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其名安排蔺巧龙进宫这日,谭音也跟在她身边,扮成了她的药仆,重新回到他熟悉的宫中,每一步他都走得小心翼翼。
凤仪宫,那是他自幼最常待的地方,是他母后的寝宫。他经常违反宫规,夜里溜到凤仪宫缠着他母后,要母后给他讲故事,在母后的怀里入睡。
这一别,竟长达了十多年,无预警的骨肉分离,他母后的椎心之痛该有多深,她肯定是日日夜夜责怪自己没把他看好,她肯定是焦心的不想一次想随他而去。
蔺巧龙走在他身前,都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加重了,他的情绪正在剧烈起伏,谁说不是呢?他好不容易才能回来,若不是谭谱下了重手,他兴许一辈子都想不起,一辈子都以谭音的名字过,不知道自己是尊贵的皇子、皇家的血脉,不知道这江山、这天下将来是他的,就那样在锦阳懵懵懂懂的过完一生,甘于平淡。
不过,她现在是想这个的时候吗?她即将要见的可是大满朝的皇后,她的婆母,她可要表现得好一点,将来才有筹码要求谭音不得三宫六院,想来他是不敢有了皇子身分便忘了对她的誓言的,不能人道那可是很严重的,若是食言违誓,哼哼,他自个儿看着办,到时她可救不了他。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蔺娘子已到,要为娘娘诊脉。”
凤仪宫里落针可闻,宫女们走动都十分小心,只有沈其名禀告的声音。
凤帐里的皇后气息微弱,缓缓将雪白皓腕伸到了帐外的脉枕上。“听沈大人说,蔺娘子远从锦阳而来,且还怀着身子,辛苦你了。”
听到那久违的声线,谭音的呼吸沉重了起来,他紧紧攥着拳头,咬着牙,不许自己流露情感。
巧龙说,根据沈太傅的形容,他母后的身子已像是风中残烛,极度孱弱,受不得半点刺激,若他突然出现,他母后极可能会因为太过欢喜而顷刻间暴毙身亡,不可不慎,眼下最好先将他母后的病治了大半才相认最为妥当,一番话说得鞭辟入里,他也只能先按捺住心中的激动。
“娘娘言重了。”蔺巧龙在凤床边的绣墩上坐了下来。“那么,民女先为娘娘诊脉。”
她轻轻搭着皇后的手,这毒………也太多了。
她压住心中的惊讶,凝神一会儿说道:“娘娘体内积累了数十种慢性毒,其中一些会消弱彼此的毒性,一些交错则会加快毒性,因此才会时好时坏,加上长年的心绪难以排解导致积思成疾,民女要为您施针。”
皇后轻轻一叹。“蔺娘子直言无妨,本宫想听实话,本宫还有救吗?若是无救,便不需再做无谓的尝试了。”
蔺巧龙恭敬道:“娘娘有救,民女会治好您。”
皇后十分讶异。“太医们都不敢说实话,本宫每次询问,他们总是模棱两可,只说假以时日会渐有起色,没人敢向本宫说一句本宫还有救。”
蔺巧龙动着慧黠的眼珠子一笑。“不是民女夸口,民女至今没有救不活的人。”
皇后笑了,微微掀开凤帐看了眼蔺巧龙。“蔺娘子还真是有趣,生得也是讨人喜欢,夫君肯定很疼爱你吧?”
一旁伺候的宫女白秋很是惊讶,主子已经很久没有说话的兴致了,今日却主动和这小医娘搭话,太不可思议了。
“他被我吃得死死的。”蔺巧龙对皇后眨了眨眼。“他还答应我不会纳妾,否则就会像这宫里的太监一样,不能那啥的。”
皇后又笑了。“和你过日子,肯定是不会闲着。”
见到那面容,谭音的胸口重重一击,他记忆中的母后如今老了许多啊,想到他母后受的苦,他的心就阵阵抽疼。
蔺巧龙咳了一声。“皇后娘娘要施针的地方很多,请沈大人回避,和我的药仆先出去吧。”
沈其名和谭音出去后,蔺巧龙请宫女褪去皇后的衣裳让皇后趴着,她快速进针,银针游走在皇后周身,不时捻转运针,每个穴道留针两刻钟。
半个时辰后,她一边收针一边说道:“民女对手相极有钻研,适才斗胆替娘娘看了手相,发现娘娘心中有个思念的人,且很快便会与那人相见。所以了,娘娘请打起精神来,民女每日都会进宫来给娘娘施针,开的药方、每日的汤药,请娘娘都要按时服用,药浴也日都不能少,这才能等到与那人相见之日。”
皇后心里猛地一跳。
连钦天监都只说太子没死,不敢保证他们还能相见,这蔺娘子却语气坚定,说得果断,难道,她有生之日真能盼到太子归来?
“承你吉言了,蔺娘子。”皇后显然是太欢喜了,声音颤抖。“本宫会照你的话做,本宫一定会照你的话做……”
蔺巧龙告退之后,皇后依然亢奋着,她望着窗子外头若有所思。
白秋护主心切,劝道:“娘娘不要太相信那位蔺娘子的话了,免得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皇后眼里一片柔和。“白秋,不知怎么回事,本宫总觉得那蔺娘子不像外人。”
“娘娘是挺喜欢她的意思吗?”白秋精神来了,“要不,奴婢跟沈大人说,让蔺娘子时常进宫来陪娘娘说话?”
主子这十多年来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如今好不容易对一个医娘有兴致,纵然只是身分卑微的医娘,但总比主子死气沉沉的好啊。
“不必了。”皇后脸上逐渐露了笑意。“她不是说每日都会进宫来给本宫施针吗?那本宫就每日都能看到她了。”
这是蔺巧龙第十五日进宫,皇后是个很配合的病人,因此病症减轻了许多,体内的毒也少了大半,再照这样施针与汤药并进,不出两个月便能痊愈。
皇上对皇后的病很看重,除了第二次施针时不在,往后蔺巧龙在为皇后施针时,皇上都到凤仪宫来关切,且他每次都看着她为皇后施针,似乎百看不厌,又对她的来历十分感兴趣,得知她因失忆,不知师承何处,也甚觉可惜,其实,今日是蔺巧龙盘算好要让皇上皇后与谭音相认的日子,因为沈其名告诉她,在他们抵达京城之时,华仲春适巧向太医院告假一个月,人不在京城,若是让他回来了,肯定会从中阻挠相认之事,为免夜长梦多,待皇后身子能承受得住时,便要赶紧让他们相认。
后头要做的事还很多。
虽然她不知道要做的事是什么,但想来太子归位是件极大的事,谭音又离开得太久,有没有人反对他是未知数,宫里诡谲多变,加上朝中风起云涌,还有华仲春、华贵妃那华氏一族的势力,在在都是要铲平的荆棘道路。
沈其名说,她来为皇后施针一事是秘密进行,每次进宫的路线都不同且十分隐密,仪宫上下也让皇后的贴身宫人,也是皇后的女乃娘韩嬷嬷打点过了,不会有人走漏风声,所以宫里没几个人知道有个民间来的医娘在为皇后施针。
他甚至还请皇上下旨,皇后需要静养,一月之内不许有人到凤仪宫探望皇后,免得打扰了皇后的清静,因此华贵妃也不知道皇后在进行针疗。
他还没有对皇上说他怀疑华仲春和华贵妃对皇后下毒手,他只说华仲春自恃医术了得,若让他知道有个医娘会他所不会的针灸之术,怕他心里不好过,因此才请皇上帮忙保密。
“这么些年来,华仲春和华贵妃的表面功夫都做足了,深得皇上和皇后娘娘的信任,他们从未将太子失踪一事与华仲春,华贵妃联想在一块儿,之前我虽然怀疑却苦无证据,只能自个儿干着急,眼下太子找到了,确切的知道了太子当年失踪的源头,而谢丞相这半年来在暗中调查一个大案子,案子恐怕和华仲春月兑不了干系,直白地说,他们想谋反,已渐渐露出了马脚,而皇城里却天下太平,如今太子回来了,一定要尽快让他回到自己位置,怎么做,太子妃您得拿捏好时间……”
沈其名的叮嘱在她耳边回荡,蔺巧龙看着面色渐渐红润的皇后,忽然扬声,“小谭子,把我的药箱拿来。”
谭音也不知晓蔺巧龙为何忽然喊他过去,他提着药箱,步履如常地靠近床帷,皇后的凤眸睁大了,她指着谭音,颤声道:“你……你是珏儿?是珏儿吗?”
蔺巧龙吓了一跳,嘴唇微张。
她都还没开口,皇后怎么就知道了?她原来是打算让谭音站在旁边,她再慢慢说个故事给皇后听的,故事内容是谭家如何收养了谭音,然后再一步一步的往身世之谜上头去揭晓,哪知道,皇后一句话便终结了她的计划。
“皇后在说什么?”皇上蹙了蹙眉。“珏儿怎么会在这里?这几日不是好了许多,怎么又犯胡涂了?”
“是珏儿没错。”皇后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情急的拉住了谭音不放。她坐了起来,差点跌下床,白秋和韩嬷糖近身伺候,连忙扶住了她,而谭音此时也无法再假装镇定,他也眼疾手快的扶住了皇后,眼里流露的情感不言而喻。
眼见场面与自个儿设想的不同,这下,蔺巧龙没辙了,连忙找救兵,“沈大人!您快进来!”
候在外头的沈其名几乎是冲进了寝殿里,看到皇后眼里含泪,拉着谭音的手不放,他直觉他们相认了。
“微臣该死!”他激动地跪了下去,拱手道:“微臣找到了殿下却没在第一时间说明,只因担心皇后娘娘的身子承受不住这喜讯,眼前这位确是太子无误,微臣已看过殿下背上的展龙胎记,殿下也因一个意外想起了自己是谁,不会有错,绝不会有错。”
皇上身形一摇,忙扶住桌子。“你真是珏儿?”
谭音千言万语凝在了喉间。“父皇……”
蔺巧龙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在场比较好,他们或许还要说什么朝中秘密,她这个“医娘”在场不太妥当。
她悄然退开,出了寝殿,将场子留给那分别十多载的一家人,走到拐角长廊那儿透风。眼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宫墙,朱红色的琉璃瓦在冬阳下发出金光,这里便是人人向往的天家富贵。
她能在这里好好生活吗?可若不能她又待如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都已经嫁龙,自然要随龙了。
事到如今也没退路,不必先杞人忧天,她相信自个儿的本事,她能在这深深的宫里混得风生水起,她也相信谭音,即便现在做了太子,将来做了皇帝,他都不会变,而她也不会变,她可不会因为他是太子或皇帝就变成小媳妇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