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花厅,只见太子坐在堂中,正与府里太监说话。
太子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男子,一袭青衫,腰间系着明黄腰带,玉冠束发,浓眉方脸,五官略微刚硬,他的长相远远不如穆颖辛,更像殷宸几分,但一双眼睛饱含智慧,不怒而威。
他审视刚进门的沈青,眼底闪过一抹惊艳。
饰玉蝶花钿,藕色夹袄外罩莲红色对襟织锦长裳,上有银线绣成的点点落梅图,衣服是旧的,款式太老,但套在青春年少的沈青身上,有说不出的端庄淑雅。
她脸上并无半点脂粉,瓜子脸,柳叶眉,樱桃口,一颦一笑,静如皎月,灿如星辰。
身形尚未长成,个子矮小、身材单薄,但露在外面的肌肤莹白如玉,若扮作男人……十足十是个粉妆玉琢的娇女敕小子。
“这就是九岁考中秀才、十一岁考中举子的邵青?”难怪阿宸倾心,这样的女子,便是他也会惊艳。
他们把自己的事全向太子交代了?“沈青拜见太子。”
“别行大礼,今儿个是家人相聚。”
“是。”殷宸顺势把沈青牵起来,净是维护。
太子看两人一眼,失笑,果然有了喜欢的女子,就会变得不同。“老七,把弟妹请出来,今天咱们一家人聚聚。”
穆颖辛转身吩咐下人,然后把一屋子仆役全打发下去。
“听阿宸说,你不考状元啦?”
沈青看一眼殷宸,摇头道:“不考了。”
“真可惜,阿宸为着让你顺利进场考试,想方设法让我欠下他一笔人情,现在……人情还需要还吗?”太子笑望殷宸。
桌面下,沈青握住殷宸的手心施了力气,拇指轻轻划过他的手背,他怎能待她这般好?她才刚走两步,他已经抢在前头,为她铺就十里锦绣……为这样一个男人,便是舍弃旧路、选择新道,也该甘之如饴。
他回握她的手,轻浅一笑,他说过的,会让她觉得值得。“要,以后青青自会向太子哥哥讨回这份人情。”
“这是换债主了吗?也好,弟妹看起来心慈些,定不会让表兄为难。”
太子语音刚落,陆学睿立刻哇哇大叫。“她心慈?表兄可别被她外表欺骗,她阴得很!”
“怎么说?”太子好笑问。
“她是班上年纪最小的,可每回考试都跑在前头,若不是阿宸和穆七加入,压她一头,她那副骄傲嘴脸啊……谁见着都想狠狠揍上一顿。”
见太子态度随和,是个能说笑的,沈青接口道:“你好意思说嘴?画乌龟交卷的家伙,读几年书,学问不见长进,倒是乌龟越画越细致。”
“太子哥哥,你不知道她多阴险,她居然偷我的考卷、钉在墙上,让全班都晓得教习评分不公平,为这事儿,还闹上了一场呢。”
“是谁在我的书册里画满乌龟的?既然这么喜欢炫技,就让你炫个过瘾。”
看两人像孩子似的吵起来,太子笑问:“后来这件事怎么摆平的?”
青青和陆学睿同时转头看向殷宸。
“是阿宸处理的?”太子问。
殷宸莞尔。“我告诉同学,陆学睿的娘是长公主,舅舅是皇帝,别说教习评分不公,就算他要画一排乌龟考状元,考官也不敢出声喊话。”当然殷宸也秀出自己和穆颖辛的考卷,证明除了陆学睿之外,教习对其他人一律平等。
穆颖辛接话。“青青和陆学睿闹出的事还少?哪次不是阿宸处理善后。”
“还不是某人嘴巴老说:‘谁让你是我表哥。’责任归属就在别人身上啦。”沈青意有所指。
“还不是某人不要脸,每次要人收拾残局就大声唱‘世上只有师兄好’……”
“一表三千里,你和我比亲近?”
“同门满天下,你和我争关系?”
眼看两人又要开吵,太子呵呵笑开。“这得让阿宸来评评理,他跟谁亲、跟谁关系密。”
“这话在理。”说着,沈青仰头看殷宸,娇俏目光等着他回答。
“撒娇?我也会。”陆学睿拉起殷宸的手,目光灼灼。
没想殷宸没有半分犹豫,直接把陆学睿推开,言简意赅道:“青青是要陪我一辈子的人。”
陆学睿跳脚。“喂喂喂,重色轻友的家伙,有没有听过,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沈青小人得志。“没听过,我们家师兄只听过兄弟不如手足,妻子才是命符。”
站在门外,杜玫看着厅里鲜活的青青、热闹的气氛,嘴角勾起笑意。
她没见过沈青这样的女子,原来女子也能活得此般不同,是不是只要做出正确选择,就会出现正确结果?
陆学睿先发现杜玫,他跳下桌,跑到杜玫跟前讨拍。“七嫂,你评评理啊,女子怎能像她这样?舌尖嘴利,半点妇德都没有。”
杜玫进屋,先向太子躬身为礼后,说道:“妇德是用来限制女子的,她的男人比起限制她,更乐意她快乐,旁人有何话可说?”
杜玫随口几句,让在场男人陷入深思,因为不快乐,所以要限制,怕她们有多余心思,毁去男人安宁?这是妇德真实功用?
沈青闻言,眼底浮上惊艳。
那是七皇子妃,是再端正贤淑不过的女子啊,她竟然……沈青上前,握住她的手道:“嫂子,我真喜欢你。”
杜玫浅浅一笑,是个真性情的女子啊。她挽住沈青的手,细细审视她的眼神,认真问:“没被我的话吓着?”
“为什么要吓着?嫂子说的是真理。”
陆学睿忙道:“穆七,快把嫂子带开,别让她被青青给带坏。”
陆学睿开口,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唯有穆颖辛静静看着杜玫,那是他认识了两辈子的妻子?
殷宸送来的丫头叫水月,手脚利落、反应很快,还有一身好功夫。
她才来两天,就把府里上下给查得明明白白。
她说,原本落梅院没人住,只着人打扫干净,自柳氏流产两回,大夫说她身子有损之后,老爷便从斜照楼搬过来。
她还挖出不少八卦。
一回柳氏给老爷送鸡汤,喝过汤后,柳氏在落梅院待上一夜,夜里动静闹得很大,自那之后,老爷吩咐婆子,一入夜,就将通往落梅院的小门锁上。
下人们传说,老爷厌弃柳氏,老夫人张罗着给老爷寻小妾,没想老爷断然拒绝,道:
“沈家有繁儿,再不会断了子嗣,请母亲放心。”
身为儿子,他不敢埋怨母亲,身为子孙,他必须为沈家延续血脉,他尽了该尽的责任,却失去自己的幸福。
听到这些八卦,沈青心底闹腾得厉害,像是糖醋酱辣椒全和在一块儿,数不尽滋味,在胸口蔓延。
面对父亲,她再也说不出口恨,只是骄傲的她,没有人教过她低头,也没有人为她搬台阶下。
沈老夫人不说话,但看着嫁妆一箱箱备下,柳氏心疼不已,那些原该是她儿子的,怎就让沈青得了去?她生气,却不敢在婆婆和丈夫面前发作,只能在其他妇人面前吐苦水。
自从沈家和镇国公府结亲的消息传出去,过去不上门的人上门了,沈老夫人懒得应付,便推给柳氏应酬,一来二往的,她与不少妇人热络起来。
这天,陈夫人和吕侍郎夫人连袂进府。
可别小看侍郎夫人,她的亲姊姊是嫁进宫里多年,从一个小小的常在,慢慢爬上嫔位的女子,她能为皇帝生下一个公主、两个皇子,手段不容小觑。
柳氏难得遇上身分如此高贵的夫人,她把家里最好的东西全拿出来待客。
只是沈家家底摆在那儿,再好的东西也不值人家一哂,但出乎意料的,吕夫人和陈夫人见着柳氏倒是热络得很。
人家肯纡尊降贵,柳氏哪有不极力奉承的理儿,几句话下来,熟得像一家人似的。
“你说,沈姑娘的运气怎么就那么好呢,就这样许给镇国公了?”
柳氏接话。“我也纳闷,咱们家大姑娘前脚才进沈府大门,后脚圣旨就来了,要我猜……”她压低声音道:“大姑娘在外祖家那段日子,便与镇国公有首尾。”
吕夫人见柳氏这般说话,心底存了鄙夷,但看一限陈夫人,硬是压下不屑,继续与柳氏周旋。
陈夫人笑道:“你可知道镇国公的底细?”
底细?柳氏皱眉,不就是皇亲贵胄,还能有什么底细?那是沈府一辈子都攀不上的高枝,不晓得那个死丫头怎会撞上好运道。
吕夫人道:“沈夫人怎么可能知道?这种事谁敢拿到明面上说。”
“莫非,有什么阴私事?”柳氏好奇问。
陈夫人看好戏似的说:“听我一句劝,日后两家结亲,能不上门就别上门,最好对外摆明态度,沈家与镇国公府没关系。”
怎可能没关系,婆母花银子像水一样往外流,还不是为着巴结这门亲戚。
柳氏急道:“好姊姊,你们这样子,说得我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能不能给我透个底?”
吕夫人暗暗冷笑,什么时候她们成了柳氏的好姊姊?没得辱没了自己的身分。
陈夫人瞄瞄左右,向她招招手,柳氏忙挪椅子靠近。
“你知不知道,已逝的老镇国公是个很厉害的大将军,杀敌无数呐,后来娶长公主为妻,生下五个儿子,前四个跟着老镇国公上战场,后来父子五人全死在战场上。”
“这……不是大功劳吗?”柳氏问。
“错,镇国公父子不是死在敌人手里,是死在皇帝手里,功高震主呐!皇帝对殷家忌惮着呢,不晓得哪天就会对剩下的这根独苗动手,要不,堂堂一个镇国公,怎会只领一个五品小辟当?”
柳氏吓着了,事实竟是这样,她还想着呢,满京城名门闺秀这样多,这桩好亲事怎就落到沈家头上。
她听过株连这种事,当年林大人犯事,判诛九族,午门前血流成河,都过去一整个月了,空气里还闻得到血腥味。
若皇帝要对镇国公动手,沈家会不会因此遭祸?想到繁儿脑袋落地,她吓得面无人色,说话结巴。“这、这亲、亲事,不、不能结……”
“自然不能结,要不,堂堂的国公爷呢,怎就轮到你们家,自然是因为……日后有啥事,皇帝不必考虑太多,该怎样就怎样。”吕夫人似笑非笑道。
“可是皇帝赐婚,谁敢抗旨……”柳氏用力吸两口气,突地想通什么似的,轻拍胸口。
“没事没事,外嫁女嘛,出嫁后自然与娘家无关,再株连也连不到沈家头上。”
“这话说得在理,所以我才让沈家与镇国公府别走得太近,要不雷霆震怒呐,谁晓得皇帝会不会牵怒,把沈家判为镇国公府同党,记不记得当年的林家?林家被皇帝厌弃,关宋家、曹家什么事,他们不过是嫁了个女儿。”吕夫人心中嘲讽柳氏的无知,她并不知道九族里头妻族也包含在其中,届时若真出了事,她根本逃不了。
不过是嫁个女儿?吕夫人的声音在柳氏耳里无限扩大,越想越心惊,越想越恐惧。“不行,这事得告诉我们家老爷!”
“也行,但你家老爷会信吗?这事儿只有我们皇家人知道,你要千万小心,别让话透出去,连累你家老爷遭祸,若是让皇帝听见风声,怕是喜事未成,丧事得先办。”
陈夫人吓得柳氏不知所措,是啊,老爷总维护那个贱蹄子,最近又与殷宸交好,还没当成岳婿呢,两人就老关在书房里说话。
依老爷那性子,怕是日后殷宸真的遭祸了还要挺身为他辩护呢。
她急了慌了,一把握住陈夫人的手问:“不告诉老爷的话,我一个妇道人家……好姊姊,你们给我出点主意吧!”
吕夫人用帕子掩掩嘴角,轻笑道:“不会学学刘家,皇帝刚透出想给两家结亲的意思,刘家就逼得女儿上吊,这不,免去一场大灾祸,救回一家几十口人。”
几个月前,刘家姑娘上吊的原因竟是这个?
可是……逼女儿上吊?沈青是老爷的心头肉,老爷对她比对繁儿更好,自己怎么可能逼她上吊。
愁了眉心,她咬紧嘴唇……
两人相偕离开沈府,上了马车,吕夫人问:“你说,柳氏会不会信了咱们的话。”
陈夫人一哂。“这可不是咱们的话,多少朝堂大臣都这样猜测,要不,当年粮草援兵已经备齐出京,皇帝怎会突然下令让大军在杞县休整十日,直到殷家全军覆灭才上战场?这不是功高震主是什么?”
“可如今皇上对殷宸可好着。”
“当然好,这是笼络补偿呐,好歹是自己的亲妹妹,死了儿子丈夫,能不在其他方面多给点补偿吗,只要殷宸不翻旧帐,这辈子富贵荣华就离不了他。”
“他又不犯傻,谁会放着好日子不过,跑去翻陈年老账本?就算让他翻出朵花儿,难不成老镇国公和四位少爷还能活回来?”
“我瞧也是,要不他怎会弃武从文,那态度摆明了是既往不咎。”
“殷宸自然是个聪明的,至于柳氏,我们这样说,她会对女儿动手吗?”
“我猜会,那人一看就是个心狠的,又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你知道她对做嫁妆的工匠吩咐什么吗?要他们往漆里加清灵香呢!这日夜闻着,沈青想怀上孩子都困难,你说说,这损人不利己的事儿她都做啦,何况是损人利己的事。”
“既然如此,明天就递牌子进宫,平乐公主等着我们回话呢。”
“行。”在两人的商量中,马车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