吆喝声,嘶鸣声,还有一连串的尖叫声……
马车因疾速奔跑而剧烈的晃动,晃得秦欢整个人都要颠了出去,她死命紧紧抓着座椅,指尖因使力而泛白,耳边不住地传来后头马车里的尖叫声,自己明明应该害怕而惊惧,她却发现自己的嘴里并没有发出可怕的尖叫声。
淡定,沉稳,一点都不像自己认识的自己……
在马被惊,马车继续狂奔乱窜的当下,被风吹开的车帘让她远远地便看见马车奔向的前方似乎是根本没有路可走的断崖,顾不得自己是否会摔死,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她跃下了疾速狂奔的马车。
娇弱的身躯重坠在地,狠狠地撞上了地面,刺骨的疼痛袭来,马蹄翻飞,漫天尘土让人睁不开眼,听着后方的马车已然往这里驱近,她试着爬起身又扑倒在地,连着几次才成功站起,却在一下瞬间被一重力再次扑倒——
是个穿着很高贵的女人,四肢很纤细,压在她身上时她却可以明显感受到女人小肮的凸起……
懊死!是个怀孕的女人!
瞧她穿金戴银的模样及她身上的衣衫与香味,她几乎可以立马判断出女人的身分非富即贵,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的肚子里怀着孩子,一个也许过不了数月便要来到这个世界的新生命。
如果这女人刚刚不是刚好跳到她身上,而是摔在地上,其结果可是不堪设想。
秦欢才想着,下一辆马车再次朝她们奔来,扬起的高蹄在空中踢踏又落下,她完全无思考的时间与空间,抓住那女人往侧边翻滚过去……
有惊无险!
可就在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高大男人出现在她眼前,要说是那刀疤吓人,还不如说那高大魁梧的男人脸上的狰狞更骇人,他对着她们露出一个邪恶的微笑,一把锋利的大刀对准了她们,迎面从上而下狠狠地朝她们劈了过来——
她下意识地伸手将那女人往旁一推,自己却没有躲过……
似乎可以感受到那把刀砍进她的身体里的瞬间……
不!不要!她不要死!秦欢不住地摇头,冷汗涔涔。
痛!好痛!痛死她了!
身子像是当场被劈开了,痛得支离破碎,魂飞魄散……
死了……
她死了……
魂魄马上抽离了身体,在空中摆荡,而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抹幽魂进入了她的身体占据了她原本的位置……
是她,也不是她!
痛苦,不甘,无尽的幽怨充斥着她的灵魂与躯体,挥之不去……
身子往下沉,像被什么人给拖住了,想要把她给拉离,秦欢觉得喘不过气来,试图大口大口的呼吸,双手死命的想捉住些什么……
忘忧园的主屋,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恐怕都听得见。
两面的窗都敞着,微风送入,是个舒服的午后,屋子里的人却半点也不平静。
范逸的大手被秦欢紧紧掐住,似乎是使尽了气力,他甚至可以听见昏迷中的她在惊慌的喘息。
大夫离开不久,开了一些安定心神的药,小舒拿着药单到药房拿药回来便到灶房里煎药,主屋的房里就只有躺在床上的秦欢和坐在床边的范逸,及之前受命出门查探而方才回府的华月三人。
“爷,大夫怎么说?”华月过了许久才出声询问。
“什么都看不粜,只开了一些安定心神的药……她一直在作恶梦,半年多前她差点惨死刀下,那记忆太可怕,会一直缠绕着她,这种病恐怕大夫也没能治。”范逸说着,突然想起什么,问道:“那地儿可有什么古怪?”
“属下查证了,马车经过的那处正是咱们吃饭的上等香客栈,人来人往的,查不出有何特别的人,当时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上等香客栈?”范逸的眉头一皱,想起那日在客栈前发生的掳人一事,“难不成上次要绑架王妃的登徒子今日也在?”
华月的眉一凝,“爷是说上回爷英雄救美那次?”
“嗯。”
“爷猜测王妃是因为看见他才被惊吓到了?”华月沉吟了一会,质疑道:“可王妃并不像是如此容易被惊吓的人啊,何况她跟爷在一起,四周都还有护卫……”
“有些恐惧是根深柢固地,也或许是潜藏在脑海深处,王妃说她失去了记忆,也许,那个男人她真的认识,只是她忘记了。”
华月挑了挑眉,“那查吗?爷?”
“没头没脑地怎么查?只可惜本王看不见,否则要抓一个人出来岂不容易。”范逸再一次懊恼着自己的不能视物。这是今日第几回了?他对自己的眼瞎事实竟是一次比一次更气闷懊恼。
“爷……”华月感受到他家主子的焦躁与气闷。
五年了,除了刚眼瞎的那半年,他从来没看见过他家爷像今日一样为自己的眼盲而如此懊恼……
是因为王妃吧?华月的眸微微一沉。
“从现在开始,派个得力的人盯紧王妃,不管她去哪儿,都得有人跟着她。”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其中铁定有什么不对劲。
“是,爷。”
“还有,半年多前那场劫杀——”
“禀爷,属下查过了,当时因事关龙子和温贵妃,皇上下命严办,抓了一堆盗匪,也的确在匪窟搜出一堆金银财宝,因此确认是盗匪所为,皇上大怒,让人抄了整个土匪窝,那些盗匪也全数在午门斩首示众。”
“是谁办的案子?”
“是刑部尚书亲自负责。”
“鲁夫鲁大人?”
“启禀爷,刑部大人四年多前就已经换人了,如今是高铁林高大人。”
范逸微诧,自打眼瞎以来,父亲带着他远避江州,还当真不再多闻天下事,是以,那些朝中人事更迭起落,他自然是一概不知。
“为什么换人?鲁大人当时才上任不久吧?”范逸面露疑惑。
“爷还记得当年鲁大人上任不久后便接手的那桩大案吧?”
“嗯,本王记得。是宫中嫔妃们的案子。”
五年多前,皇上的嫔妃们连连生出死胎,鲁大人雷厉风行不畏权贵的查案,可谓震惊朝野,达官贵人们避之唯恐不及,却在民间乡野获得不少赞誉。
“是,当时鲁大人查出那些嫔妃们之所以滑胎是因为在不经意中长期服用了一种无色无味的毒素,就混在每日端给她们喝下的养胎药中,据说那毒素是出自一味十分罕见的药草,鲁大人多方遍寻都无功而返,直到一高人指点,要大人去问问多情谷主……
“多情谷,位在光州与江州交界的一处隐密山林里,满坑满谷种的都是各式各样的毒草毒花,多情谷主一家人带着一批跟随他们多年的家仆隐居在此数十年,曾与多情谷交易过的人虽不多,但大家都知道,这多情谷虽有毒谷之名,数十年来却只种植及贩卖世间稀奇珍贵的花草,从不使毒,然而因为此案,整个谷在一夜之间都被抄了!连孩子都不放过!甚至最后还被一把火燃烧怠尽。”
范逸皱了皱眉,“不是说要前去询问谷主吗?鲁大人刚正不阿,不是会随便滥杀无辜之人,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据属下所知,鲁大人当时的确有禀告皇上,他本只是派人前去相请谷主出山上庭,并未下令抄了他们全谷,没想到因多情谷内的人抗命拒从,又企图对他们使毒,因此当时领头的人便下令围补剿杀,后来也不知是谁放了一把火,把多情谷内所有死的活的都烧死了。”
扁是想像,就可想像得出当时的死伤有多惨烈……
范逸薄唇轻抿,“若是如此,那些手下也算是自保,鲁大人虽说有过,皇上也不致于罢他的官吧?”
“皇上并没有罢他的官,而是鲁大人死了。”
范逸一愕,“什么?怎么死的?”
“是被人用一样的毒给毒死的,大家都说是没死绝的多情谷人复仇来着,也有人说是多情谷的寃魂找上门。”
范逸冷笑,“这些市井流言也能信?皇上竟没派人查清楚鲁大人的死因吗?”
“自是有的,可是至今也没查出来是谁下的手,毕竟多情谷的人已全数死绝,连这毒是不是真的来自多情谷都不得而知,就算这毒真出自多情谷,他们也绝不是真正下手使毒之人,凶嫌定是另有其人,只是这多情谷一夕被灭,连问都问不到有关这毒的来历了,根本无从下手。”
范逸轻哼了一声,“恐怕是有人担心事迹败露才对多情谷下了毒手,藉刀杀人罢了,查查高铁林的背景来历,然后告诉本王。”
华月诧异的一愣,没想到他家主子如今竟有了管闲事的心思,管的还是多年前的闲事,当真奇了。难道,是因为事关半年多前王妃遇刺一案?
没得到立即的回应,范逸不禁挑了挑眉,“怎么?没听见吗?还是你对本王的命令可意见?”
“听见了,爷。”华月朝他微微一揖,淡笑道:“属下没有意见,属下会遵照爷的意思马上去办。”
微风徐徐,吹动着屋内的烛光。
没想到她这一晕,足足昏睡了两三个时辰。
药,很苦。明知道喝药对她根本无用,但看在小舒这丫头熬了这么久又双目死盯着她的分上,她也只好乖乖把这乌嘛嘛的药给喝了。
小舒见主子喝完药了,赶忙双手端过碗,这才找机会说话,“王妃,你好些了吗?”
秦欢笑着点点头,拿帕子擦了嘴,“嗯,谢谢你,小舒,我这一晕,你一定累坏了吧?”
小舒摇摇头,“奴婢不累,累的是王爷,王爷对王妃真是好,王妃这一晕把他急得又是找大夫又是催药的,一直守在王妃身边,像是怕王妃醒不过来似的……”
秦欢一诧,“王爷一直守在我身边?”
这也太让人意外了!他有这么担心她吗?
小舒点点头,“嗯,是真的,王爷才离开没多久,好像是有事要处理,走时还千交代万交代奴婢定要把王妃给照顾好。”
还真是没想到……秦欢的脸热热的。这男人默默地就做了不少让她感动的事,跟他的大冰脸一点也不搭。
“奴婢其实也很怕主子醒不过来了……像半年多前那样……”说着说着,小舒忍不住红了眼眶。
见这丫头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秦欢忍不住抓过她的手来拍了拍,“傻丫头,我上次是被刀砍,差点就死了,才会醒不过来,这回只不过晕了晕,哪能像半年多前那样醒不过来呢?你这丫头就不必吓人又吓己了,嗯?”
小舒看着她家主子,本来还没事,被她家主子这一安慰,一滴泪反而从眼角滑了下来,“谁让王妃晕那么久都不醒来嘛……”
“是,是我的错,对不起。”秦欢忙不迭举手道歉,讨好道:“下回铁定不会了,马上晕马上醒好吗?”
小舒被她逗笑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可是王妃说的?”
秦欢见小舒笑了,也跟着笑了,“自然是我说的。若本姑娘,不,是本王妃下次不能马上晕马上醒的话,醒过来时就当小舒的丫头,小舒来当主子,当王妃,如何?”
什么?主子还真是……很爱胡说八道啊!
闻言,小舒吓到脸都白了,不由得连连挥手,对这样的福分可是半分消受不起,“你就别踉奴婢开这种玩笑了,被王爷听见了,奴婢可要被杀头的。”
“你是我的奴婢,谁敢杀你头?”
“王妃别说了,奴婢把药碗端回灶房里去。”
“先别啊,陪我说说话。”
“不要,奴婢很忙的。”不赶快闪人,天知道王妃又要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
见小舒不理她,转身就要走人,秦欢终是咳了一声,端起了主子的架子来,“喂,你给王妃站住!”
主子的命令岂可违抗?
小舒转身,头低低的,“奴婢在,王妃有何吩咐?”
“站在那里不要动,本王妃要讲个笑话给你听。”
奥?小舒呆呆的抬起头来看着秦欢,只见她家王妃已经从床上爬起来坐好,清了清喉咙,一副准备说书的模样。
“听好了啊,待会考你……”
接着不久,两人笑得东倒西歪。
主屋外的小院里,范逸主仆俩都听见了屋里传来那对主仆的欢乐笑闹声。
这样尽情又无拘无束的笑闹声,是以前的忘忧园从来不曾有过的,一声声的笑语,像是林间被风吹动的铃铛,叮叮当当的驱散了夜的孤寂与静谧。
良久,范逸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外,只是听着,唇角微勾。
多好听的声音呵。
顿时让人觉得快乐又幸福的声音。
虽然他看不见,但听到她们的声音,就可以想像出她们在屋里打打闹闹的样子,明明一个是主一个是仆,却闹得像姊妹一样亲密。
“爷?”华月轻唤了一声自家主子。“不进去吗?”
“她醒了,听起来精神很好。”
“是……”
“走吧。回青秋阁。”说着,范逸率先回身往外走。
华月一愕,快步跟了上去,“爷,不是说要搬回主屋来吗?怎么就走了?”
“她既已醒过来,本王不在身边,她或许能休息得更好一些。”
奥?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华月当真有听没有懂。
话说回来,他家爷是真的越来越难懂了,他以为自己已经够了解爷了,可看起来似乎并没有……这几年这样跟上跟下的,还真是白跟了……
“爷这是心疼王妃?怕自己扰了王妃好眠?”
范逸冷冷地道:“本王是怕她扰了本王的好眠。”
啧,刚刚明明就不是这么说的!但人家是爷,爷说的话都是对的!华月不再多言,模模鼻子陪着他家爷往回走。
青秋阁风景好,晚上睡觉时却有点“凉”,毕竟地儿偏些,又登高望远的,如果可以,他宁可回自个窝去睡。
“爷……”
“想说什么就说。”
“爷才新婚就搬到青秋阁住,也不怕福馨园里的那位给知道了,可能要叨念爷不尽心尽力去努力做人了。”
范逸听了不由得挑挑眉,不以为然道:“母亲只是说她该说的,做她该做的,从不曾叨念过本王。”
虽说他跟这位母亲不亲,但也没有不睦,一直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过日子,倒也相安无事。
“太妃娘娘虽不会叨念爷,却不代表她不会去叨念给其他人听,否则爷的这桩婚事是如何得来?不就是太妃娘娘在皇子的满月宴上给无意中叨念来的?若娘娘得知王妃才进门几天就被爷冷落而独守空闺,铁定是要怪王妃不懂得侍候,是个失格的妻子,要是王妃真不行把爷给拐回去主屋里睡,那么爷可能就要等着再娶一个侧妃进门了。”
闻言,范逸的脚步一顿。
夜风轻送,凉风习习,淡淡的荷花香气飘上了鼻尖。
范逸突然想起日前去福馨园请安时,秦欢笑着问他那园子里是不是种了荷……
“福馨园里种了荷花吗?”
嗄?华月被他家爷问得一愣,搬到江州也五年了,那一池的荷年年盛开,从不曾听他家爷关心过或是问起过。
“是种了……爷不会现在才闻到这荷香吧?”不是说眼瞎的人其他感官都特别敏锐吗?是有多么事不关己啊,才会在搬进来五年后才问出这样的话来。
“怎么?本王不能现在才闻到吗?”范逸轻哼了一声。
华月这话可问得好,他的确是“现在”“才”闻到这荷花香,以前的他闻不到吗?铁定是有闻到的,可是却无心问它出自何处,来自何方。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明儿一早你出门去,叫人来忘忧园里也种点荷吧。”范逸自顾自地说道。
眼瞎的他自是没见到华月那张再次错愕万分的脸。
他家爷,真的是越来越不像他家爷了……
还有,他方才明明跟爷说的是回主屋里努力做人的事,怎么突然说起种花来着?华月不自主地又伸手模了模鼻子,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儿自个儿都不知模这鼻子模上第几回了?
他这漂亮的鼻子不会哪天就被他模塌了吧?唉。
“华月。”
听闻那熟悉又陌生的叫唤,华月不禁恭敬的挺起身来,朝他一揖,“是,爷。”
“你最近老神游太虚吗?还是越来越不把本王当回事?不是慢半拍,就是不答腔……是否病了?伤了?”说到最后,忍不住皱起眉来。
“没有,爷,是小的失职。”
“没有最好,本王交代的事——”
“明天一早,属下立马去办,请爷放心。”
“嗯。去睡吧。今晚不用你在青秋阁陪睡了。”说着,范逸回身往主屋走。
真的是……一定要这样出其不意的吓他吗?
陪睡?说得他好像真的是他的男人似的……明明是爷睡里头他睡外头的躺椅上……
花月拿扇子对着脸搧了搧,见他家爷终究还是因为担心那女人被某人“叨念”而重新回到主屋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今晚终于可以回自己房里好好睡个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