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哪里?”
听着背后正在变音的破锣嗓子,脚步一顿的温明韫又想叹息了,她是偷了神明的香炉,还是烧香拜佛时少了香烛纸钱,怎么这尊小佛老是请不走,一有动静就现身。
他不能换个人跟吗?都来了大半年,为什么还不腻,这附近能逛的地方大都去过了,他就不可以放过她,找个同龄的少年一起混吗?穿上耐磨耐脏的旧衣服,背上背个竹箩筐,略微抽条的小泵娘稍微转过身,一脸的无可奈何。
“雷爷爷,你管管你家孙子,让他看本书、打套拳,做些他应该做的事,不要一天从早到晚没事干似的老跟在小泵娘后头,太不像话了。”难道不用考个功名,走条门路捞个差事干么,转眼都要十五岁的人了,还能成天不务正业,就当个混吃等死的败家子。
拿温家当自个儿家的雷老爷子没在客气,一手提壶倒起茶,淡淡的菊花香味溢了出来。“人老了,老眼昏花气不顺,手也在抖了,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管不动这小子了。”
一旁的雷霆风咧着嘴笑,眼中不无得意,他们祖孙一条心,掰不开了,她白费心。
“雷爷爷,你这是无赖,你们一家都无赖,怎么赖得理直气壮了。”全然不顾他人的意愿,全凭一时的任性。
山上的野菊花刚开不久,花量还不算太多,她摘了一箩筐先蒸后晒,晒干了还不到三斤制成菊花茶,本是孝敬她祖父的,明目清神,至少能喝上十天半个月。
谁知菊花茶一泡香气诱人,把隔壁的好茶客给勾来了,他就这么每天上门来喝茶,主人不在家也无所谓,他怡然自得,还自带茶点、银霜炭,一口香茗一口糕饼,浑然忘我。
好美食的雷老爷子要不是吃不惯她家的粗茶淡饭,只怕三餐也赖上了,直说温家的药香令人开胃。
温家的宅子和药铺是分开的,两处房产,温家药铺前面开着铺子,除了温三叔外还有一名坐堂大夫,他一边看诊,一边当掌柜,还要兼顾镇外的药田,后头的院落便是隔开当库房,放置各种药材,还有一间休息的厢房。
温家药铺雇用的伙计都是本地人,除却夜里留守的人,大多回自己的家,因此吃和住的问题省事多了。
而温家宅子可就大了,温老头有三个儿子便一房一座院落,院落内又分出几个小院,前院停放车马和他们家的大青骡,进出方便,一座小池塘养着鱼和水鸭。
“囡囡,不可对首辅大人无礼,来者是客,笑脸迎人。”温老头轻声责备,不希望孙女传出不好的名声。
“那也要他当自己是客呀!你有看过这么不拘小节的客人吗?主人都还没起身呢!他们就来敲门,这张紫檀木卧榻还是他们搬来的。”嫌酸枝木的椅子坐起来硌人,非要搬张大榻来,再摆上香楠木束脚小几。
温老头沉下脸,“囡囡……”这孩子脾气见长,不若往日温顺。
“不打紧、不打紧,别给孩子脸色看,我就喜欢她直来直往的性子,没心眼,我家那些小辈都养歪了,个个玲珑心窍,拐着弯儿给我下套呢!”老大、老二那几个女儿老打着他养老银子的主意。
雷老爷子有二女二子,全是嫡出,他就一名老妻未纳妾,妻死未再续娶,养着儿女盼他们成器,可是真成器了他又有操不完的心。
大女儿嫁进高门为宗妇,小女儿嫁给世族的嫡次子,有儿有女操持家务,地位是高,偶尔却也闹出不愉快,为的就是后院里的那些事,夫家皆是高门大户,女婿要纳妾进美,哪怕他身为首辅也是阻止不了。
他原本给女儿们找的是寒门子弟,凭他的官位,再多带些嫁妆过去,就算有了花花肠子也能压得住,可是两个女儿却不愿意,非要挑显贵之家,还和人私定终身,他再不愿也得点头,把她们风风光光嫁出门。
长子、次子心性不同,老二中了二甲第三名不想留京,他便让他外放,如今已是一地知府,官居四品、政绩良好、爱民如子,倒是一方好官,让他着实放心不少。
但老大心太大,眼高于顶,凡事都想争在最前头,做了正三品官员还不知足,居然想踩着老父往上爬,藉着首辅之名暗中站队,想捞个从龙之功。
他于是当机立即的断了长子的路,他为官数十载可不是为了落得满门抄斩,离京前还告诫门下学生不可有所偏失,他们的职责是只管向皇上尽忠,旁的事一概不理。
为此长子还抱怨连连,怪父亲做得太绝,将他升官发财的路全堵上,不给活路走。
“祖父,我没对你使心眼,你瞧我多正直、表里如一。”雷霆风赶紧表态,装出孝顺又诚恳的样子。
“哼!也就能糊弄人而已,正经事没干一桩。”要不是他还有几分良善,尚堪造就,他哪会带他离京,放在身边好好教导,若像了他父兄,长房这一房就完了。
“祖父这话太伤人了,我打算把武功练好去从军,当个大将军给你挣脸。”文的他不行,一看到之乎者也便脑子发胀,就兵书还看得下去,他喜欢行军布阵。
“你想去从军?”他目光一深。
“是。”
雷老爷子模模下颚,看向立于身后的中年男子,“那也是一条出路,替天子守国门,有空多和卢教头练练拳头,他是大内出身,能教你不少东西。”
卢教头原是四品带刀侍卫,雷老爷子身为首辅干得是得罪人的事,皇上特意赏下四名宫中高手以护安危,其中一人舍身相护,已经去世,另两名安家在京城不愿跟随他出京,所以他身边就剩下一个卢教头。
别看他已远离朝堂,明里暗里还是有不少人手保护,在皇上心中,这位前首辅大人还是很重要的,国之财富。
“好,我一定和卢教头多讨教。”他拱手行礼,两眼熠熠发亮,闪着年少轻狂的自信,想看看这人是否真有这么厉害,若能让他心服,拜师绝无二话。
听到雷霆风要从军,温明韫就瞪大眼,等看到雷老爷子还鼓励他,她顿时急了,“雷爷爷,我们谈的是管教问题,你怎么歪到从军那边去了,而且他才十来岁,你不怕刀剑无眼?”他们把打仗当成儿戏不成,那是会死人的,多少战功是踩着人血出来的。
“呵呵……他去军中你不是省心多了,没人跟前跟后的烦你。”他话中藏话的打趣。
“我没恨他恨到要送他去死。”温明韫正色回答,但尚未长开的小脸犹带三分稚气,这副模样反而可爱。
“那是喜欢罗!”雷老爷子眼带深意的呵呵笑。
他的傻孙子还一头雾水,听不出他的话中意,温明韫却听懂了,秀眉轻抽了一下,她语气软糯的嗔道:“为老不尊。”
他两手一摊,甚为无奈的倚老卖老,“老人家就这点兴趣,你好意思剥夺。”
“我还小。”您老别打我主意。
“过两年就长大了。”他不以为然的喝了口菊花茶,眸子精光闪闪,当了几十年的官,他看人精准,明白这个小泵娘能支撑家宅,而一个家族要兴盛,内宅的安定最为重要的。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没阻止孙子跟温明韫往来,顺其自然,最后若能两相情愿最好。
“雷爷爷,别人家的杏子不见得比较甜,至于我,我也不想吃你家的苦杏子。”她的意思是她看不上他的孙子,太蠢了。
“明韫妹妹,为什么我觉得你有点瞧不起我?”被暗地嫌弃的人还有几分机伶,马上跳出来说话,虽然他听不出这一老一少在打什么机锋,但一定与他有关。
“你想多了……”他不坏,但是……她不想高攀,门不当户不对,少打交道为妙,官场退下来的老狐狸精于算计,谁知道他暗地里打着什么主意。
“岂是有点,她根本是瞧你没出息,读书不成、学武不成,也就吃喝玩乐高人一等,你自个说说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雷老爷子一脸嫌弃,没半点好脸色。
“祖父,我其实是你捡来的,不是亲的吧。”满脸怨色的雷二公子叹了好大一口气,想从祖父口中听来真话,他好去寻找亲生爹娘。
闻言,雷老爷子气笑了,“去去去,快离家出走,少来碍眼,养到笨孙子是家门不孝,怎么不被狠叼了去。”
雷霆风一听就乐了,抢过温老头搁在墙边的竹筐往背上一背,“走罗!明韫妹妹,看你去哪我跟你去,我被祖父赶出家门了,以后你得收留我。”
“我不知道无耻还能代代相传,你们真是一家人。”温明韫气坏了,这祖孙俩分明是拐着弯坑她,让她气到得暗伤。
温老头怒道:“囡囡……”话留三分情。
“祖父,翻过年我都十二岁,适合身后跟个大家公子吗?”她不在意嫁不嫁得出去,但至少得留个好名声。
“这……”的确不太妥当。
看出温老头的犹豫,雷霆风连忙表明态度,“温老大夫,我视明韫妹妹为自家妹子,哥哥陪妹妹出门理所当然,明韫妹妹越长越漂亮了,万一半路上遇着登徒子可就不好了,打也打不过人家,跑也跑不过人家……”他说到跑不过时还特意瞄了瞄那双短腿,喻意分明。
有登徒子比你更肆无忌惮吗?拉着她的手像喝白水一样。温明韫立誓要长高,从喝骨头汤开始,身高一定要高人一等。
“我是要上山采药,不是去玩!”胡柴和藿香少了些,再看看去年留的茯苓如何了,前年那棵何首乌够年分了,该采来一用了……她跟祖父发现药草不会一次采摘,野生药材生长不易,她会留意记下地点,等有需要时再去采收。
“好好好,我跟你上山,我长这么大没见过采药人。”纯粹看热闹的雷霆风兴致勃勃,有好玩的地方就有他,他没想过入山的困难,满脑子想着猎来山鸡野兔,展展男儿雄风。
“可我不想让你跟。”没见过采药人?当她和祖父是死人不成。
“明韫妹妹说说罢了,我当没听见。”人口未过千的小镇真的没什么好玩了,再不弄点有趣的,他都要进城胡闹了。
遇到这种不要脸皮的家伙,温明韫不得不甘拜下风,从之前的几回交手看来,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她拦也拦不住,还不如索性放手,让他自个儿去吃吃苦头。
“雷爷爷,这是你孙子,我们只是同行,若有个万一,概不负责。”她把丑话扔在前头,无论从年龄还是从个头来看,她都不是保护别人的人,大家安危自负,遇到危险别怪她腿短先跑。
五行山很大,而懂药材的人并不多,会入山采药的更少之又少,越往深山野兽越多,相较下危险越高。
虽然经过这几年的历练,她进山都会做足准备,祖父也放心让她带着春草进山,可她总是不会失去戒备,如非必要,太阳一落山铁定下山,若是赶不及回镇便在望雾村过一夜,村里还有温家的老宅子可住。
雷老爷子抚着胡须点头,“这是自然,也该让他开开眼界了,重活、脏活交给他,你还小呢!把他当骡子使唤。”不吃点亏是不知道自身的不足,天有多高,地有多宽,人在天地间有多渺小。
“果然不是亲的……”雷霆风小声的咕哝着,摇头晃脑,直叹自己爹不疼,祖父不爱,真是可怜。
出了门,一辆青骡车等着,一主一仆两个小泵娘已坐上骡车,想当然耳驾车的是雷二公子,想要少走一点路就得出些力。
可是雷二公子一看便是没干过粗活的富贵哥儿,他压根没赶过骡车,缰绳握在手上不知吆喝,傻愣愣的等骡子抬足,以为它会自己走。
等了一会骡车还没动,温明韫察觉他不会驾车,便提醒他一声,他这才讪讪然挥鞭。
由于是第一回赶车,车速慢得叫人想打盹,也是因为那欺善怕恶的骡子欺生,多次停下来吃草,不管驾车的人多气急败坏,它依旧故我,慢悠悠的散步。
这下子抵达望雾村时,比平日晚了快一个时辰,己经近午了,几块鸡蛋葱饼分着吃,又喝了竹筒里的水,三人脚步加快进了五行山。
对于温明韫来说,这才是灾难的开始——“啊!有蚂蝗,它咬我……天呀!好大的虫子,它会吃人吧!哇!蛇,真粗……蜈、蜈蚣……它是不是有毒……哇哇哇!这是黄蜂,会叮死人……”
温明韫一路上就听着某人一下子大惊小敝的哇哇大叫,一下子惊慌失惜的大喊蜂窝,一下子飞窜到树上叫人快跑,一下子又可怜兮兮地说他手上、脚上肿了好几个包,一下子又自告奋勇开路,结果一脚踩进刺蝟窝,得替他一根根拔刺。
总之,偌大的山区尽是一个人的声响,温明韫简直想把他一脚踹到山下去,脸上的表情越发的冷淡了,根本不想理会他。
“明韫妹妹,没有正常点的路吗?”这是人在走的吗?到处是割伤人的长草。
“我们走的是近路。”言下之意是被他耽搁太多时辰了,她只好走小路,好在日落前采齐她要的药草。
“你很赶吗?”刚刚被蚊虫咬的地方好痒,好想抓一抓。
“是谁驾车慢吞吞,还一脚踩进刺蝟窝?”要不是要等他,她和春草早到长满天麻的山谷,采一箩筐炮制后能卖上一、二十两。
“……我。”他声弱的低下头。
“自做孽就不要有怨言,半个时辰内要穿过那座山。”
看着个小的温明韫反倒是走得最快的人,她一年上山少说百来回,最是熟悉山势,闭着眼每一步也能踏得稳。
“你说那座山?”看着巍峨高山,雷霆风脑子一片晕眩,在心里大喊不可能,他一定爬不过去。
“有捷径。”就是不好走而已。
“别跟我说什么捷径,脚下分明是一堆草,杂树丛,哪来的落脚地。”下一次他要穿一身盔甲来,看哪只虫牙口好得能咬透,他的皮肉多矜贵呀!
“你不是没见过采药人,这便是了。”话说一半的温明韫忽地蹲下,取下系在腰上的小药锄,连根带花挖出七株野生芍药,她将小的重新栽好,拿配制好的肥料洒在根茎周围,顺手拔掉分肥的野草。
春草背的筐大,她便将带土的芍药丢进她的筐里。
他顿时无语,如今才明白采药原来是这么辛苦,他以为一入山就能瞧见满山任人采摘的药草,它们就长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想要什么就采什么,连人参都成排等人去收。
“拿去。”突然,她拿了一个香囊给他。
“你……你给我香囊?”明韫妹妹对他有意思?蓦地,雷霆风面上有些发红,想着该不该收下。
“我自己绣的。”怕闹出鸳鸯绣成水鸭的大笑话,她直接绣黄色小鸭。
“很……呃,别致。”不丑,可是看起来怪。
她轻哼一声,听出他话中的嫌弃,“它不是让你看好不好看的,里面我加入雄黄、冰片、薄荷等十几种药材,是让你防虫、驱蛇用,目眩头晕时拿起一嗅有提神醒脑作用。”
他一听,当下一张脸爆红,红得没脸见人,他把防虫用的香囊当是传情之物,谁知竟是自作多情。
“咳,你……你怎么才给我。”害他被叮咬得满身是包。
“忘了。”她气得忘了有个备用的,刚才拿药锄时无意间模到,这才想到某人有需要。
雷霆风眼角抽搐,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能骂她粗心大意吗?毕竟是自己硬要跟的,没做好准备也不能怪她。
心里叹口气,他振作精神道:“我会好好收着,有了这个就不会被咬了吧!”
“万灵药,百毒俱避。”她也有一个,挂在颈子,春草的系在手腕上,每隔一段时日替换里面的药材,药物也是有保存期限,放置太久容易变质,反而产生毒素,所以她总是用多少制多少,免得浪费。
雷霆风故意问:“那超过一百种毒素呢!”凡事总是有意外。
“那是你命不好。”命中注定有一劫。
正在帮忙收郁金的春草噗哧一笑,不就是命不好吗,都给了他避毒香囊还碰到毒物,那真是神仙来了也摇头,她和小姐进进出出山里多少回,一次也没遇着敢近身的毒蛇、毒虫,要是他成了那个例外只能自认倒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