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凤帐里的皇后猛地从梦中惊醒过来,瘦弱的手还伸在半空之中,有些回不过来。
她无声的张嘴。“珏儿……”
梦里,她看着在御花园里玩耍的太子,那时太子才三岁,眉目俊朗,皇上视若珍宝,常常将他抱在膝上,告诉他大满朝的江山在哪处,而太子总会童言童语的说他长大了要当“朕”,逗得皇上哈哈大笑,不管听几次也不腻。
一只温暖大手握住了皇后伸在半空中的手,低柔的声音响起,“皇后又梦见太子了?”
“皇上?”皇后惊诧,凤眸虽然带着丝丝疲惫,但她挣扎的想起身,“您何时来的?”
“不需起来。”皇上将她摁了回去,轻轻揉了揉她的手道:“来了一会儿了,见你睡得沉,便没唤醒你。”
“多谢皇上没唤醒臣妾,”皇后躺回枕上,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因为,臣妾梦见太子了,太子在御花园里放风筝,玩得好欢,那是臣妾最幸福的时候。”
她没说的是,她后来惊醒是因为梦里的太子在御花园里凭空消失了,她怎么捉也捉不住,她怎么喊他也不出来,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她从没有生下那孩子一般,叫人承受不住这悲伤。
“也是朕最幸福的时候。”皇上的眼里也多了一抹伤感。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皇后惊醒的理由,这十几年来,她反复作同样的梦,梦里由极乐到极悲,痛彻心扉。
“皇上,”皇后思虑了片刻,说道:“臣妾知道近日朝中关于立储的声浪不断,为避免国家动荡,皇上还是快下决定吧,不需要顾虑臣妾,臣妾真的没有关系,皇上将太子之位保留了十多年,已经够了。”
皇上责备道:“你身子才好了一些,怎么又操神起这些事来,朝中之事,朕自有决断,皇后就不需要费神了,你只要将身子养好便成,那才是朕最盼望之事。”
“就是因为臣妾恐怕无法将身子养好了,这才会催促立储之事。”皇后眼底深处泛起一丝苦涩。“等臣妾离开世间之后,华贵妃能为皇上掌管六宫,易儿也需时间学习太子事务,这些都不能再拖了。”
皇上的气息瞬间有些沉重。“朕不许你胡说,你还要陪朕长长久久,一块儿等太子回来!”
皇后像是没听见似的,自顾自的说道:“易儿是个好孩子,各方面学习也有成果,朝中支持他的大臣甚多,想必皇上看在眼里,不需要犹豫不决了,皇上速立易儿为太子吧。”
皇上神色复杂纠结。“朕知道易儿是好孩子,可钦天监说了,太子并没有死,太子既然没有死,那又何必重立太子?”
皇后的心紧紧一缩。“皇上,您这又是何苦?”
皇上感伤地道:“太子是朕的第一个孩子,若连朕也忘了他,还有谁会记得他?”
皇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臣妾不希望皇上记得臣妾和太子,等臣妾离开世间,皇上就把臣妾和太子都忘了,大满朝还需要皇上,皇上心里不能装那么多的悲秋伤春,优柔寡断是会坏事的,臣妾认识皇上之初,皇上可不会如此优柔寡断。”
皇上低声道:“朕这一生只对你和太子优柔寡断,你们是朕永远放不下的……”
皇后心中发酸,却硬是露出了一丝笑意。“臣妾希望皇上能放下,将易儿装进皇上的心里吧,那孩子能当个好太子的。”
皇上深深凝视着皇后。“不要催朕,让朕再想想。时候到了,朕不想立太子也不行,眼下就让朕再留恋一段时间,朕的眼前,还经常浮起太子喊朕父皇的可爱模样……”
皇后不再开口了,她的心中有感动,也有无奈和担心。
殿外的华贵妃不发一语,无声无息的转身悄然离去,身边伺候的大宫女紫苏连忙跟上。
“娘娘……”
华贵妃头也不回,“不许多话。”
回到谨华宫,华贵妃连歇息会儿都没有便亲自到小厨房里熬要给皇后的补汤,用的是千年人参和许多有银子也买不着的珍贵药材。
小厨房里气氛紧张,一干宫人劝道:“娘娘,这些让奴婢来就成了,娘娘放心,奴婢们自会当心。”
华贵妃斥道:“这是要给皇后娘娘的补汤,你们个个粗手笨脚的,怎么能放心让你们熬?”
熬好了补汤,回到寝宫,未曾稍做歇息,华贵妃又将个宫人叫到跟前问话。“段嬷嬷,本宫要你张罗的法事办得如何了?”
段嬷嬷道:“老奴已着手在办了。”
华贵妃殷切地叮嘱道:“那是要给皇后娘娘积福续命的法事,千万要当心谨慎,以免神灵降罪。”
段嬷嬷躬身道:“老奴知晓,一定办得妥帖,请娘娘放心。”
这时,外边的内监禀道:“宣王殿下到!”
李必易大步而入,见到儿子,华贵妃省略了嘘寒问暖,开门见山地问道:“如何了?可有眉目?”
李必易愁容满面的摇了摇头。“时日已久,人海茫茫,要找一个人不是易事,儿臣无能,至今找不着与太子哥哥有相同胎记之人。”
华贵妃失望的叹了口气。“本宫也知道要找到太子的希望极为渺茫,只是如今皇后娘娘病重,若是能见到太子,病定能好起来。”
李必易诚心诚意的说道:“母妃不要太过挂心,儿臣自当尽力寻人,也会时常过去探望母后,代太子哥哥尽孝。”
华贵妃起身。“你有这分心意甚好。走吧,时候不早了,该去给皇后娘娘抄经祈福了。”
李必易有些迟疑。“可儿臣听宫人说,母妃还未用膳。”
华贵妃面现忧伤,眼里不带一丝杂质。“本宫少食一餐有何重要?皇后娘娘如今都没胃口了,本宫又怎么吃得下?还是为皇后娘娘抄经书最为重要,才能令本宫的心稍稍平静下来。”
母子两人绕到后面的小佛堂去了,路上,还在细声交谈着皇后的病情,面容都忧心忡忡。
一名在谨华宫当差的小太监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去,他由明英殿后殿进了御书房,里头的小棒间是皇帝平时临时休憩之所,而此时皇上正在那儿。
不多久,小太监又悄无声息的离开,回到了谨华宫,皇上在那小棒间里沉思良久。
他知道次子是储君之位最好的人选,可是,他还在等他的长子回来……
“所以,爷爷压根没事?只是为了将我骗回来,所以谎称爷爷失踪了?”
谭音没想到他披星戴月、日夜兼程的赶路回到锦阳家中,看到的竟是他爷爷悠闲抽着水烟袋,好端端坐着品茗的画面,四周风和日丽得很,什么事都没有。
岳氏一脸的理所当然。“不这样写,你这小子会火速赶回来吗?”
谭音顿感哭笑不得。“娘啊!我是孩子吗?到底什么事要用这种理由骗我回来?”
“什么事?”岳氏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那眼神看得人心底直发毛。“什么事你心知肚明。”
谭音吊儿郎当的一笑。“儿子不明啊,娘直说吧”
“我问你,那个叫巧龙的医娘是什么人?”
谭音瞬间便明白了,肯定有人通风报信,当然是他那个好表妹了,岳晨琇也不知向他娘通风报信了什么,他娘居然这么急着骗他回来。
他大方承认道:“巧龙是儿子心尖尖上的人,要厮守终身的姑娘。”
岳氏没想到他会承认得那么爽快,她板起脸道:“你要厮守终身的姑娘是琇儿,那个来路不明的医娘,我不同意!”
谭老爷子咕噜噜的吹着水烟袋,冷不丁的说道:“我同意。”
岳氏瞪视公公谭百利,顿时有种被扯后腿的感觉,“爹,您平常惯着他也就罢了,终身大事,不可儿戏,谭音的良配是琇儿,我和琇儿的娘也有默契……”
“胡来!”谭百利斥了一声,“我的宝贝孙子要跟什么人过一辈子是你和谁有默契就可以决定的事吗?他喜欢谁最重要,爱情是婚姻的基础,有爱才能过一辈子,不是你这个当娘的说了算,你这样是独裁,是占有欲!”
岳氏紧蹙着眉。
对于公公异于常人的思维,她嫁进谭家后没少听过,如今也已麻痹了,平常什么她都可以退让,唯独对谭音的亲事,她说什么都不能让步。
“娘,巧龙不是来路不明的医娘……”谭音试着说明。
岳氏一口否决道:“你不必替她掩盖,琇儿信上都写了,那医娘来路不明,也无家可归,眼下还寄住在你舅舅府里是吧?这样的姑娘,你以为你爹会同意?”
谭百利又插话道:“爷爷同意就好,爷爷给你们主持婚礼。”
“爹!”岳氏终于怒不可遏。
谭音皱起眉头,“爷爷、娘,你们别为我的事吵了,我说了巧龙不是来路不明的姑娘,她有家,她是锦州做海运生意的蔺家的大姑娘,是嫡长女,行了吧?这家世总配得过我了吧?严格说起来,其实我也不算根葱,不过是会投胎罢了,我有那么了不起吗?要找什么天仙般的姑娘才配得过我这个纨裤子弟?”
岳氏听罢为之气结。“谁准你妄自菲薄了?你身为谭家的人,打从出生便自带着了不起了,本来就不是什么姑娘都配得上你,自然要个十全十美的姑娘才行!”
谭音笑了。“娘您这护短也太可爱了,我保管您见了巧龙一定会喜欢的,她就是个和娘一样可爱的姑娘,我这找媳妇儿的标准全是依着娘来的,所以您也别气了,消消火,等我把人带到您面前,您再自个儿评断。现在您还不认识巧龙呢,就一个劲儿的排斥她,对她未免太不公平。”
“还评断个啥?你为了她还撒谎,这点我便不满意。”岳氏没好气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蔺家的大姑娘早傻了,不识得人了,给送到庄子上去养病,蔺家压根没打算认这个女儿。”
她的娘家在锦州,她经常往返锦州与锦阳,这些年来对蔺家的事也多有耳,以前在闺中时她还认识白氏哩,当年白氏是锦州城里有名的美人,没想到如今这般下场,叫人唏嘘。
“娘说的半点都不错。”谭音慢条斯理的说道:“儿子就是在那养病的庄子上认识巧龙的,眼下她可能已经回到蔺家认祖归宗了。”
岳氏一脸的我不听我不听,她烦躁的挥了挥手。“那是不可能的事,我不信,你别诓我了。”
谭音又慢腾腾的说道:“事实上,巧龙便是儿子的救命恩人,我不是在山里受伤迷路又失忆吗?便是巧龙救了我,若不是她,我早死在山里了,您也看不到我了。”
听到是儿子的救命恩人,岳氏的眼神立即变了,她清了清嗓子。“咳,你说,那医娘就是救了你的那个姑娘?”
谭音顺水推舟地说道:“是啊,娘,所以儿子才会和她日久生情,私定终身……”
岳氏瞪大了眼。“你们已经私定终身了?”
谭百利模模胡子,乐呵呵地道:“做得好啊做得好,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该这般,敢作敢当,既然私订了终身,自然就要把人家娶进门来,我说媳妇儿,你也不想你的孙子流落在外吧?”
岳氏脸色变幻不定。“所以你们、你们……连孩子都有了?”
谭音放声大笑。“爷爷别闹了,想看娘昏过去吗?”
一个下人匆匆进来。“夫人,三少爷,锦州来的信,是给三少爷的,好像是特别紧急!”
谭音接过信拆开,面色瞬间一凝,他将信递给岳氏。
“娘自个儿看吧,表妹虽然写得没头没脑,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个蔺家丧尽天良,如今巧龙回去,肯定要受他们暗算。”
岳氏接过信来,只见上面草草写着“表哥速归,蔺巧龙在蔺家在危险”。
岳氏蹙起了眉。
琇儿的态度转变是怎么回事,上封信满满的三大张信纸向她告状有个小医娘在勾引谭音,谭音傻傻的落入了圈套,而这封信只有草草几行,却透着对那蔺巧龙的担心,是来搬救兵的,直把她搅胡涂了。
谭音心急如焚。“娘,您也看到了,巧龙有危险,我要马上赶去锦州保护她才行!”
同时间,两个声音不约而同的喊道:“我也要去!”
岳氏和谭百利对看一眼,公媳两人都有窘。
谭音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们。“您们去干么?”
谭百利率先道:“我去见见你的意中人、我的未来孙媳妇儿是什么样的姑娘,看是什么样的姑娘能收服你这只散龙。”
谭音不置可否。
自小,他爷爷便常说他明明是人中之龙的面相,可却太闲散了,是成不了气候,因此叫他散龙。
谭音双臂环胸。“那娘呢?娘去干么?”
岳氏理所当然地道:“我自然要去,我去看看那医娘是否真是蔺家的姑娘,也有些事要当面问你舅母和琇儿。”
谭音撇了撇嘴。“那我可要把话说在前头,我这回去锦州是要赶路的,如果您们慢吞吞的耽误了行程……”
“不会!”公媳两人又争先恐后、异口同声开口,“我们禁得起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