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两人跟那丫鬟来到绣芳院,进了寝房,绕过四折乌梨木绣百蝶戏花屏风,见到秦氏和岳晨琇都在房里,秦氏朝她一笑,岳晨琇的眼光却是死死的定在她发髻上,脸色一变。
蔺巧龙看过去,哟,可巧了,岳晨琇发髻上竟然别着一支一模一样的发簪,她们这叫——撞簪吗?
她的太阳穴忽然一疼。
相同的就叫撞,相同的衣裳叫撞衫,相同的面孔叫撞脸,相同的鞋子叫撞鞋。
她都来不及捕捉,那些话便一闪而过,她摇了摇头,命令自己不要去想,反正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只是增加头痛罢了。
她很快恢复如常。
“岳夫人早,岳姑娘早。”蔺巧龙语气如同进门的脚步一样轻快,她周到地打招呼,自认十分有礼貌。
秦氏十分热络。“这一大早的,有劳蔺姑娘了。”
相较于秦氏的热络,岳晨琇就显得十分冷淡,不看她一眼不说,还把头别了过去,俏脸紧绷,看起来十分高傲。
被如此忽视,蔺巧龙却完全不以为意,将岳晨琇的冷脸归咎于与她撞簪了,所以不悦。
本来大户人家的小姐一般都有些心高气傲,这想来也是寻常,因此她没把岳晨琇的冷淡放在心上,反正她又不是要永远住在这里,理岳晨琇的情绪做啥呢?
那可不是她该操心的事,她该操心的是回蔺家之事,她打算今天就去蔺家看看,探探他们是否知晓山柳村已灭村了。
“不知少夫人哪里不适?”她温言问道。
岳承恒的妻子年氏半躺在床上,她朝蔺巧龙虚弱的笑了笑。“我还未向姑娘道谢,昨日的事我都听说了,多亏了姑娘,我才能保住一命,顺利生下孩子,姑娘是我和孩子的救命恩人。”
“说什么谢呢!”蔺巧龙很大器地说道:“救死扶伤乃是医者天职,少夫人和孩子安然无恙才是最重要的,有什么不舒服尽避对我说,这是我分内该做的事。”
小蝶在旁听着都觉得自家小姐好伟大的情操,虽然她明明知道小姐是因为那两百两银子才有如此情操的。
“我……好像有些乳汁不足。”年氏很是不好意思的说道,脸都红了。
“缺乳啊。”蔺巧龙笑咪咪地说道:“这个简单,我给你施施针便会改善了。”
她请所有人都先出去,取穴后溪、合谷、中诸、足三里等,年氏这时才松了口气。
对她来说,蔺巧龙可比大夫方便多了,像是乳汁不足这种事,她是无论如何都不愿跟大夫开口的。
蔺巧龙带着小蝶由绣芳院离开,正打算要出门便在垂花门前遇到了谭音。
谭音迎面而来,脚步如风,穿紫红色绣繁复花纹图案的圆领锦袍,宽袖边还绣金鱼水草纹,头发束顶头戴玉冠,腰束玉带,一样佩着宝剑。
蔺巧龙不由得赞叹,果然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在山柳村时,谁想得到他是这样的贵公子?
谭音见到蔺巧龙蓦地停住,他双眼眨也不眨的看着她,明显的眼睛一亮,目光还很直接的定在她身上不动了。
“看什么?”蔺巧龙看到这害她撞簪,平白无故惹岳晨琇不高兴的罪魁祸首就瞬间来气。
谭音咧嘴一笑。“看我媳妇儿太美了,以后你都这样打扮,是缺胭脂水粉还是衣裳首饰,我都给你买。”
“买你妹!”蔺巧龙没好气的拔下发簪丢还给他。“这发簪是跟你表妹一块儿去买的吧?你就不会买一支不一样的吗?你有没有脑子?害我们俩戴一样的发簪,多窘啊!”
谭音准准的接到了发簪,有些委屈的解释道:“我原来是想放到你坟上去的,想让你到阴曹地府也美美的。”
算他有心,蔺巧龙的语气和缓了些,“我还活着,快派人去把那坟拆了,不吉利,要是我发生什么倒霉事都算在你头上,都是因为你给我造了个衣冠冢,才会害我浑身不对劲。”
谭音忙道:“你别担心,已经派人过去了,你们的坟很快就会拆掉。”
蔺巧龙干脆利落的挥开了他。“好了,让开吧!我们要出去。”
谭音兴冲冲地道:“你们要去哪里?逛大街吗?我一块儿去,可以保护你们,又能替你们付银子和提东西。”
蔺巧龙眉头微皱。“我们要去蔺家看看。”
谭音声音里带着笑意。“原来是要去岳父大人那里,那我更应该跟着去看看了,看看他们是如何苛待我媳妇儿的,帮你讨公道。”
“随便你。”因为她知道制止也没用,他一定会跟去的。“不过我们是去探路的,要么就你自己来,不许再带那两个跟班,就是现在你身后那两个。”
谭音转身看着四平和铉渊。“三少夫人的话你们听到了,你们回去歇着吧。”
四平心里不平衡了,“小的不是少爷的跟班,小的是小厮,小时候还是少爷的书僮,府里府外可没人叫小的跟班过。”
“现在你的感受重要吗?”谭音拉拉四平的耳朵,“叫你回去歇着就回去歇着,再啰唆的话,小心本少爷罚你看书写字。”
打发走心有不甘的四平和面无表情的铉渊,三个人这才出了岳府。
小蝶对蔺府的位置还有印象,她记得坐落在西街上,她领路,不到两刻钟便走到了,可这段回家的路仍没有勾起蔺巧龙的任何记忆,她没有看到自己感觉熟悉的景物。
炙阳下,高高的青砖围墙,朱漆大门上端正的“蔺府”两字很是刺眼,门口挂起的白色孝幔,显然在办丧事。
“不会是老人去了吧?”小蝶声音有些抖。
蔺巧龙见有个大娘背着孩子经过,马上叫住了对方,“大娘,您知不知道这家在办谁的丧事啊?”
“你说蔺家啊?”那大娘突然遮住嘴,压低了声音。“造孽啊!”
蔺巧龙很入戏的凑了过去,同样掩嘴压低了声音,“怎么说?”
谭音和小蝶也跟着凑过去。
那大娘神秘兮兮地说道:“蔺家的大姑娘又傻又哑又病,几年前被送到乡下庄子上去养病,后来才传出那庄子在穷乡僻壤的山里,不久前山林遭遇了洪灾,整个村被土石流给冲没了,灭村了,蔺家大姑娘没逃出来,死了。
“消息回来,蔺夫人哭得肝肠寸断,以自个儿的性命威胁蔺大爷要给女儿办丧事,不然便要一头撞死,这才有了这场丧事……要我说啊,蔺大姑娘根本是他们自己害死的,小小年纪还病着就把她送到山里,能不死吗?”
蔺巧龙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大娘说的十分在理,这家人真是丧尽天良。”
大娘更加小声地说道:“我跟你们说,所以啊,附近的人都在说,蔺大姑娘死不瞑目,夜夜回来,可把那老夫人吓得病了。”
蔺巧龙又深有同感的点了点头,神色很是严肃。“虽然是无稽之谈,不过真是太好了。”
“是吧?”那大娘朝她眨眨眼。“附近的人都这么说,老夫人太刻薄了,活该受到惊吓。”
大娘走后,就见小蝶脸色苍白,摇摇欲坠。“所以这是在办、办小姐的丧事……”
蔺巧龙冷笑。“还是我娘以死相逼才有的丧事。”
小蝶忿忿地道:“小姐还活着,怎可办小姐丧事?不成,我要去告诉太老夫人,小姐还活着……”
“办丧事也不会少块肉,给他们办吧。”蔺巧龙不由分说的拽着小蝶走。“咱们现在回去,他们只会当咱们是无处可去回去投靠的,我可不想这样狼狈的回去,要么,就风风光光的回去。”
“说的有理!有风骨!”谭音无条件站在她那边,手也很自然地搭上她的肩。“我谭音的媳妇儿,怎么可以窝窝囊囊的回去,说,你想怎么风光,我帮你!”
蔺巧龙被他这番财大气粗的话给噎住。“不必了,我要靠自己,我要靠自己风风光光的回蔺家去。”
三人在大太阳底下走了许久都累了也渴了,谭音见到“清心茶馆”的招牌,便拉着她们进去,谭音做主,点了一壶凉茶和几样茶点。
小蝶愣愣地看着窗子外头熙来攘往的人们,还是无法释怀。“以为小姐死了,夫人不知道有多伤心。”
蔺巧龙插起一块玫瑰糕送到小蝶嘴里,说道:“现在有伤心,以后见到我就有多开心,所以你不要再想了。”
小蝶将玫瑰糕给吃了下去,蔺巧龙很是满意,又插起一个栗子酥送到小蝶唇边。“来,也尝尝这个。”
小蝶又吃下了那栗子酥,谭音坐她们对面,看得好生羡慕,他咧嘴笑了笑。“媳妇儿什么时候也喂为夫吃块糕点?”
蔺巧龙才不理他。“你慢慢等吧你。”
谭音兴冲冲的插起一块桂花糕。“那为夫喂你吃吧,不用等,现在就可以喂你……”
“老爷!”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伴随着砰然倒地声,茶馆里一阵混乱。
“快请大夫!”
蔺巧龙本能起身,一眼望去,似乎有位老人家倒在地上。
谭音拍了拍她肩膀,她回头,谭音朝老人家倒地的方向扬了扬眉。“去看看。”
蔺巧龙这下也不犹豫了,她走了两步,就见身形颀长的谭音越过她,二话不说牵起她的手快步走了过去,嘴里慎重其事的嚷着,“让让、让让!大夫来了!”
小蝶连忙跟上,那老人家倒下的地方已聚集了不少人。
“老爷、老爷!”一个小厮哭着跪在老人家身边。“劳烦哪位好心人帮小的去请大夫……”
谭音不疾不徐的朗声道:“这里就有现成的大夫!”
他把蔺巧龙往前一推,众人见他口中的大夫是位小站娘,纷纷发出了不以为然的噱声。
有人嘲弄道:“不要说笑了,这小泵娘能是大夫吗?”
有人说,“就是啊,半大不小的黄毛丫头,我看都还没及笄哩!”
“谁说的?”小蝶大声道:“我家小姐十七了!”
有人嗤笑道:“十七又如何?十七就能随便给人看病吗?我都三十七了,还不敢给人看病哩!”
此话一出,顿时哄堂大笑。
“哎呀,我知道这小泵娘。”人群中有个汉子拨开众人出声。“昨儿个我亲眼所见,这小泵娘在湖畔那儿救活了一个断气的孩子,这姑娘施了几针,那孩子原来没气了,却是活了过来,实在神奇。”
那小厮一听,蓦地对蔺巧龙磕了个头。“请姑娘救救我家老爷!求求姑娘了!”
蔺巧龙原来也不是在等那小厮开口才要出手救人,她是在观察患者的症状。
见她动也不动,那小厮又开口了,“姑娘……”
蔺巧龙蹲给那头发花白的老爷把脉,轻轻在肾区叩了叩,那老爷灰白的眉拧得更紧了。
她问道:“你家老爷平时是否有肾疾?”
那小厮连忙点头,“是,我家老爷长年患有肾疾,平日也有服用汤药,可过去未曾如此过。”
蔺巧龙取出了针灸包。“这是肾绞痛。”
她让小厮将老人家放平,取穴肾俞、三阴交、志室、太溪、京门、阴陵泉,再从腰部与下肢各取一、两穴交替使用,持续运针片刻,不久,那老爷子的眉头已松了许多,面上也有了血色,小厮这才松了口气,连忙慢慢地将他扶起坐好。
老人家缓了过来,喝了半盏温水,这才能开口,“多谢姑娘了。”
蔺巧龙浅浅笑道:“举手之劳,不算什么,老爷子平安无事就好?”
谭音在一旁双手抱胸,扬着眉。
奇怪了,他为何觉得这老爷子有些面熟?难道是他祖父的朋友吗?他祖父交友满天下,来家里做客的不计其数,若他见过一面也不无可能。
“姑娘的针灸之术实在神奇。”那老人家赞叹道,问道:“不知姑娘在哪里坐堂?抑或是府上哪里?老夫停留在此地期间,若有不适,还想找姑娘看病。”
皇上一直在为皇后的病烦恼,也提过若有懂针灸之术之人,皇后或许有救。虽然他现在尚且不知眼前这小泵娘的医术到什么地步,可她会针灸,还治得了他的肾疾,总是一丝希望。
“我暂时住在……”蔺巧龙用手肘撞了撞谭音的手,小声问道:“你舅父家怎么称呼?”
谭音回过神来,蔺巧龙又问了一遍,他才道:“临安胡同的岳家,只消说找蔺姑娘即可。”
“蔺姑娘啊。”老人家念了遍,铭记在心,回头要找人打听。要引进宫给皇后治病的,自然不能马虎。
三个人离开茶楼后,蔺巧龙刻意放慢了脚步。“慢点走,我想吹吹风。”
小蝶蹙眉。“小姐,这左右哪里有风啊?闷得要命。”
蔺巧龙也不说明,只道:“慢点走就是了。”
谭暗咧嘴一笑。“也不用多慢,那小厮来了。”
蔺巧龙看看天上的浮云,咳了声,“我在等诊金有那么明显吗?”
那小厮追了出来,果然手里拿着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姑娘!这是我家老爷的一点心意,请姑娘收下。”
蔺巧龙收得毫无心理负担,她嫣然笑道:“那我就不好辜负你家老爷的一番美意了,有劳小扮回去代我转达谢意。”
那小厮慌忙说道:“是我们要谢谢姑娘才是,若是老爷有个差池,小的可就不妙了。”
谭音忽然诚恳地道:“小扮,你家老爷子是什么人,看着像是富贵人家的老爷子,浑身上下自有一番过人的气质,让我实在仰慕,方便透露吗?”
“公子眼光真好。”那小厨马上与有荣焉地道:“我家老爷乃是当朝太子太傅沈其名沈老爷子,深受当今皇上的倚重,此番是来锦州城访友。”
谭音疑惑了。“太子太傅?”
大满朝没有太子,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太子太傅岂不是形同虚设?那小厮看出谭音的意思,有些急的说道:“虽然太子眼下还没找着,可太子殿下小的时候是我家老爷子给启蒙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将来太子找到了,也势必对我家老爷子重用有加!”
谭音这下也想不透了。
既然是太子太傅,那就不可能是他祖父的朋友,因为他祖父向来不屑与做官的打交道。可若不是他祖父的朋友,他为何会感到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