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恩是个闲不住的人,身体刚有起色,便开始在府里活动起来。
有感贺春恩本是个人缘差的姨娘,子琮又是个讨人厌的小霸王,她决定带着他走出遇月小筑,接触更多的人,好让大家看见他们母子俩的改变。
让子琮睡过午觉后,趁着阳光还暖,春恩带着子琮,领着小茉跟舒眉来到霍府的畅春园走走。
畅春园是霍府最大的庭园,一年四季草木扶疏,即使是在这深秋九月,还是草绿花红,园中有假山,还有两个大小不一的水池,两池间有一红桥相连,中央有座小茶亭。
饼往,霍府不管是府内的家宴或是对外宴请,都会选择在畅春园举行,这里可说是霍府的交谊中心。
春恩带着子琮来到畅春园,远远地便看见苏翠堤带着珠落,跟几个丫鬟嬷嬷在茶亭里谈笑,想起之前苏翠堤在照云院看见她时的反应,春恩心想,这是个释出善意的好机会。
“子琮,咱们去跟你婶母及珠落姊姊玩,你可要乖。”她叮嘱子琮一声,立刻拉着他往茶亭的方向走去。
原本说说笑笑,喝着茶、吃着小点心的苏翠堤一见他们远远走来,顿时笑意一收,竟急急忙忙地吩咐起丫鬟嬷嬷们收拾东西,打算准备离去。
可她们收拾的速度赶不上春恩跟子琮的脚步,还没能从桥的另一头离开,春恩跟子琮已经上了桥面,打了招呼……
“二太太,请留步。”春恩漾开笑颜,加紧脚步赶上前去,因为她已经看见苏翠堤急忙想离开现场了。
天啊,这贺春恩从前到底是有多恶质霸道?
“春姨娘……”苏翠堤眼见走不了,只能硬着头皮留步。
“前几日在照云院来不及跟你说上话,真是可惜。”春恩走向她,笑盈盈地道:“之前我受伤卧床时,你来看过我,还没跟你道谢致意呢。”
苏翠堤不敢直视她,只是摇摇头,一副畏缩模样,“春姨娘言重了。”
“难得今日秋阳和暖,子琮也在小筑闷了好些日子,所以特意带他出来走走,不想便遇见你跟珠落……”春恩从她面上表情及眼神便可看出她是多么急着想离开。
就算是霍晓涛的宠妾,又生了一个儿子,贺春恩也不该霸道到苏翠堤得这样回避她吧?再说了,她都失宠一年多了,苏翠堤还如此顾忌着她吗?
看来,要改变贺春恩的形象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二太太,我们可以聊几句吗?”她用商量的、央求的语气对苏翠堤说。
她的态度跟语气让苏翠堤感到疑惑,怯怯地道:“聊、聊什么呢?我……”
“二太太,我撞伤头后忘了好多的事情……”她殷切地注视着苏翠堤,“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也不知道自己从前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如果你愿意,可以同我聊聊吗?”
听到这话,苏翠堤愣住,就连她身后的丫鬟跟嬷嬷都呆了。
“我虽忘了很多事,但从你及大家的态度和反应看来,我从前似乎做了很多不讨喜的事,我是真心诚意向你道歉的。”
“春姨娘,过去的事就……”苏翠堤话未说完,身后忽然传来珠落大哭的声音。
大家转头一看,见因为大人停下说话便迳自走到一旁看鱼的珠落正哇哇大哭,而子琮就站在她面前。
还没弄清楚发生什么事,苏翠堤便急忙走上前,一把抱起珠落,领着丫鬟跟嬷嬷们快步离去。
“娘,子琮打我,呜……”
春恩听见珠落对苏翠堤的哭诉,倏地转头看向子琮,问:“子琮,你欺负珠落?”
“我没有。”子琮说。
“珠落明明说你打她。”她神情严肃地道。
子琮抿着小嘴,眼眶泛红,“我……我没有!”
“不准哭。”她直视着他,“你犯错还哭?”
子琮倔强地迎着她的目光,强忍着委屈的泪水,“我只是想拉珠落去玩,可她就哭了……”
春恩微顿,一时间不知要说什么。
“我真的没打珠落。”
她神情凝肃地看着他,沉默须臾,叹了一口气。蹲下来,她拿出手绢轻轻擦拭子琮眼角的泪水,“别哭,姨娘相信子琮就是了。”
她语气一软,子琮反倒掉下眼泪,扑进她怀里。
春恩拍抚着他的背,心里感到歉疚,她方才对他实在太严厉了,应该要先听他解释的。
“对不起,娘不是存心凶你的。”她由衷地向他道歉。
“姨娘从前总说我可以欺负珠落,因为珠落是不值钱的女孩,不及子琮矜贵……”子琮抽抽噎噎地说:“可是我刚才没……没有打她,真的没有……”
听见子琮这番话,春恩的胸口抽痛了一下。
贺春恩是这样教育他的?怂恿、鼓励自己的孩子去霸凌别人的孩子?
“好孩子。”她将子琮拉开,温柔笑看着他,伸手轻轻地拭去他脸上的泪,说道:“子琮把姨娘说的话听进去了,真的很好。”说着,她再度将子琮深拥入怀。
他在贺春恩的教养下成了欺负别人、无礼蛮横的小霸王,看来是加害者,但实际上也是受害者,幸好他还小,让她还来得及导正、疗癒他心里的伤。
“子琮,是姨娘从前太不懂事了,才会那样教育你。”她轻轻抚着他的背,温柔地道:“这世界上的人都是平等的,没有人特别低贱或特别尊贵,每个人都有他的价值,你懂吗?”
价值两个字对他来说太抽象了,他一脸似懂非懂的样子。
见状,春恩继续说明,“士农工商,每个人都在做自己该做的事,例如你身上穿的衣服,便是农人或养蚕人养蚕种棉花,再由织工制作成布料,由裁缝裁剪缝制,才让你有衣物蔽体御寒,若没有这些人在他们的岗位上努力,我们就没有衣服可穿了,是不是?”
这说明,子琮听明白了,他点了点头,自己抹去眼角的泪水。
“我们每天睁开眼睛所吃所用的,都是这世界上的人所努力的结果,每个人都很重要,没有谁是低贱的、没有价值的,明不明白?”
子琮颔首,“子琮明白。”
看着他那可爱的小脸蛋,她温柔微笑,“珠落误会你想打她,才会吓得放声大哭,改明儿我们带礼物去跟珠落道歉,好吗?”
子琮用力点点头,“嗯!”
珠落是个五岁的小女孩,春恩心想,这年纪的小孩应该很喜欢布女圭女圭吧?于是她决定缝一对布玩偶,让子琮送给珠落好向她赔罪。
孩子不记仇,只要见了喜欢的东西,很多不愉快的事就会忘记。
她看得出来苏翠堤非常疼爱珠落,只要讨好了珠落,苏翠堤应该不会拒她于千里之外。
决定了之后,她问小茉跟舒眉可有现成的布,然后在两人的引导下,走进了遇月小筑的侧屋。
进入侧屋,春恩当真被吓了一大跳,之前她以为这里是堆放杂物的储物间,因此没特别注意,没想到房间里一个叠一个的木箱里面,全是子琮的新衣跟一些少见的布疋。
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些全是她过往要求天羽织的工坊送来的。
天羽织的伙计每个月会送布进府让她挑选,她挑选之后便交由工坊为子琮缝制新衣,但这些新衣有些只穿了两三次,有些甚至连打开多看两眼都不曾。
她实在太惊讶了,贺春恩到底是怎么回事?身为霍晓涛的妾室,是不必俭朴度日,但也不能如此豪奢浪费吧?
拣了几块较为普通的料子,再拆了一件子琮的旧单衣,春恩只用几个时辰的时间便缝了一对漂亮的布女圭女圭,让小茉跟舒眉都惊呼不已。
“春姨娘,想不到您的手这么巧!”小茉是跟着她从贺家嫁过来的,却从来不知道她家小姐有这样的好手艺。
“是呀,春姨娘,你缝制的这布女圭女圭都能卖钱了,瞧它们身上的小衣服多精美呀!”自被崔姨娘调拨前来侍候她至今,舒眉还不曾见她动过针线呢,没想到她这一出手,便是惊人之作。
一旁,子琮满脸新奇地看着她缝的两个布女圭女圭。
春恩将布女圭女圭交给他,模了模他的头,“子琮,这是给珠落姊姊赔不是的礼物,明儿就由你交给珠落姊姊好吗?”
子琮用力地点点头,然后有点不安地问道:“这样……珠落就不会哭了吗?”
“肯定不会的。”春恩温柔一笑,语调轻柔和缓地道:“子琮,珠落是你的堂姊,也是你目前唯一的兄弟姊妹,你们要和平相处,相亲相爱,知道吗?”
其实子琮似懂非懂,但只要是从娘亲口中说出来的话,他都听从。
“姨娘从小就没有兄弟姊妹,很是寂寞,所以特别羡慕别人家有兄弟姊妹一同读书玩耍,你要好好跟珠落姊姊相处,明白吗?”
“明白。”子琮用力点点头。
“子琮真是姨娘的乖儿子。”春恩笑着,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子琮看着她,漾开欢喜的笑意,姨娘以前从来不曾对他做过这样的动作。
他非常喜欢受伤后的姨娘,受伤后的姨娘虽然对他很严格,反而让他觉得很温柔,她会给他说床边故事,会在睡前对他说“祝子琮好梦”,然后在他额头上亲吻一记……
他真的真的好喜欢现在的姨娘。
可听见她刚才那些话,小茉却露出狐疑的表情。小姐说她从小就没有兄弟姊妹?奇怪,贺家除了她,还有三男四女,共计八名子女,小姐怎会说自己没有兄弟姊妹呢?
小茉歪着头,想了想,猜测这应是她为了教导子琮要与手足相亲相爱,才随口编出来的吧?
向阳院,花厅。
“珠落姊姊,送给你。”子琮很有精神地,笑容满面地将手中的一对布女圭女圭递出去。
挨在苏翠堤身边,原本一脸惊惶不安的珠落一下愣住了,两眼发直地看着那对做工精美的布女圭女圭。
不只她,苏翠堤以及此时在花厅里的其他仆婢也都一脸不可思议,观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二太太,这是我自己缝制的布女圭女圭。”春恩神情诚挚地道:“那天子琮吓哭了珠落,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特地缝了这对女圭女圭向珠落赔不是,还请笑纳。”
苏翠堤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手足无措地看着一旁的王嬷嬷。
不知从何时开始,贺春恩对她便充满了敌意,一开始是收敛的、隐讳的,可后来,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甚至放任子琮欺负珠落。
身为母亲,她当然生气也不满,但贺春恩是霍晓涛宠爱的妾室,又为他生下一个儿子,举止嚣张些也不是不能理解,可她不明白的是,做为霍家庶子的媳妇,一向谨守本分,事事顺应,未敢出头,对贺春恩也素来敬让守礼,进退有据,为何贺春恩还要到处针对她,甚至打压她呢?
原以为遭受这毫无道理的欺压,丈夫能为她出头,可当她向霍碧山提及此事时,霍碧山却要她隐忍、闪躲及回避,不只他,就连亲婆母崔姨娘都要她知所进退,不得生事。
她本就不是个好惹事的人,若不是贺春恩处处针对她,她也不会拿这事去烦霍碧山。
只是出嫁从夫,既然丈夫要她躲、要她忍,她就只能遵从。
贺春恩受伤之后声称自己失忆,对她释出善意,这固然是好事,但一个人突然转性变成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人,却也令她心惊胆颤。
“小小姐。”王嬷嬷轻轻在珠落背上推了一下,“小少爷给您的,快收下吧。”
王嬷嬷是苏翠堤陪嫁的嬷嬷,是看着珠落长大的,因此珠落向来听王嬷嬷说的话。
珠落怯怯地接下子琮热情递过来的一对布女圭女圭,虽然有点不安,目光却被那对精致的布女圭女圭而吸引。
“珠落,喜欢吗?”春恩笑问。
珠落不敢说话,还是王嬷嬷提醒她,“小小姐,春姨娘问您呢。”
珠落微抿着唇,点点头。
春恩抬起眼,正视着苏翠堤,“二太太,我受伤后失忆,实在是记不得从前的事了,不过看你及大家看待我的眼神及态度,我几乎能确定自己从前是个讨人厌的人……”
“不……”苏翠堤语塞。
春恩蹙眉苦笑,“我是失忆了,但并不傻,我知道自己从前肯定是个万人嫌。”说罢,她正色并弯腰一个鞠躬。
这举动,吓得苏翠堤几乎要跳开。
“对不起。”春恩发自内心地说:“我为从前做的事向你道歉,也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道歉,接受全新的我。”
此时,不只苏翠堤,其他人也都是一脸震惊。
“二太太。”春恩继续道:“你我都是嫁进这个家的人,若能以姊妹相称,真诚相待,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春姨娘……”
“如果你愿意,我们私底下以闺名相称,这样亲近一些,如何?”她说。
面对如此友善亲和的她,苏翠堤有点不知所措,尽避意外、不解,但性情温顺的苏翠堤还是回应了她的善意,“既然春姨娘希望如此,那就……”
不等她说完,春恩主动且热情地牵住她的手。
苏翠堤愣了一下,瞪大眼睛看着她。
“过去的都过去了。”她眼底绽放着热情的花朵,笑盈盈地道:“现在就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夜深人静,一道瘦瘦的身影窜进了承明院,然后熟门熟路地朝着还亮晃晃的书斋前去。
“大爷,是我。”说话的是个女子,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进来。”书斋里,霍晓涛正在抽查各分号呈上的帐册,对于门外女子的声音,他不陌生,那是莲心,向阳院的粗使婢女。
莲心推门,轻移步伐地进了书斋,但不敢靠近他的案桌。
“什么事?”
站在几个大步外的她,小心翼翼地道:“大爷,是关于春姨娘……”
闻言,他一顿,终于抬起脸来看着她,“她怎么了?”
“春姨娘最近常往向阳院走动。”她说。
闻言,他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做什么?”
“都是带着小少爷去找二太太跟珠落小姐。”她说。
“噢?”他挑了挑眉,若有所思。
莲心是向阳院的粗使丫鬟,他是几个月前才收买她当眼线的,目的当然是为了随时向他报告霍碧山院里的事情。
莲心今年十六,是盛京人士,家贫,她十二岁就进了霍府做事。
他知道她家有一病母及两名弟妹,生活困顿,急需救援资助,于是他提供她家里足够的生活费,让她做他的眼线耳目,而她也非常机灵,为他提供了许多消息及线索。
贺春恩过去一年来不曾去过向阳院,霍碧山也始终跟她保持距离,大概是因为求爱不成,贺春恩便将怒气转嫁至苏翠堤及珠落身上,对她们母女俩不甚友善,甚至放任子琮欺凌珠落。
如今她却多次前往向阳院拜访苏翠堤?为的是哪桩?
“她去向阳院都做了些什么?”他好奇了。
“第一次去,是带她亲手缝制的两只布女圭女圭向珠落小姐赔不是,第二次去,又送了自己缝的绢花头饰送给二太太跟珠落小姐,第三次,她说想帮肚子越来越大的二太太缝制舒适的孕衣……”
听到这,他更觉讶异了,不管是他所知道或是残存记忆中的贺春恩,都不是一个如此心灵手巧又贤慧友善的女人呐,摔了那么一下,是打通了她的任督二脉,教她月兑胎换骨了吗?
“除了二太太,她还接触了谁?”他问。
莲心微顿,“大爷是指……二爷吗?”
他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莲心迎上他凌厉的目光,心抽了一下,忙道:“没有,春姨娘从没遇到过二爷,不过二爷知道她近来常去,似乎不甚欢喜。”
“唔。”他神情有点严肃,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是。”莲心恭谨地一欠身,旋身走了出去,并带上书斋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