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
卫海天愉悦的心情只维持到进入屋子,一见到里头数名穿着玄衣的男子,面上的笑意一凝,换上的是冷若冰霜的寒冽神情,眼中没有一丝猎户该有的随意,只有铁血的钢硬。
“嗯。”一声冷哼,截断了称谓。
“头、头儿……”
怎么变化这么大,太吓人了,这是同一个人吧?还是有孪生兄弟?
明明方才还听见春风般的和煦笑声,正猜想着头儿也有人性化的一面,偶尔一笑弥足珍贵,毕竟铁树也会开花了。
谁知竟是错觉,焐不热的石头依然冷冰冰,一个冷厉眼神扫过来,所有人双腿打颤、全身发寒,有种被猛兽盯上的颤栗。
“谁让你们来了?”没有他的信号,他们不该出现。
几个属下你看我、我看你的推来推去,其中一名瘦小的男子力不如人,被兄弟们联手推出来,他一脸怨妇模样的回头一看,暗暗记下他们可憎的嘴脸,来日必报此仇。
“是这样的,头儿,我们在虎头山三主峰附近听见人马的声音,偷偷潜近一瞧,发现山与山之间有道单辆马车能通行的一线天狭道,不宽,但长度约有五里,我们的人刚一走近,狭道上方突然有落石滚下,只好赶紧撤离。”但仍有人走避不及被石头砸中,伤的不轻。
“说下去。”
卫海天刚一坐下,立即有人上前恭敬地接走他背后的五石大弓,小心的置放在墙边。
“属下再次探査,狭道的另一端是座巨大的峡谷,葫芦形状,易守难攻,若是藏兵于此,约有两万之数,马匹预估五千匹,谷中有湖、水草丰美,储粮、囤兵两相宜。”
“这是你的判断?”他冷言。
玄衣男子硬着头皮。“是。”
“未亲眼所见都当不得真,再探,我要确切的证据。”他们是军人,军人讲求的是眼见为实。
“是。”又要去?他不是猫,没有九条命。
虎头山一共有八座主峰,无数零星的小山头,全长五千八百二十五里,横过三十七个县界。
其中以三、四、五三座相连的主峰最是凶险,不只崇山峻岭、山势陡峭,最多的是狼群和巨大的野兽、老虎、豺狼、巨蟒各自盘据,更有毒蛇、蠍子、蜘蛛等毒物,几乎是满山遍野横着走。
若非熟悉地形的人或当地猎户,否则很难活着出山,十之八九葬身山月复,成为野物的口粮。
十八个玄衣人进入第三主峰,只有十五个人回来,三人不幸罹难,连尸体都无法带回。
他们不是死于兽口,而是太过轻敌,仗势着艺高人胆大,不把区区山头当一回事,过于自负,疏忽山林潜在的危险,一个误踏不稳固的山石,瞬间从山壁跌落,活活摔死;一个误食毒果当场毙命;一个更倒楣,故作孤傲的站在高处,山风一卷就不知去向,风口处是惨叫不已的回音。
“石峰,我要你查的事呢?”
另一名五官偏向夷人的男人上前一步。“属下查过了,凤阳镇这几年里少了将十八岁以上、二十四岁上下的青壮年约五百名,有的说跟马队走了,有的说出外讨生活,有的说去镖局当差,甚至有些人说他们有些人进了山里打猎,被老虎吃了……”
说法不一,搜证困难,但都有一个没得解释的现象——那就是一去不回,音讯全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但是大部分的人家中会莫名多出一笔“安家费”,为数不少,足够一家几口人好几年的开销,贺屋置地绰绰有余,脑筋动得快的人家还能拿银子做生意,发家致富。
“老虎吃人?”他冷笑。
多大的老虎,能一口吞掉整个人?虎头山虽大,但猎户屈指可数,卫家在山中行走多年,从未听过老虎食人的事,老虎不是被他们打死了,便是逃入深山中,没人活腻了给老虎送“肉”。
真是可笑的藉口,亏得有人想得出来。
“头儿,附近的张家寨、九源县、林园乡、打虎镇等地也陆陆续续少了不少人,我们算了算,每个地方从三百到五百人不等,全是青壮男子、家中的顶梁柱,去向不明……”
一地几百人不算多,但一统计下来人数可观。
两、三年之间竟有四、五万之众,尤其最近一年“失踪”的人口最为惊人,是历年的总和。
“查到他们的去处吗?”卫海天看了下属呈上来的大概名单,有几个名字他仍有印象,是他小时候的玩伴,亦有见过面的镇民,或是听过此人的乡里。
他是猎户,目前的身分以打猎为主,他是山沟村的村民,这些都查得到,并无虚假,认识卫家猎户的人不在少数。
可是他的另一层身分却是朝廷武将,深受皇上赏识,以其功勳赐封二品镇北将军,赏下无数金银和绫罗绸缎、皇家庄园一座、田地千顷、古玩字画,以及一座金碧辉煌、占地二十亩的将军府。
卫海天将父母、弟妹接到京城,安置将军府里,他则奉皇命回到家乡,查缉一桩叛国案。因有传闻指出有贼人暗中资助敌国,与敌军有所勾结,且贼人似乎在虎头山附近招兵买马,有谋反之意。
在猎户身分的掩护下,果然査出不少蛛丝马迹,以此为线索继续往下查,竟查到凤阳镇的谢府。
然而那人不是刚正不二的谢氏家主谢连横,而是二房谢连纵,他的行纵可疑,手中常有大笔金钱出入。
但是谢连纵不掌权,府中大权全在长房手中,谢府有钱,可谢连纵却是个好逸恶劳、贪花的人,左手拿钱、右手马上花在女人身上,再多的银子也留不住,在家族中的名声不好,那他的银子从哪里来?
因此当凤阳镇有生面孔出没时,化身猎户的卫海天便以卖野味为由入镇,用闲聊的方式四处打探哪些人与贼人有关,他们为什么来、几时离开、游玩或访友,还是寻亲?
几乎每一个外地人都会被从头到脚捜查一遍,连祖宗八代都没放过,查个底朝天。
因缘际会,这一查就查到苏家,他手下的玄衣人根本不识苏家人,以为他们也是外来客生面孔,便将这家人往上呈报,不放过任何线索的卫海天便来了,勿枉勿纵。
也就那么凑巧,一入镇就碰着了,他一眼就觉得苏明月很眼熟,似曾相识,细问之下竟是旧识。
他的下属搞了一场乌龙,查得太过马虎,罚了十军棍,竟把早年的大户当成外地人,列入可疑名单。
“头儿,除了我们说的山谷外,还有九源县外十里处一处庄园,从外面看是不大的庄子,可是不断有马车载运的物资入内,属下去查了一下,足足有五万石白米,有进无出,他们手上不到百亩的田地要养多少佃户呀!”
不查不知,一查吓得眼珠子都快掉了,三个月送一次物资,有鱼有肉、大米杂粮,大批的布料和日用杂物,近百辆马车,光是停放就要占极大的空地。
可是进去了却没瞧见任何一辆马车从大门口出来,它们不是一次排成列入庄,而是分五天,分批进入,每次三五辆马车不引人注目,相隔两三个时辰一批马车,门口有十数人来回巡逻。
卫海天想了一下。“靠山的庄园,山上有个白云庵。”对于自己的家乡,他和之甚详。
“没错,就在白云庵所在的山脚下不远处,一旁有条小溪,他们引溪水入庄灌溉。”头儿真厉害,不用去看就知道确切地点,他们爬了半座山才发现隐于高木环伺的小庵堂,香火还算不错,不时有信众上山膜拜。
“庄园记在谁的名下?”有了人名就好追查。
“这……”石峰语顿。
他声音一沉。“别告诉我你们连个名字也查不出来?”
“头儿,我们査了,不过好像是京城人氏置的产,九源县这边的地籍资料查不到。”潜入县府一查也是寥寥几笔,早年转让出去,经了好几手,最后的地主是空白。
“京城人氏?”他思忖。
“头儿,这事好像不小。”越查越觉惊涛骇浪,似乎没一开始想得简单。
“通敌从来就不是小事。”小则动摇柄本,大则烽烟再起、生灵涂炭,百姓处在动安之中。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京……”话说一半,一道冷光射来,说话的属下瑟缩干笑,人往后靠墙。
“不想干了?”才起了头,离结案还远得很。
属下摇头摇得很快,无一丝迟疑,深恐摇慢了要出大事。“没有没有,凤阳镇山明水秀,地灵人杰,别人想来都没机会,属下是沾了头儿的光,待得再久也无怨无侮……”
“够了,你们进去过庄子吗?”废话一堆。
“谁去?”众人一怔。
看到属下们愕然的表情,卫海天的脸色—点一点凝结成冰。“一离开边关,你们的脑子就丢了吗?”
一个个苦着脸,低头挨骂。
“周赫,晚上带几个人从水道潜入,务必查出秘密入口。”人和物不会平空消失,必有暗道或地宫。
“是。”方头大耳的男子一应。
“庄子靠山,难道你们就想不到挖空的山月复中也能藏人,再从另一头挖出一条足以行车的通道,两边连通便不用原车回返,可守可退、攻防皆宜。”
庄子后面的山是虎头山山群中的翠夷峰,直通翠夷峰便是巴山峡谷,出谷后连接沧浪江,行船一路北上是距离京城百里外的大城。
换言之,只须连夜急行军,两日内便可兵临城下,剑指帝都。
“头、头儿,您息怒,我们的确没想那么多,在边关打仗都是直来直往,求得是快、狠、准,真刀实剑地以命相搏,哪晓得看似不起眼的庄子还别有洞天、内藏玄机,您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同样的错误绝对不会再犯……”
头儿不愧是头儿,脑子就是跟他们不一样,一点小小端倪就能推敲出背后的巨网,连山月复藏人也想得出来。
几个玄衣人倶为边关将领,在边关地位不低,都是有品阶之人,最低是六品校尉,领兵五十。
不过在卫海天面前,他们大半是他的亲卫出身,跟在他身后出生入死,杀出今日的成就,以他为首屡建奇功,因而个个都对他忠心不二,视如兄长般崇拜,无人不信服。
“驴脑袋,打仗也讲战术,不然如何行兵布阵,打得敌军兵败如山倒?”他怎么能活到现在,光凭力气早被人砍了脑袋。
“……”玄衣人面露讪讪。
“以后没有命令不许再到这里来,用密信连络,散了吧!”
风起云涌之际,还得谨慎行事,他们此行是奉皇命而来,事属机密,不得声张。
凤阳镇并不大,彼此都相识,谁进谁出大多明了,瞒不了人,一旦有生人出现,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互相探问、闲话家常,三两句话后就没有秘密,自来熟的攀上交情。
这也是凤阳镇可爱之处,对人没有防心,谁来都待之以诚,不会以一个人的外在条件来区分贵贱、贫富,首重人品和才识,再谈个人涵养,相谈甚欢便可深交,论及知己。
所以卫海天虽是猎户,但在镇上也有谈得来的知交好友,皇上派他前来查探也是考虑到地缘关系,他原就是在地人,透过乡里乡亲的口耳相传,他比别人更容易得到不为人知的私密事,进而揪出祸国殃民的贼首。
“头儿,隔壁那位真和您定过女圭女圭亲?”有话闷不住的石峰走到一半又绕回来,以肘轻顶。
“十军棍好像少了些。”没查清楚真相就上报,慈不掌兵,他还是太心软了。
“不不不,还疼着呢!不过头儿怎么狠得下心退婚,那么娇滴滴的小娘子……”头儿也是狠心,为了功成名就居然说放手就放手,一点都不心疼,怜香惜玉。
“滚!”卫海天冷冷一喝。
石峰是个胆大的,没问明白他心里挂着事儿,不舒心。“头儿呀!不要恼羞成怒,您是不是心中有做不对人家的好?山鸡、野兔、羊的天天往人家家里送做为补偿?”
头儿真不懂女人心,当初对人那么狠,全然不顾对方的感受,退婚对女子而言等于杀了她一次,旁人不会问对错,谁是谁非,只会认定女子名节有瑕,导致婚事不成,即便那小娘子当年年纪小不在乎头儿退亲,可邻里乡亲的闲言碎语又岂是好听的?
如今回过头来赔罪,人家会理他才有鬼,瞧瞧苏家这三人脸色多难看,对“仇人”不假辞色,头儿想得到宽宥是任重而道远,尤其那两父子恨他入骨,没半句好话。
“再不走就不用走了,那两条腿留着碍事。”打折了,用爬的爬出去,更适合滚动。
“等等、等等,头儿,属下还有情报容禀。”他抹了抹一头虚汗,赶紧推出免死金牌。
“说。”若没好理由,他会知道何谓军令如山。
石峰狗腿的冲上前,笑得好不谄媚。“头儿不是叫属下盯紧来谢府的那几个生面孔吗?我们发现其中一个暗暗在打探苏家的情形,还询问他们是不是从外地搬回来的。”
“然后呢?”他目光一厉。
“我看他的神色有些不怀好意,似乎想做什么,便让老四他们防着点,别让人钻了空子。”他还是挺机伶的,没把头儿的叮嘱抛之脑后,用了心的。
其实他是抱持着看戏的心态才多费了三分心思,要不哪会插手正事外的闲事,在边关领事的大将军一向寡言冷情,能用一个字表达就不会多说一句,带兵严厉、不苟言笑,又有“铁血将军”之称,没人敢在他面前大声喘气。
可月兑下战袍换上猎户装扮,虽然冷了些,还是和善可亲,至少话多了,不再面无表情。
不过一遇到苏大季,那简直是春出晓风融冰雪呀!那个不要脸……呃!是春风拂面、花开尽春晓,人荡漾地春雪融融,都快化成一滩水了。
这样的镇北将军肯定没人瞧过,他们这一批跟出来的下属长眼了,纷纷下赌注,欲知下情,拿银子来。
“说完了?”
“说完了。”您要爆内情吗?他贼兮兮的眨眼。
“你可以走了。”卫海天一闭目,背向后靠。
“就这样?”他嘴巴一张,有些讶异。
“不然你还想要什么?”他的腿不用断了。
“奸情呀……”他话一出,马上紧张的捂嘴,期盼头儿没听见他一时的“口误”,他话说得太快了。
可惜他少烧香,又忘了抱佛脚,运气之差叫人泪两行。
“想听奸情我送你去小倌倌,让你体验情坚似海。”石峰想逃,卫海天从后提起他的衣领往外丢掷。
“不要呀!头儿,我还有一件事……”没说。
砰,落地,地面上一个人形大字,隐约的发出幼崽的呜咽。
“什么事?”
不想说,头儿对他太坏了,吐出一口沙的石峰趴在地上装死,他碎了一地的是薄如蝉翼的脸皮。
可是一只脚往他股间一踩,什么面子、什么自尊都不见了,只有悲愤的两泡泪光。
“头儿、头儿,轻点,我还没传宗接代了,您小心点踩,千万别用力……”他的下半生幸福就在此时了。
“罗嗦!”他脚下一压,担心小兄弟废了的石峰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吐为快,不敢再有半分拿翘。
“我说、我说,脚下留情,我在京城的表舅给我传话,说是头儿这次若是带功回京,皇上将为您赐婚如意公主,如果您不想娶本朝第一刁蛮公主就赶紧订亲,最好直接把人娶了,不然圣旨一下就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