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梅林里,傅筠看似漫不经心的走着,那双澄净明眸却不时的搜寻着人影,她知道她该下山了,但一想到魏韶霆父子还在这里,她就忍不住想再多待一会儿,也许还有机会再见他们一面。
就她所知,魏韶霆一直都将魏子晨带在身边,但他生意忙,留在京城的时间并不多。
或许是老天爷听到她的心声,她竟然看到魏子晨小小的身子从前方坡上的瓶房窗户吧了出来,再往一旁的石阶走下来,他左看右看,在看到她时像是吓了一大跳,大眼睛,一手还捂着嘴巴,但忽然又回了神,改以食指压着嘴巴,示意她不要说话。
她蹙着眉头,看他笑得眼儿弯弯的走到她面前,再一手拉住她的手,往梅林的另一条小径走去。
两人一直来到一株梅树下方的木椅时,魏子晨才爬上去坐下,拍拍旁边的位置,示意她也坐下,她微微一笑,一坐下就见他从怀里揣起一个纸袋,从里面抓出两颗糖炒栗子,递拾她,“这个请你吃,漂亮姊姊。”
她喉咙上下滚动,接过栗子,有些哽咽的问:“你很喜欢吃糖炒栗子?”
“对啊。”他用力点头,也没看她,认真的以稚女敕小手剥着栗子的壳。
她轻咬下唇,她该如何向他示警?他还这么小,而且时间不对,她也绝不会再重蹈覆彻,被人远远的软禁在那暗无天日的荒凉山庄里。
“姊姊怎么哭了?”
魏子晨稚女敕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沉思,察觉到脸颊上的冰凉,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
“姊姊没哭,是空气太凉,冻得眼睛落泪的。”她连忙以袖拭泪,看到他剥栗子剥得坑坑巴巴,小手脏脏的,她又拿起绣帕温柔的替他擦手,“姊姊剥给你吃,你……怎么一个人呢?”
“我爹让我待在房间里,可里面有点檀香,我不爱闻,会头脑昏昏的想睡觉,”他眨着肖似魏韶霆那双漂亮的国眸,“但我爹事情很多,他很忙的,两个辜叔叔都要我乖,我想不吵就是乖,我就爬窗子出来,等会儿再回去就好。”
“爬窗子很危险。”
“不会,那窗子很矮,我爬好几次了,我爹要是在京城,都会带我来这里,我很熟的。”他笑咪咪的说着,张嘴吃了一颗栗子,又呱啦呱啦的说着有很多姑娘老是莫名甚妙的巧遇他们,又脸红红的说着连蚊子都听不到的话,烦都烦死了。
原来这么小就是个话痨了,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傅筠笑看着说个不停的魏子晨,一颗又一颗的栗子全送到他红红的小嘴巴里,就连他原先给她的那两颗也全进了他的口中。
最后她说道:“这东西不好克化,今天吃这样就好,知道吗?”
他眨眨眼,看着她手上的栗子壳,想到刚刚塞入口中那两颗剥得漂亮的栗子,“啊,我全吃了?我要请姊姊的,你等等,我再回去拿。”
“不用,我不吃——”她其实对栗子还是有阴影,便起身要拦他。
但魏子晨可不管,他急了,竟然拔腿就跑,但小径两边都有前一晚被扫开的堆雪,傅筠见他不管不顾的往石阶方向跑,吓得连忙拉着裙摆追过去,却见他脚滑了一下,身子一歪斜就往一旁坡道滑,她想也没想的就伸手抱住他,将他护在怀里,一大一小宾落积了厚厚一层雪的坡道,瞬间,天旋地转,傅筠眼前发黑,她不敢张开眼睛,她害怕自己其实仍在从庄子逃月兑的路上,暗夜中,无垠的黑幕仍笼罩着她的去路。
“姊姊,呜呜呜,姊姊快醒来啊。”怀里的小人儿突然害怕的哭喊出来。
子晨?她瞬间张开眼睛,发现魏子晨趴在她身上哭着,泪眼汪汪的看着她,“姊姊,呜呜——”
他童稚的嗓音犹如天籁,让她知道自己已然逃离前世那场恶梦。
“姊姊没事,子晨别害怕。”她很快的坐起身来,上下查看他是否受伤,也发现两人很幸运,跌在厚厚的雪地上,并无大碍。
不过一会儿,坡上起了一阵骚动,她直觉抬头望去,就见魏韶霆纵身掠下,眨眼间,他竟已站在自己身边。
魏子晨已经面色发白的扑上前抱着他,“爹,我不小心滑了一跤,是姊姊抱着我滚下去的。”
他双眼发亮的看着傅筠,小脸上就着要爹爹赶快感谢她的神色。
魏韶霆上下迅速打量她,看她衣服脏了,两手都有些微擦伤,“多谢姑娘对犬子的呵护,姑娘受伤了。”
“我没事,只是一点小伤。”她无所谓的摇摇头,目光再度落到脸上有泪的魏子晨身上,她从袖里拿出丝帕,弯子,择了干净的丝帕一角,轻轻的为他拭去泪水,“你一定要注意安全,一定要好好的长大。”
魏子晨用力点头,咧嘴笑了。
魏韶霆眸光一闪,睇着她杏眸里的不舍与温柔,这是第二回了,她的眼睛只定视在子晨身上,黑眸浮现困惑,是她特别喜欢孩子?“请傅姑娘先到厢房,我立刻派人去买套衣物过来给姑娘替换,并上点药。”
魏韶霆才开口就见她起身,那双澄澈如湖水的明眸对上自己,盈盈一笑,“无妨,真的,我车上有替换的衣服,这点小伤更不打紧,再说时候已不早,我该回去了。”
“魏某冒昧了,在下是魏家商号大当家魏韶霆,这是犬子子晨,请姑娘告知名讳,也好让魏某送上谢礼。”魏韶霆礼貌的道。
“原来是魏家商号的魏爷,久仰,不过真的不必如此费事,只是子晨特别与我有缘,”她顿了一下,似是想到什么,“魏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见她看了儿子一眼,明白的对着身后的辜九、辜十一道:“你们带子晨回厢房。”
魏子晨还不想走,但见父亲眉头一蹙,他只能嘟着嘴,不舍的跟傅筠笑笑的再行个礼,与两位叔叔离开。
暗筠见三人走远,才将魏子晨不喜欢檀香味道而爬窗的事说了,“请不要因此而苛责他,他还小,没想太多,不过,若是当父亲的你主动发现他不喜檀香一事,他一定会更崇拜你,当然,也别让他知道我说了这些。”
魏韶霆感觉很新鲜,他的身边从来不乏想亲近他的女人,更有不少想借由子晨靠近他,但眼前这个如新春初绽的樱花美人儿很干净,眸中不见算计,只有真诚的关心,他唇角微微翘起,“谢谢你,我记得了。”
她再次向他行个礼,转身步上石阶回了小路,返回寺庙大殿,才知玉杉、玉叶找她找得急了,又见她一身狼狈,两人更是慌。
“姑娘怎么了?”
“没事,只是不小心踩到雪地滑了,待会儿在车上整理一下即可。”她说。
两个丫鬟暗松口气,主仆随即下山。
魏韶霆高高站在山坡一角,对着身后的黑衣人道:“查清楚,我要知道她是谁。”
“是。”黑衣人拱手离去。
受人点滴该涌泉以报,他魏韶霆不习惯欠人恩情。
暗筠主仆回到傅府后,先去了一趟惜春堂,与傅老太太说些话儿才回房休息,玉叶则被留下来,该是要报告今日的事。
这些年来,传老太太跟二房媳妇徐虹一起掌中馈,徐虹其实是傅老太太的娘家人,两人狼狈为奸,为了能掌控她的一举一动,也在栖兰院里安插不少耳目。
暗筠很清楚,她身边需要几个忠心妥贴又放心的人,就她病好的这些日子,她耐心观察院里院外干活儿的丫鬟小厮,已看中几个,就等着机会,而这个机会,只有刘氏可以给。
她也清楚这几日老太太跟姑婶等人在计划什么,她们不想让刘氏接掌中馈,但她要做的,正是要帮助刘氏拿到掌家大权。
暗筠梳洗一番,用了些饭菜,斜卧在榻上阖眼小憩。
“大姑娘,大太太跟二姑娘来了。”玉杉略显高亢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她甫抬头,就见傅榛笑咪咪的拉着刘氏进来跑向自己,“姊姊没事吧?”
暗筠忙坐正身子,看着她也上了榻,上上下下煞有其事的看着自己。
她微微一笑,“姊姊没事,”再看向一脸严肃走来的刘氏,“母亲请坐。”
刘氏点点头坐下,又喊了傅榛到她身边,也要她安静坐下。
暗筠让玉杉倒了茶,便要她退出屋外。
“我听说你去上香时受伤了”刘氏上下打量着她说。
暗筠看着眼前情绪不外露的刘氏,前世她就是听了祖母挑唆,一心想做大家千金,自断与富商外祖家的联系,也疏远面冷心热的刘氏,对她心生敌意——
然而此时若是细看,就可以发现刘氏那平淡双眸里有着隐隐的忧心。
徐汶谦的话是对的,她空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却看不出谁才是对她的人。
“姊姊,姊姊?”傅榛困惑的喊着不说话的姊姊。
暗筠这才回了神,忙道:“劳母亲担心,筠筠没事,只是手擦伤,已经处理过了。”
刘氏看她气色不差,目光又落在她手上,确实只有些擦伤,这才松了口气,“没事就好。”她起身就要带着傅榛离开。
但傅榛眨眨眼,看了漂亮的姊姊一眼,娇俏的抬头看着母亲,“娘亲,我留下来陪姊姊好不好?”
“可是姊姊才回家,她累了,需要休息。”刘氏态度也硬,她想的一向就多,不知道傅筠喜不喜欢这个妹妹?
暗榛生动的小脸下子就皱成个小包子,可怜兮兮的看着姊姊,眼眶都红了。
暗筠微微一笑,“母亲就让她留一会儿,我累了会让丫鬟送她回去。”
暗榛眼睛倏地一亮,马上咚咚咚的跑到她身边,笑得灿烂,哪有啥泪光?
刘氏在心里暗叹一声,又见傅筠脸上没半点不情愿,才点头,“好,我让翠微在外面候着,晚一点就由她送榛榛回去。”
暗筠知道翠微是刘氏身边的大丫鬟,她点点头,刘氏便出了门。
“妹妹想做什么?”傅筠伸手将妹妹落在脸颊的碎发拔到耳后。
“我喜欢下棋,爹爹有空都教我的,说可以让脑子灵活。”她欢快的说。
暗筠想起她似乎也曾有被爹爹抱在怀里,拿着黑白子一子一子下在棋盘的记忆。
她回身吩咐玉杉拿来棋盘,姊妹俩就连下三盘,傅榛人小棋艺不精,下得又快,还是傅筠好生教着,速度才慢了些。
当傅榛心满意足的回临南院后,就抱着母亲说:“姊姊好温柔,让我好几个子儿不说,还教我下棋,跟爹爹一样棒棒的,还让丫头备了点心跟温果酿——”
也是从这一日开始,傅榛有空就往栖兰院跑,缠着傅筠,刘氏怕扰了傅筠,傅书宇却是乐见此事,姊妹情深是好事,反而要刘氏别拘着小女儿,每日他从户部回家,更不忘寻些小玩意儿,让傅榛第二日可以带到栖兰院与姊姊同乐。
“姊姊,这九连环很难解,姊姊怎么可以这么快就解出来?”暖呼呼的屋内,傅榛坐在榻上,看着手上愈解愈乱的九连环,两道秀气的眉毛都要打结了。
“这不难,你别急,我教你,你先这样。”傅筠坐在她身边,细心的拿着九连环教着。
暗榛睁着大大圆圆的眼睛看着,那可爱又专心的模样,让傅筠忍不住伸手揉揉她柔软的发丝,前世,她们不曾有过姊妹情,这一世,她一定要好好珍惜。
在一旁伺候的玉叶蹙眉看着姊妹俩有说有笑,先与另边站着的玉杉交换一下目光,即弯身拿起桌上凉了的茶壶,静静的跨出屋子,离开栖兰院后,拐个弯就转往老太太的惜春堂去,将两姊妹融洽相处的情形告知傅老太太。
暗老太太坐在暖炕上,沉默很久,傅筠到底在想什么?这些日子,她明里暗里已经尽力挑拨,傅筠却好像油盐不进,但对她这个老太婆的态度也没变……她抿紧薄唇,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无法不耿耿于怀。
不过,现在较重要的是搞定刘氏,她这几日备了多少礼送去给娘家哥哥,她可是一清二楚,纵然用的是她的私房钱,但这大手大脚的是想做什么?
她思绪烦乱,对玉叶挥挥手,“继续盯着你家姑娘。”
玉叶一愣,虽感不解,但还是行礼离开。
接下来一连数日,除了刘氏外,傅老太太一一将府里几个女眷找来深谈,至少都待上一刻钟的时间才离去。
时序入冬,雪又下了一阵,一夜的积雪从梅花树上崩落而下,在寂静的清晨发出声响,即使天色未大亮,寒风呼呼的吹,仍有不少人踩着尚未扫开的积雪,一步步的往傅老太太的惜春堂走去。
温暖的屋内依次坐了傅老太太、傅玫仪、徐虹、游氏及刘氏,刘氏明明是府中的大太太,但与众人生疏,又被刻意疏远,独坐一处,倒显得像外客。
暗筠乖巧的坐在傅老太太身边,拜上一世之赐,她知道有个局在等着刘氏,她已想好法子帮衬。
暗老太太沉着一张脸坐在上首,先是提了家里一些锁事后,目光看向一直恭敬坐着的刘氏,“你回京已有些时日了吧,知道你甫回京有些人情事故得处理,便省了你的请安,但算算日子,也该跟你说说家里的规矩了。”
“谨遵母亲吩咐。”刘氏起身行礼。
“嗯,坐下吧,每天卯时三刻就要过来请安,这是咱们府里的规矩不说,你也该跟我这婆母多熟悉才是。另外,你娘家哥哥来京几年,早已在京里立足,但你已经出嫁,也不好常回去,不知道的以为我们对你不好,你勤着回娘家诉苦呢。”
暗老太太的丈夫离世多年,她在府里自然是横着走,又自诩清贵,时不时透着一股高不可攀的倔傲神态,但话里的含意实在刺耳,傅筠心中嘲讽不平,脸上却不动声色。
被指责的刘氏顿觉不平,她离京多年,回来与兄长见面,也不过走了三趟就被盯上了,她再次从椅上起身,不咸不淡的看着傅老太太,“傅家规矩,媳妇自当遵从,然媳妇久未见兄长,回家三趟,亦是夫君要我带榛榛过去认亲,熟悉熟悉。”
在座除了傅筠看她一眼外,其它人皆低着头,勾起唇角无声的笑,呵,还真是硬气。
“你这是在拿书宇的话来堵我这老太婆的嘴?”傅老太太脸色难看的拍桌怒道。
“儿媳不敢。”刘氏弯身行礼。
暗老太太眼眸深沉的正要发话,傅筠清脆悦耳的笑声陡起,“祖母,您吓着母亲了,这一家人,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只是,说到规矩,这卯时三刻请安,既是家规,我跟婶婶等人是不是也得照做?还有啊,大姑姑三天两头的就回娘家,还小住两三日,太姑姑的婆家会不会也如祖母所想,以为她是回娘家诉苦呢?是不是祖母得劝劝大姑姑别这么常回来?”
呃——怎么把她们全都绕进去了?徐虹、游氏互看一眼,表情都很难看。
暗玫仪更是气得脸色陛青阵白,她隔三差五的回娘家,小住两三天已成习惯,昨晩她就是在未出嫁前的院里睡的。
她夫家家境清贫,只能汲汲营营,谋些蝇头小利,日子过得捉襟见时,娘家这边有利可图,她只要帮着出谋划策搞定傅筠的嫁妆,就有一座小金山可用,若非有如此好处,门第略低的夫家又怎么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让她三天两头回娘家?
气氛凝结,除了刘氏诧异的看着傅筠外,其它人的脸色都是又红又白,难看得很。
“祖母啊、您别怨筠筠说了实诚话,你不时念着咱们是书香世家,您又是府中最尊贵的老祖宗,对一干晚辈怎好厚此薄彼?要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日有闲言传出,说祖母欺负新媳妇,这可是要丢大脸的。”傅筠娇俏的坐在傅老太太身边,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这股僵滞的氛围。
暗老太太轻咳一声,微眯眼看着她微笑的脸庞,胸口憋着一股怒气,却也只能点点头,“老太婆懂,不怨你,请安的事就罢了,一个月就初一、十五过来请安吧。”
刘氏很清楚,请安这事肯定只针对自己,是想折腾找事吧?幸好傅筠解决了,她神情复杂的再次行礼,才在椅子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