挺护短的啊,卓正俏是真的皮,从小皮到大,当然,再皮都没皮过这一次,用她大舅舅的名义在外面半个月不回家,“她啊,乳名大妞。”
“大妞?一个男娃怎么会取这种小名。”
“这还不明白?”朱珊瑚摇了摇头,“许月生是大妞的舅舅,大妞就是个女子,听清楚了没,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