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皇宫的御书房里,皇帝江长宁揉着鬓角,质问站在他跟前的夜容央,“江长德哪里惹着你了?”
他才三十出头,但两鬓已有白发,俊秀端正的面容上,眉心有一道深刻的皱折。
“臣今日与几个朋友带侄儿去游湖,订了艘画舫,他见臣的画舫比他的还大,竟想强抢臣的画舫。”夜容央漫不经心的回答。
“他不知你坐在那艘画舫上头吗?”依这些年来夜容央的作为,江长宁毫不怀疑,若他堂弟江长德知道夜容央也在那画舫上头,是绝对不敢去抢那艘画舫的。
“也许没瞧见吧。”夜容央不甚在意地道。
“你让人打他,除了他抢你的船,就没其他理由吗?”江长宁可以说是看着夜容央长大的,见他从一个腼腆的少年一步步变得任性妄为,什么王公大臣都敢得罪。朝臣都认为他宠信夜容央,却不知被他打的那些人确实都罪有应得,没一个是无辜的。
夜容央低笑一声,“臣不过是想趁还没死的这段日子,替皇上把那些恶心的家伙给清一清,省得留着他们再做出些肮脏的事来。”
江长宁沉默一瞬,皱眉问:“长德他干了什么事?”这世上他是最希望夜容央长命百岁之人,但他的这个愿望注定不可能实现,而这一切全是他亏欠了夜容央。
“他奸污庶兄的妻子,染指侄女,甚至强掳十数名人妻,在府里行乐,还呼朋饮伴奸婬那些女子,把人虐死后便抬去乱葬岗随意埋了。皇上,这样的畜生留着不过是浪费粮食罢了,要不是担心让皇上难做,臣就一刀捅死他了。”
他虽然没宰了那人,但他吩咐护卫暗中把江长德的孽根给废了,往后江长德就没办法再做出那些恶心人的事来。
耙嘲笑他“不行”?!他就让江长德亲身体验什么叫不行!
听见江长德的恶行,江长宁怒拍桌案,“他竟做出如此悖德逆伦之事!”
夜容央冷笑道:“这些宗亲吃着皇粮,仗着皇亲的身分,私下里什么败德的事都敢做,皇上再不好好整治,他们早晚会把太祖打下来的江山给蛀空。”
“这事朕会着人查办,若查证属实,朕会下旨废了他这世子。”至于其他宗室,只能慢慢整顿了。说完这事,江长宁缓了脸色,问道:“那墨家以庶女代嫁之事,你真不生气吗?”
“有什么可气的?臣又没办法留下后代,娶谁不都一样?若非我娘非要逼着我成亲不可,我也不想白害了个姑娘。”夜容央自嘲道。
“是朕对不起你……”江长宁面露愧疚。
当年夜容央的叔叔死得太早,他不得不让才十三岁的夜容央接替他叔叔进宫来,为他一起承担那诅咒,害得夜容央早早亏损了身子。
“这事不怪皇上,要怪只能怪当年设下诅咒之人。”要说他不怨是假,可要怨又能怨谁呢?怪当初青素国师为了替皇室解除这,诅咒,竟赔上他们沈蔡夜三家子孙的命吗?
当年打江山时,他们三家的先祖与江氏歃血为盟,因而结下因果,青素国师才会用他们三家的子孙来转咒,减轻那诅咒的力量。
有时他很佩服当初设下这诅咒之人,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竟能设下这般延续一代又一代的强大诅咒,皇室寻找了两百年,至今还找不到解咒之法。
帝王贵为九五之尊,但除了少数几人,又有谁知道,登上帝位的代价是每个月都要承受一次万箭穿心般的痛苦,且自开国以来,没有一个皇帝能活过四十岁。
“皇上若没其他吩咐,臣告退。”夜容央一揖,转身离去。
江长宁在夜容央走后,想起夜容善今早带着夜毅进宫之事。得知夜家又多了一个人能为他转咒,太后喜笑颜开,可他看着年仅六岁的夜毅,却完全高兴不起来。
夜毅还这么小,却要背负这样的使命,他于心何忍?
但沈蔡两家都已绝嗣,只剩夜家……等夜容央也撑不住时,就不得不用那孩子来顶上了……
他无声自问,江家的先祖当年究竟做错了什么,导致后世每一代登上帝位的子孙都逃不过那诅咒?
每个月承受那万箭穿心般的痛苦,几乎磨掉了他的半条命,若非靠着转咒让其他人替他承担一大半的诅咒,他恐怕撑不过几年。
万一最后连那孩子也……以后又该怎么办?
墨清暖没想到夜容央今天会早早就来她的院子。
想起先前听说他打了泰王世子的事,也不知这事后来怎么样了,可是她见他进来后不发一语的径自躺在床榻上,脸色阴沉,她识趣的没在这时打扰他。
还不到她平常就寝时刻,她拿起一本医书坐在桌前看着。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还不见她来“侍寝”,夜容央出声道:“过来。”
这是在叫她吗?墨清暖抬眸朝他望去一眼。
“还看什么书,过来陪我睡觉。”因着夜毅的事,夜容央心情不豫,头疼得更厉害,不耐烦的朝她吼了声。
墨清暖放下书站起身,徐徐朝床边走去。
“夫君,时辰还早……”她话未说完,就被他霸道的给拽到床上。
“我困了,想睡了。”他粗鲁的将她搂进怀里。
墨清暖心头一颤,不敢动弹,任由他抱着,胸口那头小鹿躁动的撞来撞去,她有些羞涩的期待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两人成亲多日,却迟迟未圆房,今天也许便要……
但她等了好半晌,却见他与昨天一样只是抱着她,没有其他的举措,她难掩错愕,侧过头看向他。
他闭着眼,似是真的要睡觉。
美人在怀,他还能不为所动,真的是……有病吧!
她悄悄的抬指搭上他的脉搏,不知为何他的气血亏损得严重,元气也十分虚弱,嗯,至于肾气……也略有不足,但应该还不致于到“不行”的地步。
她一边号脉,一边若有所思的朝他下半身瞄去,耳边猛地传来轻喝——
“你在干什么?别在我身上乱模!”
墨清暖觉得很冤枉,她哪有乱模他,她不过就是替他号个脉。
见她没答腔,夜容央拨开她的手,警告道:“我睡觉时不许乱动,听见没有?”
她轻应了声,“听见了。”心里思忖着可能是因为元气不足,才使得他“有心无力”吧。
她盘算着要用什么药材给他补一补身子。
瞥见她还睁着眼,似乎不想睡,夜容央突然说道:“你若睡不着,就陪我说说话吧。”既然如此,墨清暖趁机问道:“我听说你今天让人打了泰王世子?”
“嗯。”夜容央不想提这事,转移了话题,“我问你,那个红衣姑娘究竟是人是鬼?”
“你是说君姊姊吗?”她迟疑了下才回道:“她……不是人。”
虽早有猜想,但亲耳听她这么说,夜容央还是忍不住有些讶异,“这世上真有鬼?我以前怎么从没见过?”
“一般的鬼不是厉鬼,没办法凝聚实体,你没开天眼,自然瞧不见。”
“你的意思是她是厉鬼?”
“嗯。君媚儿凝聚了实体,想让人看见她时便能现身。而一般的鬼魂是虚影,普通人瞧不见,只有开了天眼之人才能看得见。”
“你说她是厉鬼,可会害人?”
她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想找她的仇人报仇。”
化成厉鬼者,多半是生前惨死,因执念太深而魔化,要不就是化鬼后手上沾染了人命,她不知君媚儿是属于哪一种,不过她没见过君媚儿伤人,猜测可能是前者。
“她的仇人是谁?”
“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像她这般能凝聚出实体的厉鬼,至少已有上百年的道行。”一般人压根没办法活那么久。
“那她岂不是找不到人报仇了?”夜容央问道。
墨清暖沉默着没接腔。
夜容接着再问:“那日在大厅里,你为什么能看见她?难道你开了天眼?”
墨清暖心忖他们两人都见过君媚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索性坦白,“我打小就能见鬼,不过随着渐渐长大,因为没修炼,天眼逐渐关闭,我已有两年不曾再见鬼,直到花灯节那天遇到君姊姊。”
听她说人死之后真能变鬼,夜容央心忖待他死后,他定要去找当初给开国皇帝下咒之人,问出解咒之法。
想起一件事,他看向她,交代道:“若是有朝一日我死了,回来找你……”
不等他说完,墨清暖惊得月兑口而出,“我们无冤无仇,你做什么要回来找我?”
见她一脸惊惧,夜容央没好气的道:“我是你丈夫,不该回来找你吗?”
“你死后该去黄泉等待投胎转世,找我做什么?”她觉得莫名其妙,两人虽是夫妻,却是有名无实,更谈不上什么夫妻情深,他死后还要回来找她,岂不是存心吓人吗?
“我有事要交代你。”等他问出解咒的方法,他得告诉她,让她转告父亲和大哥。
“就算你变成鬼回来找我,我也看不见,真的,除了君姊姊,其他的魂魄我都瞧不见了。”她再三强调。
夜容央眯起眼,“所以我要变成厉鬼你才能看得见我?”
“就算你变成厉鬼我也看不见,除非像君姊姊这样,有上百年以上的道行。”她怕他真变成厉鬼回来找她,连忙解释。
他有些不悦,等他修炼到上百年,她早就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
墨清暖怕他再问下去,赶紧说道:“夫君会长命百岁,应该不会比我早死,你别胡思乱想。”
长命百岁?他每个月都得替皇上转咒,能不能撑过两年都还未可知呢。
他拍拍她的脸,语气阴森森的托付道:“若是我真死了,你记着去找个能见鬼的人来夜家,我会回来找你。”
听见他这像是遗言的话,墨清暖愣了愣,不知该不该答应他。
“我方才说的话,你给我好好记下,若你日后敢忘了,我一定会变成厉鬼回来找你。”为了让她记住他交代的事,他只好这样恐吓她。
墨清暖暗暗磨了磨牙,表面上却憨憨的笑道:“夫君,我竟不知你对我如此深情,连死了都想变成厉鬼回来看我。”
夜容央被她的话一噎,抬手捏住她的下颚,“你究竟是真傻呢,还是装傻?”
墨清暖曝嚅的回道:“以前在墨家,人人都说我傻,没人说过我聪明。”
“我看不是他们眼瞎了,要不就是你骗了他们。”花灯节那晚见到的她,可一点都不傻。
“夫君太过奖了,我哪有本事能骗那么多人。”她的笑容带着几分傻气。
“我不管你是真傻还是假装的,我适才交代的话,你给我牢牢记住就是了。”
“夫君放心,我虽不是太聪明,但记性不差,你交代的事我一定会好好记住。”她心中奇怪,也不知他今晚是怎么回事,开口闭口就是死啊死的,说得好像他命不久矣似的,他的脉象虽然虚弱,但也不像是马上就要死啊。
听她亲口应了,夜容央这才满意的放开她,接着像是要补偿她似的说道:“你放心,纵使我死了,也会让夜家好好照顾你。”
一早,墨清暖来到方氏的屋里请安时,发现夜容善和赵俞心夫妇也带着小儿子夜毅过来。
夜毅见着方氏,走到她跟前,用软女敕的嗓音甜甜的叫了声:“祖母。”接着稚气的小脸一脸认真的向她禀告,“毅儿来向您辞别,毅儿今天要进宫里向国师学习半年,等半年后才会回来。”
这事方氏昨天已听丈夫提过,她还没有亲孙子,颇为喜爱这个小孙儿,她模模他的小脑袋,笑得慈祥,叮咛道:“这是好事,你要认真同国师学习,可不能偷懒哦!”
柄师每隔几年便会挑选京里世家子弟带到皇宫里的玉霄观教养一段时间。
京城的子弟们自然个个以能被国师挑上为荣,但也不知国师是不是特别偏爱他们夜家的子弟,每次挑选都有他们夜家的人。
上一次被挑中的是容央,教养半年后,从容央十三岁那年开始,国师每个月都会召他进宫一次,考校他的功课,此后容央便入了皇上的眼,开始得到皇上的宠信。
她心忖,能得国师看重,毅儿日后应当也会受到皇上器重,自有他的前程。
夜毅笑眯眯的颔首,“毅儿知道,毅儿会努力认真学习的。”
一旁的墨清暖却留意到夜容善和赵俞心并没有什么欣喜之色,尤其是夜容善,眼神沉凝的望着夜毅,彷佛夜毅即将要前去的是刀山火海,满眼凝结着化不开的愁绪,这样的反应太诡异了……
这时,总管前来禀道:“夫人、世子,国师已派人来接小少爷,太后也另外派了人来,都已经在厅里候着了。”
方氏朝夜容善道:“你快带毅儿去前厅吧,莫要让他们久等。”
“是。”夜容善应了声,偕妻牵着儿子的手,脚步沉重的一步步往外走。
没人知晓他每走一步,心头便拧痛一下,因为他这是在把儿子一步一步的推向死路。儿子将来的命运将如同摆在祠堂里的那些一代代英年早逝的先人一样,会像他二叔一样,一次又一次的承受万箭穿心之苦,直到为此耗尽生命为止。
夫妇俩带着儿子来到前厅,一名穿着蓝色道袍的年轻道士见着夜毅,微笑着上前。
“贫道空净,见过世子、世子夫人,贫道奉师命前来迎接小鲍子。”
夜容善握紧儿子的手,沉默一瞬,才道:“有劳道长了。”他不舍的徐徐松开儿子的手,将儿子交给空净。
一旁等着传旨的太监见那年轻道士接过孩子后,跟着传达太后的赏赐,“太后有旨,夜家为国尽忠,教子有方,特赐黄金千两、白银万两、丝绸百匹、东珠一斛、药材五箱……”那太监一顿,才又接着说道:“另赐五位美人给世子夜容善,望其为夜家多多开枝散叶,繁育后代子孙,莫负圣恩。”
赵俞心看向那几个美人,面无表情的瞥了夫婿一眼。这些年来宫里一再赐下美人,多到如今她都快麻木了。
夜容善紧绷着下颚,阴沉着脸与妻子一同跪接太后懿旨。
交接了太后的赏赐,传旨太监与空净带着夜毅,在一队侍卫的保护下离开夜家。
待他们一走,夜容善突然暴怒,朝那五位美人吼道:“滚,都给我滚!”
“容善……”赵俞心担忧的唤了他一声,“你怎么了?”
自打昨日他带儿子从宫里回来后就不太对劲,似是隐隐压抑着什么。
看了妻子一眼,夜容善紧握着拳头,不发一语的大步离开厅堂。
“大哥。”路过的夜容央叫住满脸阴霾的兄长。
夜容善停下疾行的脚步,看向弟弟。
夜容央已得知宫里来人接走夜毅,明白他此刻的心情,淡淡的道:“我还能再撑个一两年。”
“那之后呢?毅儿现下才六岁啊!”
“说不定这期间国师就寻到解咒的办法了。”夜容央自欺欺人的安慰道。
“二弟,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夜容善沉痛的反问。
这两百年来,经过这么多代的国师,仍对那诅咒毫无办法,他怀疑真有找到解决方法的一天吗?
“也许会有奇迹。”夜容央不信,但他仍期盼能有奇迹出现。
“但愿。”夜容善神色颓然的喃喃道。
他的根骨不适合练转咒的功法,所以当初和父亲一样没被国师挑上,但他年少时曾进宫探望当时在叔叔死后开始为皇上转咒的弟弟,亲眼见过一次他承受着什么样的痛苦,那时他帮不了弟弟,而如今他也无能为力阻止儿子步上弟弟的后尘。
他不是没想过干脆送儿子逃走,但皇上的命全系在夜家身上,宫里是绝不会让夜家人出城的。皇宫派来的那些护卫,一来是保护他们,二来是监视他们,他们离不了京城一步。这时赵俞心赶上他,夜容央见他们夫妻似有话要说,先行离开。
赵俞心屏退下人,挽住丈夫的手,关切的问道:“容善,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他勉强朝妻子一笑,“没什么事,我只是舍不得毅儿要离开这么久。”
赵俞心试探的又问:“毅儿是不是不该进宫跟着国师?”
“……没这回事,我只是舍不得他,你不要多心。”这些苦他一个人承受就够了,没必要让她知道。
“我多心?那为何太后要一再赐下美人给你?而且只阳给你,不赐给小叔。”赵俞心不死心,今天非要问个清楚不可,她已受够了太后一再赐下美人给她丈夫的举动。
夜容善涩然开口,“太后……也许是觉得咱们夜家人丁单薄,希望能为夜家多留下些子嗣。”
“那为何不赐给小叔,独独赐给你?他也是夜家的子孙啊!”
“那是因为二弟他……”夜容善被逼问得不得不委婉的暗示她,“他没办法。”
赵俞心一怔,下一瞬会意过来,惊讶的瞠大眼,“你说的是真的?”
他颔首,而后提醒道:“这事别说出去,母亲并不知情。”
“我明白,我不会说出去的。”但想到太后又赐下的那些美人,赵俞心紧蹙眉心,糟心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