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婚圣旨下达,沈青好似一下子被人抓起来丢进冰水池里,彻头彻尾的冷了。
她知道的,知道皇帝此举的意义,但……就没有别的办法吗?非得和旁人分享丈夫,才能不教婆婆和阿宸终生遗憾?
她求助地望向婆婆,婆婆愧疚低头,不敢多看她一眼,她看向殷宸,他的脸像刀斧刻出来似的,坚硬而冰冷,她在他脸上找不到任何情绪。
怎么可以这样啊?他承诺过的呀,一生一世唯一妻,他说过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们说过许多梦话,计划无数未来,那些梦话和未来当中,都没有一个第三者呀!
眼睛睁得很大,她看着殷宸接下圣旨,看着刘顺子向他道喜,看着静娴姑姑往刘顺子手里塞荷包,这时候她突然发觉……原来,她终究是个外人。
像被人灌进一桶辣椒水,热辣辣的,心胃肠肺肾全烧起来,她痛,偏偏不晓得哪里疼痛,只觉得末日来到眼前,只觉得命运在这里断线,只觉得……上帝伸出大脚,将她踩成烂泥。
怎么会这样,怎么一转眼就变成这样?
她怔怔地看着殷宸送走刘顺子,怔怔垂首伫立,所以不算数了?说过的话、相处过的日子,通通不算数?
“青青。”玉华长公主握住她的手,她抬眼,泪水凝在眼底,她还在强撑,强撑着不让它们争先恐后坠落。“娘知道你委屈,可……你忍着,咬牙用力忍着,为殷家、为你死去的公公和兄长们,忍下来好吗?”
“我可以说……不要吗?”她缓慢问。
“青青,你是个好孩子,你知道这件事对我们多重要,姑姑保证,就算徐娇娘进府,我们也绝不会让你受委屈。”静娴姑姑信誓旦旦保证。
可……问题是,她还没进府,她已经受委屈了呀,怎么可以忍?怎么咬得住牙?
“好孩子,你信娘,也相信阿宸,他心里只有你,就算徐娇娘进门,情况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只是多一碗饭,你就当多养一个下人。”玉华长公主道。
这是哄她呢,府里眼线密布,为安皇帝的心,他们必须对徐娇娘加倍加倍好,只是,她在乎的不是地位,不是分配问题,她在乎的是专一啊。
她不允许自己的爱情变迁,更不会允许她的男人有其他女人,这是基础鲍平。
她可以在生命中认分,但无法在爱情当中认命,她宁可爱情过站不停,宁可爱情遇缺不补,也不想将就的呀。
但她沉默,她静静地听着婆婆和静娴姑姑说着无法安慰的安慰话。
殷宸送走刘顺子回到厅里,玉华长公主对着他无奈摇头,扶着静娴姑姑离开,把大厅留给他们。
殷宸快步上前,一把将沈青抱进怀里,在她耳畔道:“不要生气,冷静听我说,这桩婚事我只能答应,没有第二个选择,徐家……”
她激动、她疯狂,她顾不得眼线会怎么传话,她用力推开他,大声说:“我懂,我通通都懂,但一定有其他办法,这样好不好,你去跟皇帝摊牌,就说、就说我嫉妒成性,就说你妻管严,你试着拒绝赐婚好不好……”
她知道自己给的理由有多么薄弱,可是她想不出其他办法了呀。
他捧住她的脸,认真说:“君无戏言,我已经同意,已经接受赐婚,不可能再改变,大战在即,皇帝命我五日后成亲。”
心坠入冰窖。他已经同意,毫不考虑地同意了,因为她不值得他考虑,因为在父仇家恨之前,她不算一回事儿,因为她其实很微小,是她把自己看得太大、太重要?
舌忝舌忝干涸的嘴唇,她轻摇头,低声问:“你努力过吗?”
垂眉,他没有努力,他……不敢努力,他害怕心心念念的机会,会从掌中溜走。“对不起。”
“为什么不努力就放弃?”
因为机会转眼即逝,因为前世经验告诉他,错过这回,他将终生遗憾。摇摇头,他无法回答。
他的反应让她觉得自己真可笑。“是不是因为,我其实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
“青青,求求你不要胡闹。”
原来寻求专一,是件胡闹的事情?难怪母亲用性命偿还爱情,死了还要让全世界来指责,难怪世间要定七出条款来逼迫女人低头。
挥挥手,说不出话了,沈青佝偻着背,慢慢走出大厅。
看着她萧瑟的背影,殷宸心疼不已,他不想这样的,一点都不想,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啊!
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他冲上前,自身后一把抱住她。“青青,不要这样,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你是我妻子,我会爱你如昔,不会因为第三者的加入有任何改变。”
笑了,她要是相信这种鬼话,那她就是傻瓜。
她在他怀里转身,仰头看他,讽剌笑意凝在眼底,她轻声回答,“永远不要说自己做不到的话,否则到最后会变成笑话,就像你曾经的承诺……放开我。”
她的声音不重,但他却有深沉的危机感。“我不放。”
“不放手又如何?离别是你亲手划下的,你有资格拒绝什么?”
“我不要离别,我只是……”
“只是迫不得已?你连试都不试就放弃,凭什么说迫不得已,殷宸,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凭什么我没有放弃,你却放弃?凭什么先说喜欢的是你,先背过身的也是你?凭什么你可以随意改变我的命运,我却不能掌控自己的生命!”
她一句一句、咄咄逼人,逼得他无法替自己辩驳,只能苍白而无力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但是我没有放弃,相信我,我从来没有背过身,从来都不要放弃你。”
“决定让第三者加入的,是你!”
“徐娇娘不会影响到你。”
“你知不知道这句话多可恶?谁说不会影响,她还没有踏入这个家门,我就已经被影响了,我愤怒、我生气,我也恐惧,你曾经是我的支柱、我的心,但我已经对你失去信心!”
她激烈地说着重话,她伤他、也伤害自己,她不要成为母亲,不要关起门来伤心,她要明明白白地让他知道,自己有多委屈。
如果他还在意她,那么他要想尽办法抗争,要想尽办法维护她的权益,如果他仍然爱她如昔,那么他会把她摆在仇恨前方,把她的幸福看做第一考虑。
他那样聪明能耐,大可以另辟蹊径为父兄讨回公道,不一定要用他们的婚姻去做交换。握起他的手,沈青认真说:“试试好吗?我们一起去求皇上,求他饶过我们的幸福,求他用别的方法来证明你的忠心,维护他的安全感,好吗?”
她是那样认真的求着,他没说话,但眼神给了否定答案,于是她明白,自己的提议无效。
咧唇,她笑得无比凄凉哀伤,用力挥开他的手,但下一瞬他又握上,她低头看着交握的两只手。“如果这是你的决定,那么终究要放的,迟早而已。”
他清楚,这不是气话,话出口,她就会让它变成事实,因为她不是旁人,她是沈清。
“我不会放手,也不会让自己的决定伤害到你。”他说得斩钉截铁。
沈青却笑得满脸嘲讽。“听不懂吗?为什么还要信誓旦旦说着做不到的事?”
摇摇头,她一点都不想哭,心死了,再多的眼泪都救不回,只是眼泪违反她的意志,一滴、一串、一行,她嘴角挂着微笑,眼泪却不断狂飙。
她哭得他心碎,一掌心、一掌心,不停抹去她的泪水,他的眼睛布上红痕,她怎么可以教他如此心碎?
紧抿的双唇松开,她说:“我一直觉得人的眼睛很大,能装得下蓝天白云、大地辽阔,能装得下朗朗星辰、人间烟火,没想到,我错了,它太小,小到连一捧伤心泪也装不下。
“没关系的,你可以不努力就放弃,但是我不会轻言放弃,我会努力到最后一刻,我会用自己的坚持、自己的方法,为自己争取。”
她要怎么争取?争取什么?争取离异?争取永世不见?争取缘断情灭?
不要,他不要失去她,用力将她抱进怀里,用力将她箍得紧紧,用力的、用力将她留在自己的生命里。“你可以怨我、怪我、恨我,但不要多想其他,试着相信我,给我时间,认真看我怎么做,好不好?”
相信?多简单的两个字。
她不信任爹爹吗?但最终他让她失去深爱的母亲。曾经,她把全部的信任交付到他手上,可如今他竟用相同的手法来伤她。
他们都是痛苦的、都是迫不得已的、都是被世道所逼,但……不是她们的错啊,为什么最终尝尽苦楚的始终是女性?
用力咬唇,她尝到嘴里一抹血腥,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盼着他改变心意。“阿宸,再试一次好吗?争取一次,一次就好,也许皇上会同情我们。”
殷宸摇头,他比谁都了解皇上。
“试试也不行吗?”
“试过之后,情况不会更好。”只会更糟。
“是不会更好,还是……其实,你觉得这样也很好?”
“青青,相信我。”
相信?如果她再傻一点,或许吧……可惜她偏偏不是个傻子。
垂眉,泪水再度坠跌,原来她的眼睛真的太小,小到装不住一丝委屈……
御书房里的空气彷佛结了冰,皇帝冷眼看跪在地上的两个人,恨不得让人拿棒子打出去。
还以为阿宸娶了个多好的媳妇,没想竟是这种不识大体、嫉妒心重的,沈节是怎么教养女儿的,竟把女儿养成这副德性。
沈青的倔强对上皇帝的满脸铁青,她硬着脖子不退让。
但陆学睿后悔了,他不该带青青来见皇舅舅的,他还以为青青伶牙俐齿,说不定能劝得动皇舅舅收回赐婚旨意,没想到,她一上来就和皇舅舅杠上了。
她知不知道坐在上头的男人是谁啊?那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可不是她家老爹,可以纵着她任性。
他的脸变成苦瓜,要是穆七、阿宸知道,肯定会狠狠修理他一顿。
“男人三妻四妾本是正常,你有什么好置喙的?”皇上抓起案上的书,重重一摔,书掉在她脚边,那是她写的《大漠落日》。
“成亲前,夫君曾经允诺妾身,此生不贪求他美,唯有妾身一人。”
“所以呢,阿宸就该为遵守诺言,置殷家子嗣于不顾?你不知道他要打仗吗?你不知道眼前他最迫切的就是为殷家留种吗?”
沈青冷笑,如果他那么在意殷家后代,为什么让殷家男人死得那么惨?“妾身可以随军出征,为殷家留后。”
“胡闹,征战大事是游戏吗,岂可带家眷上路?”
她不与他争辩,只是长长一揖,匍伏在地。“求皇上收回赐婚旨意,别毁了我们的婚姻。”
“沈氏,你这是在怪朕坏你姻缘?”皇帝怒极反笑,真是无知妇孺,连阿宸都欣然接受的事,有她开口的余地?
“妾身不敢。”
“既然不敢,朕赐婚于哪家哪户都是荣耀,身为嫡妻,你就回去好好操持着吧,如果连这事儿都办不好,你这个嫡妻也甭做了,趁早让位!”
她咬牙,再抬眉,态度坚定。“那么,就请皇上下旨,让夫君休妻。”
吓,她还还真敢!她这是想让阿宸恨他、怨他?让阿宸对他寒心!
气急败坏,顾不得她是弱女子,皇帝抓起砚台往她头上一丢。
撞击力很大,沈青头上出现血洞,黑色墨汁和着鲜红血液从她的额头蜿蜒而下,她被打歪了身子,却随即跪直,她不服、不屈。
完蛋!陆学睿吓死了,他把青青带来,却让她……阿宸肯定会把他往死里打。
沈青越是不服,皇帝越是愤怒,从来没人敢对他摆这番态度,抓起笔洗,他再度往沈青身上砸,这回陆学睿连忙一把将她护在胸前,用后背当盾牌,挡去凌空飞来的笔洗。
“啊!”陆学睿呼痛。皇舅舅用了十分力,想把青青给砸死吗?就怕青青没死成,他要先死在前头。
“让开!”皇帝对陆学睿啦哮。
他抱住沈青不松手,嘴巴却直嚷嚷,“皇舅舅,我错了、我错了,我不应该带青青来,帐都算我头上,皇舅舅想打就打我,我皮粗肉厚很耐打,行不行?”
“我叫你滚开!”
皇帝话音落下,就见穆颖辛带着殷宸和沈节快步走进来。
三人见如此状况,连忙跪在沈青和陆学睿前面。
皇上没对穆颖辛、殷宸发难,却怒指沈节,“看你养出来的好女儿!”
“臣惶恐,皇上息怒。”
“这种妒妇就该送到午门处斩,让全天下女人都来看着,看看毫无妇德的女人该落到什么下场。”皇帝怒斥。
“是微臣没把女儿教好,微臣立刻带她回家,好生教导。”沈节在心底大喊,和离吧,他可以自己养女儿,不教他的青青痛苦。
“父皇,青青一时没想清楚,她和阿宸成亲不到半年,两人感情如胶似漆、蜜里调油,突如其来的赐婚,她一时不能接受,也是有的。”辛急道。
皇上的砚台不只打上沈青额头,还狠狠地打在殷宸胸口,让他痛得说不出话,他握紧拳头,哑声道:“青青是臣的妻子,她有罪,臣来承担。”
“你这是在威胁朕,以为朕没有你不行了?”
“臣没有这个意思。”
“所以呢,徐娇娘,你是娶还是不娶?”皇帝咬了牙,非要逼两人低头。
殷宸与沈青对上眼,她瞠大双目,泪花在眼底凝结,鲜血和墨汁在她脸上划出一道道痕迹,皇帝在等他的答案,她也在等待。
他别无选择,他很清楚,皇帝在盛怒下会做出什么决定,殷宸无法拿她的性命去赌,用力咬牙,他说:“娶!”
一个娶字,让皇帝舒展了眉心。“很好,总算还有一个懂事的。”
但同样的字,瞬间让沈青的感情支离破碎。
为什么要同意?她起了头,他只要再添一把火,再坚定一下立场,战争在即,皇帝需要他啊,只要他们不妥协,最终需要妥协的就是皇帝了呀,他为什么……放弃得那么快?
因为她无足轻重?因为对他而言,父兄之仇才是大事,与她的存在相比,她微不足道。
是过度高看自己了,她其实没那么了不起,她其实和其他女人一样,于他,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附属品,存在着,平添几分情趣,不存在,随时有更新鲜的来递补?
即使被砸,依然笔直的背脊,在听见殷宸的回答之后,身子里像被抽走什么似的,她瘫软在地。
无助的脸庞染上苍白,她的世界破了个大洞,失望、痛苦、哀愁像汹涌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窒息,她像濒死的鱼,只能鼓着鳃大口大口呼吸,茫然目光望着他,彷佛在做最后的告别。
他读懂她的告别,他慌张了,她明明就在跟前,他却觉得她已幻化为烟尘,下一眼将会消失不见,伸手,他想把她拉进怀里,但她像被针剌到似的,反射性地推开他,眼底写满恐惧。
她的反射动作像把刀子,狠狠地把他的心剖半,汩汨鲜血不断冒出来,她痛,他更痛……但他连呼救的权利都没有。
沈青眼睛睁得很大,下唇被她咬出一排鲜明齿印,但她的痛更鲜明,鲜明地落入所有人眼里。
“你非要娶徐娇娘,对吗?”她无视旁人存在,轻声问。
此时此刻,陆学睿有狠揍殷宸的冲动,而穆颖辛想要不顾一切把她纳入羽翼下,但他们都很清楚,不能有所动作、不能再激怒皇上,不能拿她的性命去冒一丁点儿危险。
殷宸眼底布上红丝,想伸手为她拂去泪水,但她下意识闪开,泪水甩出眼眶,与她满脸的墨汁血液融合成一道伤心河流,那道血河灼了他的胸膛,如同大火燎原,烧痛他的知觉。咬牙,她扬声再问:“你要娶徐娇娘,对吗?”
“对。”他终于应了。
这个回答,不仅仅插上她的胸口,也狠狠扎入他的心脏。
他听见心碎的声音,却不能让表情泄漏真意,他的脸庞无悲无喜,冷淡的目光让皇帝很满意。
“很好,大丈夫何患无妻,男人就该是这样子,至于沈青……来人!”
皇帝一声斥喝,把四个男人的心全给提起来。
大丈夫何患无妻?皇帝要把她送往午门了吗?
沈节心头一急,手掌狠狠往女儿脸上搧过去,怒道:“你的妇德、女诫读到哪里去了?你懂不懂三从四德,你懂不懂为妇之道,你这样做,有没有顾虑过沈家的颜面?”
她无辜地望向父亲,他也骂她?他没有心疼,还为着表达立场,狠狠搧她巴掌?因为……从头到尾是她的错?是她固执骄傲,不懂得遵守这世道的规矩,是她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所以该死的是她、该打该骂的也是她?
不该穿越的,早就晓得不应该在这里逗留,一个与她的原则相悖的世界,怎能待得住?话说完,沈节转身不停磕头,很用力的,一下一下,头骨撞在青石地面上,额头肿了也不停。“微臣教女无方,自愿让镇国公府休弃下堂,只求皇上饶小女一命。”
殷宸拉住沈节,目光沉沉地看他。“青青是我的妻子,我承诺过要一世携手,就会做到。岳父请放心,皇上不会伤青青。”他转身对皇上,深深一揖。“皇上,微臣愿以命换命,求得妻子一世安康。”
皇帝怒极反笑。说到底,他真成了坏人夫妻情谊的坏蛋。“罢了,刘顺子。”
“奴才在。”
“将沈氏关进牢里,待婚礼当天再放她回去,免得她又使夭蛾子,让常嬷嬷去牢里教教她,何谓为妇之道。”
“是。”刘顺子领命,把青青带下去。
悄悄地,几个男人松口气,青青的命保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