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心瑶考虑了几日,搬回京城了——为了宋自珍跟宋宝珍。
这世道对于没爹的孩子不是包容,而是欺负。李大郎跟小六子只是开始,以后等他们开始去学堂会更严重,既然他们有爹,.就不应该让他们为了这个被嘲笑、被看不起。
孩子是宋心瑶的命,为了孩子好,她可以退一步、两步,甚至好几步。
薛文澜自然很高兴,马上就要张罗她住的地方,他是大理司直,办置一间可以住人的房子不过几句话。
于是在冬天来临之前,宋心瑶带着孩子回京了。
住的是南十一街,静花巷。
两进的宅子,一间四间大屋,前庭窄,但后院深,最重要的是有口井,这样生活起来方便许多。
在律法上,薛文澜算是收了宋心瑶当外室,两个孩子也改了名字,现在叫做薛自珍跟薛宝珍——他想再度成亲,但宋心瑶想着,成亲,自己就是媳妇,逃不开责任跟孝道,还是免了吧,她一辈子都不想对周华贵尽媳妇的义务。
另外,这也是为了薛文澜着想。他若娶了妻子却住在外面,难免会被政敌拿来大作文章,一句不孝压下来,任谁也无法翻身,现在可好,她只是个外室,外室本来就是住在外面,不然怎么叫外室。
朝廷半个月休沐一次,他上半个月跟母亲住,尽儿子的孝道,下半月到静花巷,尽案亲的责任。
薛自珍跟薛宝珍对于这个冒出来的爹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高兴的,从此就是有爹的人了,再也不用怕被别人嘲笑。
静花巷距离宋家所在的春树巷只要半个时辰,宋心瑶常常带着孩子回去。
许氏跟汪蕊自然开心,许氏年纪大了,已经不太在意外人的眼光,汪蕊则是护短的,自己家的女圭女圭什么都好,别人的眼光,呸!那算什么。
宋新天有四个孩子,年龄也都不大,几个表兄弟姊妹玩在一起,一疯就是整个下午,天气寒冷也挡不住他们想玩的心,然后不得不说薛自珍跟薛宝珍还真是宋心瑶生的,见到那假山的山洞也是爱得不行,每回来都要探险一番,又怕又爱去,汪蕊总是拍手大笑,跟他们娘一个样子。
只是这番动作太大,当然是瞒不住别人,宋家下人跟亲戚都很奇怪,当初宋心瑶明明大红花轿过门的,也放了鞭炮的,怎么又变成外室,难不成是做错事情被赶出来了?可听说薛文澜每个月有一半住她那边,哪个外室有这种待遇,大户人家的正房太太一个月说不定都只能见到丈夫三天。
中间,宋心瑶的堂哥惹了一点小麻烦被抓进牢里,薛文澜还帮忙疏通了,不过关了七八天就被放出来,头发都没少一根,这让原本怀疑宋心瑶不受待见的人闭了嘴,谁会帮个不受待见的外室处理家事?
奇也怪哉,但也不可能拿这个去问。
京城的人最是八卦,这没能瞒过其他人,当然周华贵也知道。
知道孩子进京了,知道又改姓薛了,她想去看哪,想得很,但不敢——自己做的那些破事都让人知道了,哪还有脸出门。
她始终不解,儿子是怎么发现她的挑唆,她明明做得很好,怎么会被……
儿子现在虽然每个月有一半跟她住,住宋心瑶那边时也会每天派人回来问候,可是她能感觉得出来,母子之间已经离心。
她想牢牢握住儿子的人生,让儿子只听自己的话,但终究失去了儿子。
连带着两个可爱的双胞胎,也永远不会喊她一声祖母。
她后悔了,但后悔也无济于事。
敖近的邻居很巴结她,但那又怎么样,她一点都不高兴,如果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她会一开始就学着跟宋心瑶相处,而不是使计让她离开,只是人生没有早知道……
薛文澜跟宋心瑶是分开过年的。
这样的大日子,身为儿子,他当然是跟母亲过,宋心瑶则是让春分办置了一桌——大雅跟小雅因为成亲生子都留在梅花县跟着丈夫了,一起回京的只有牛嬷嬷、春分、夏至,加上他们母子三口,一共六人。
虽然人不多,但静花巷紧邻文富郡主的宅底,晚上官兵会来巡逻很多次,安全问题倒是不用担心。
春分手艺很好,一个下午捣鼓出十道菜,分别是姜汁鲈鱼、凤尾鱼翅、八宝野兔、稣炸大虾等四道荤菜,桂花黄瓜、香菇掐菜、素炒三蔬、莲子豆腐等四道素菜,另外有红豆糕、佛手酥等两道甜点。
等晚上,也不用分主仆一起上了桌,由宋心瑶起筷,这便开始吃了。
搬到京城这几个月,两小家伙学会用筷子了,虽然还会掉满地,但不用人喂着吃饭,只不过还是要大人张罗。
宋心瑶不喜欢他们偏食,所以在他们前面各自放了十个小碗,每叠菜都夹两筷,肉要吃,菜也要吃,不然的话两兄妹都只顾着吃肉,这点就真的很不像她,蔬菜这么好吃,居然不喜欢。
这大雪天的,要不是她嫁妆丰厚,有娘给的铺子,又有薛文澜给的茶园,这时节要吃上蔬菜可没这么容易,小家伙身在福中不知福。
“慢慢吃。”宋心瑶看着孩子,脸上忍不住露出微笑,“过了年,就五岁啦。”
薛自珍伸出五根手指头,“五岁。”
薛宝珍自然也跟着哥哥,“五岁。”
“等天气好一点,就开始学读书写字。”
“自珍一定好好读书,以后考状元,跟爹一样当官,棒棒。”
“哟,这谁教的?”
薛自珍嘻嘻一笑,“牛嬷嬷。”
牛嬷嬷脸色有点尴尬。刚开始,她是最反对的,说周华贵一定会再出招,太麻烦了,不如在梅花县好好过日子,但一旦入京却迅速倒戈,说孩子还是要有爹,小小姐跟小少爷现在可比以前好多了,邻居也没人敢欺负,最好笑的是牛嬷嬷原本喊“薛大爷”,然后有一天突然变成“姑爷”。
宋心瑶忍笑,“嬷嬷教的?”
“便是教小少爷好好念书罢了。”
春分凑趣,“牛嬷嬷就是嘴巴硬,心里可软着。”
宋心瑶来了兴趣,“哦,你怎么知道?”
“我们还在梅花县时,有一次姑爷来,那么远,带了一品太尉家中宴客才有的蜜桃糖萌芦,嬷嬷当着姑爷的面说,糖葫芦有什么好带的,可是转身却对小小姐跟小少爷讲,这是爹带来的,要记得爹对你们好。”
宋心瑶噗哧一笑,牛嬷嬷被掀了老底,不自在得满脸通红,“春分,你这臭丫头!”
宋心瑶给牛嬷嬷夹了姜汁鲈鱼,“嬷嬷对我好,我知道的。”
牛嬷嬷原本有一个儿子,三岁多时发病殁了,丈夫又跟着一个寡妇私奔,从此以后一心只对宋心瑶好,要说这世界上对宋心瑶爱护有加的人,牛嬷嬷绝对在前面几个。
一顿饭,吃得高高兴兴。
春分收拾了桌子,众人拿着茶,说说笑笑。
就在这时候,宋家突然来了马车。失踪十几年的宋有禄回来了,还是光着头回来了,他出家当了和尚。
宋波跟许氏十几年没见这儿子,宋有福十几年没见这兄弟,自然又哭又笑,倒是妻子朱氏很平静,当了和尚就当和尚,干么回来。
现在的祈安大师,过去的宋有禄说他算准宋家的孩子今年会有灾,所以才破例下山让他们把孩子都叫过来,他要念经祈福。
荒谬归荒谬,但宋有禄说得头头是道,天象如何、月象如何,自己本已经出家,若不是想到父母之恩未报也不想破这例,眼见他神色都跟以前大不相同,众人不得不信,宋新天连忙让孟氏把在假山玩的孩子都叫回来,汪蕊多了一个心眼,叫了马车来静花巷。
牛嬷嬷一听连忙催,“快点,把小少爷跟小小姐抱上马车。”
牛嫂嬷迷信,据说家中若有一人出家侍佛,全家都能鸡犬升天,二老爷想必是得了道,回来报恩的。
宋心瑶心想,宁可信其有,于是吩咐道:“牛嬷嬷,你跟着一道。”
“小姐不回去吗?”
“不了,我刚喝了酒,那酒太烈了,晕得很。”
“夏至,你服侍小姐去休息。”牛嬷嬷转而对两个小家伙道:“小少爷、小小姐,我们去外公外婆家。”
宋有福虽然是个不像话的丈夫、不合格的爹,但对孙子孙女却是十分疼爱,至于汪蕊,那则是溺爱了,所以薛自珍踉薛宝珍听说要回外公外婆家,都很高兴。
宋心瑶一人亲了一下,吩咐他们好好听牛嬷嬷的话,便送他们上马车。
回到屋里,春分已经把桌子收拾干净,也泡了茶,宋心瑶吃得太多,只喝了一点,脚步虚浮的往厢房走去。
夏至担心问道:“小姐,要不要请大夫?”
“不用,就是喝多了。”
头晕呼呼的,一躺床,立刻睡着。
梦中很热。
真的太热了。
隐隐约约醒来,宋心瑶想着是不是酒喝多了,怎么一点都不像京城的冬天,还是舂分炭盆烧得太多,唉,呼吸困难。
呼吸……太困难了。
宋心瑶费力的睁开眼睛,瞬间酒醒——火!
榜扇破了个大洞,院子里大片的火光,屋檐被烧得都掉了一半下来。
她一下从床上坐起,又因为头晕往后倒去,喘了喘,用力把自己支起来,五感越来越清楚,鼻子闻到烧焦味,耳朵听到燃烧木柴的劈啪响,烟一阵一阵飘进来,燻得眼睛睁不开。
天哪,她要命丧在这边了吗?
不,她还没看到孩子长大,她要看着自珍成亲、要看着宝珍嫁人,还有,这几个月她跟薛文澜一直客气的相处,她想跟他讲自己已经不怪他了,她只是害怕如果他们和好,然后又有什么误会或者必须分开原因,她会无法振作的。
不行,她不能死——咳咳咳,她想逃出去,但手脚却不听使唤,那瓶梨花酒后劲太强,她现在看什么都有叠影。
热,她快无法呼吸了……
“心瑶,你在哪?”薛文澜的声音。
幻听吗?他怎么会在这?
“心瑶?心瑶?”
我、我在这啊,咳咳咳……
宋心瑶被烟燻得话都说不出来。
突然间,有个人穿过燃烧的格扇进来,一把扶起挂在床角边的她,伸手就探她的鼻息,“心瑶?还醒着吗?”
宋心瑶睁眼,看到的是薛文澜欣喜的神色,“你……怎么在这?”
“出去再说。”
宋心瑶是一点力气都没了,薛文澜搀扶着她,很快的冲出去。
她的手被烧着了,好痛……
她的脚被绊到了,整个人扑在地上,瞬间脚踝剧痛。骨折了吗?
火更大了。
宋心瑶突然觉得自己活不过今天——薛文澜前阵子练习射箭拉伤手臂,能搀着她已经不容易,不可能背着她走。
她才二十几岁……好短。
但是能在最后一日看到他,也是很高兴的,“好好照顾自珍跟宝珍长大,还有,我不怪你了,你快走,不用管我了。”
“别说这些,我一定带你出去!”
薛文澜月兑下大氅盖住她,然后整个人抱在怀中往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