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静淞被周主事带入宫门,他是外官,自然不得入内,宫门处有个宫女等着,约莫四十岁,虽然严肃却有礼,说何嫔知道她怀孕,准备了轿子,徐静淞内心安了不少,这何嫔有善意,那就能说话。
许是知道她怀孕,轿夫很仔细,没怎么颠着她,一路上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触目所及,两边是红色夹墙,中间是长长的宫道,往左往右都看不到尽头。无风,十分闷热,红色大门上有个错金的宝蓝色牌匾,四周刻着葫芦跟藤蔓,大概是象征多子多孙的意思,上面写着:晴时居。
有那宫女领路,一路人没有为难,徐静淞目不斜视,端庄的跟在后头。
饶是不看,但闻得到各种花香,其实不难想像园中景致,这可是皇帝现在最宠的女人,宫中谁不跟红顶白,恐怕伺候何嫔都比伺候皇后用心。
进入大厅后觉得总算舒服了些,青砖石地,十分凉爽。
宫中的墙太高了,一点风都没有。
那宫女道:“贺三女乃女乃稍坐。”
“多谢姑姑。”
很快有年轻宫女上了茶水,跟四色蜜饯,四色鲜果。
徐静淞很紧张,今天她一定要好好的求,死命的求,脸面都豁出去不要的求,只要何嫔一句话,官府办案就会快得多,她一定要求。
不一会,脚步声从内廊传来,徐静淞连忙站起。
就见数人簇拥着一个少女进来,那女子大概跟自己差不多大,但冰肌玉骨花容月貌都不足以形容那样的美貌,徐静淞只能想到一个词:无双。
何嫔真是太美了,她一进入大厅,明亮了整个屋子。
这天下,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何嫔了,难怪皇上一见倾心,快两年了,还盛宠不衰。
“民妇徐氏见过何嫔娘娘。”
“起来吧。你有孕,这便坐下说话。”声音也是好听的,娇女敕无比,如黄莺出谷,京话已经说得很道地,倒是听不出来是哪里人。
“谢何嫔娘娘。”
何嫔笑意盈盈,“都下去,我要单独跟贺三女乃女乃说说话。”
几个宫女一个屈膝便纷纷退下,安静又快速,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十几个人居然可以不发出一点声音。
徐静淞紧张,心想,该现在开始抱大腿吗?
抱不抱?抱!
于是跪下,磕了一个头,“贺家遭难,多谢何嫔娘娘仁慈,谨代表贺家女眷,跪谢何嫔娘娘。”
过了一会,突然有人扶她起来,一看,居然是何嫔下了榻,徐静淞内心错愕,却是不敢表现出来,连忙道:“民妇鲁顿,唐突何嫔娘娘了。”
“贺三女乃女乃不用客气。”何嫔携了她的手就在椅子上坐下,神色亲切,“那日过后,贺家如何?”
“尚可。”其实不太好啦,下人跑一半又退一半,但这种事情何嫔想必不想听,“多谢何嫔娘娘关心。”
“我叫你进宫,是有件东西要亲手还给你。”
还?
就见何嫔取饼宫女刚刚捧在手上的匣子,“这是那日贺家送进宫的十万两,这便还给饩家,这种时候,想必是需要用到钱银的。”
徐静淞一惊,真糊涂了,原以为何嫔收了钱才帮贺家在麦大人那边打点,所以麦大人只拘了三父子,而不是把一家子都送进大牢,可何嫔却又把钱退了,这,这是什么意思?饶是累积了两辈子的智慧,她也想不通。
何嫔浅浅一笑,“我跟贺家,其实有着渊源的。”
什么?
“我出身江南,母亲生了我后虽生了弟弟,但他颜面有损,父亲又娶了一门小妾,那小妾一举得男,我们三人便被赶出家门,此后一路到京城。听说朝然寺大,和尚不赶人,善人又多便去那边乞讨,可母亲体弱走没几步路就晕,我又貌美,母亲怕我被人抢了去,不让我出门,只能让脸上生了大胎记的弟弟出门乞讨,弟弟的胎记有巴掌大,常常因为这样被嫌弃,就这样过了一年多,有次弟弟拿了一两银子回来,说是有个年轻的小爷赏的。一两啊,那可是我们好几个月的用银,后来弟弟总去朝然寺,那小爷或许怜惜他容貌丑,每次看到总是会给不少,说让弟弟买糖吃。”何嫔说到这边,嘴角露出笑意。
徐静淞内心听得评评跳,这何嫔出身居然是朝然寺的乞儿。
脸上有大胎记,她记得,贺彬蔚一刚开始想安置这些乞儿,就是因为看到一个有大胎记的孩子被欺负。
那孩子竟是何嫔的弟弟……
“过了两年多,有天突然来了个人让我们都去郊外,大伙原本都不愿意,朝然寺虽然乞儿多,竞争激烈,但好歹有口饭,去了城郊能做什么,想乞讨都没地方去,那人又说,他家主人在城郊买了农地,已经盖好屋子让我们都过去那边,自己种菜养猪,自己养活自己,以后自食其力。大家半信半疑,后来又想,反正都是乞丐了,就算被骗,最多再走回来就好,可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想起往事,何嫔眼中隐隐有泪,“贺…女乃女乃,那边有1排一排的瓦屋,还有几头用来翻地的牛,每户人家屋里都有好几种的菜种子,猪圈里都有小猪,也有人分到的是一整群的小鸡,人人都以为在作梦,一直想打听善人名字,那人死不肯说,后来被逼急了,只说了主人家姓贺——所以我入宫时才说自己姓何,与其跟着我那没良心的爹的姓,我宁愿跟着恩人相似的姓。”
天哪,这何嫔跟贺家居然有这样的渊源……老天,命运真的在帮贺家。
谁能想到贺彬蔚当年的善心之举会在几年后救了自己一命?
这何嫔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算算,应该在城郊住了两三年,然后入宫当粗使,没想到运气好,一日成主。
何嫔把装着十万两的匣子放到徐静淞手中,“这银子你拿回去,我的母亲跟弟弟,现在都还在那里住着,我若收了这银子,真猪狗不如了。恩公那边,我自然会去张罗,贺三女乃女乃不用担心。”
徐静淞紧绷的心情这才放松下来,突然想哭,但又忍住,颤抖着回答,“民妇多谢何嫔娘娘。”
太好了,贺家有救了!
“虽然不能保证多快,但至少让他们知道宫中的何嫔在追这件事情,自然会有人动手去办,我问过宫中的老嬷嬷,若是这样,快的话三年就能出来了。”
三年,很快了,原本想说要十几年,甚至没穷尽的,毕竟没人关照,贺家暂时又没现银可以送,官府哪会办这种事情。
徐静淞再也忍不住,眼眶一红,“民妇愚昧,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表达,多谢何嫔娘娘大恩大德,民妇回家一定同太婆,婆婆给娘娘抄写平安经,祝娘娘跟南善公主身体平安。”
回到家,贺家女眷听闻这遭遇,都傻了。
贺彬蔚安置朝然寺乞儿的事情,他并没怎么跟人说起,家人也都不知道,一千两对当时的贺家来说也不过小钱,没了就没了,谁会去追问一个爷们银子花哪里。
杨氏最是心急,“这何嫔娘娘真说蔚哥儿是『恩公』!”
如果是,那真是老天开眼了。
他们贺家一直愁朝中无熟人,宫中无熟人,无法帮忙讲话,现在若真有这渊源,何嫔断然不会见死不救,那老爷,文哥儿,蔚哥儿就有希望快点出来了。
她这几日都无法睡好,总是作梦,梦见文哥儿,蔚哥儿小时候,还有她那只活了六年的宜哥儿。醒来总是眼泪涟涟,她已经失去一个儿子,那太苦了,眼泪像不会流干一样,就算到今天她还无法释怀,她不能再失去文哥儿跟蔚哥儿,她不要再白发人送黑发人,那对一个母亲来说迠最严厉的惩罚,她要她的孩儿们回来。
“是,媳妇看得出来何嫔娘娘对三爷很是感激,说母亲跟弟弟现在都还住那儿,所以无论如何不愿意收这笔银子。”
“那就好。”杨氏一下红了眼眶,“要是我的哥儿能过得了这一关,就算我立刻死了也甘愿。”
徐静淞忙劝,“婆婆说什么呢,您要长命百岁,不然等大伯子还有三爷回来,子欲养而亲不待,那要多伤心。”
贺老太太瞪了她一眼,“我都还活着,你说什么死。”
杨氏被婆婆一骂,不敢了,“媳妇说错了,婆婆恕罪。”
小杨氏跟贺文江夫妻感情不睦,自然没那么关心,反而奇怪另一件事情,“凭何嫔现在身分,怎么不另外安置母亲跟弟弟?”
冉艘嫂笑说:“肯定是老太太住城郊习惯了,不肯走,不然以何嫔娘娘现在的声势,要安排母亲跟弟弟过上富贵生活,不过一句话。”
徐静淞拿出匣子,“这里是十万两,还请老太太收下。回来路上,想到公公,大伯子,三爷几年内就能回来,对老天爷很是感激,孙媳妇不才,有个想法请老太太听一听。”贺老太太心情很好,于是笑着点头,“说吧。”
“这好消息自然要传给公公,大伯子,还有三爷听,让他们有点企盼。”
杨氏跟小杨氏都点头如捣蒜,这是当然的。
“媳妇听说原本教导三爷的郭先生出去后,有在招学生,束修一个月四十两,因此现在还没学生上门,媳妇想一个月多给他一些,让他每日进大牢里去给三爷讲课,当然另外要打点狱卒,睁只眼闭只眼。”
贺老太太眼中精光一闪,很快又敛去,“你想让蔚哥儿在牢中准备进士考试?”
“是,既然何嫔娘娘肯替我们张罗,几年内肯定能出来,也能还上清白,与其在牢中白费岁月,不如就顺便准备考试,等出得牢狱,什么时候可以考,就去考。”徐静淞顿了顿,“三爷的人生不过稍微耽搁,还是能跟以前一样,考进士,捐官,当官爷。”
贺老太太审视她,“经过这一回,你不怕?”
“不怕,当官是三爷一直以来的愿望,总不能因为小人诬陷就改了人生志向。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显示出男子汉的担当与肩膀。”
贺老太太慢慢露出一丝笑意,“媳妇,你给蔚哥儿挑的这媳妇不错,蔚哥儿有福。”
徐静淞一喜,“老太太这是答应了?”
“银子我来出吧。”
徐静淞连忙说:“那怎么行,这样倒显得孙媳妇要敲诈老太太了,三爷的束修,当然是他自己出。”
众人都笑了起来。
贺家的爷们都有一本自己的小帐,别人的不知道,贺彬蔚的小帐就有六千多两,明明都在读书,也不知道这笔钱怎么存下来的,这小帐用来支付郭夫子的学费绰绰有余。
贺老太太同意,婆婆杨氏更是大大的称赞这主意好,徐静淞动作也很快,回到满福院马上让闵嬷嬷去跑一趟。
闵嬷嬷知道这是要帮自己带大的三爷,自然跑得很快,不过两个时辰就回来了,价格也都问得清楚,郭夫子说进牢讲课可以,但一个月要八十两,徐静淞想,这太狠了,但郭夫子学问好,又教了贺彬蔚几年,知道这学生弱点在哪,可以帮忙补强,好,她给。
至于狱卒那边一个月要去四十两,看到的都要分一杯羹,一个都不能少,不然不放郭夫子进去,虽然肉痛也只能给。
想想这样一个月要去掉一百二十两,夫妻资产共可以支撑六年多,应该已经出来了。徐静淞想,等贺彬蔚看到郭夫子,一定吓一跳,哈。
不得不说,“心安”真是最好的药,贺老太太自从知道何嫔跟贺家的渊源,吃得都比较多了,婆婆杨氏也很明显,原本眼睛下面有眼圈的也慢慢淡去了,想必是睡得好了,大房小杨氏跟几个姨娘又开始打扮了起来。
只不过,对于贺眉仙,贺东雨这两个姑娘来说就比较难熬了,都是适婚年龄,但现在这“状况已经不可能出嫁,贺眉仙原本与庄五爷谈好的婚事自然是告吹了,庄家说得很明,不跟不名誉的家族结亲,幸好两家只是口头婚,倒是省了不少手续,只是贺眉仙伤心——听说庄五爷一直写信给她,但一个小爷怎么杠得过家人,庄家没人允许,庄五爷怎么一见钟情都没用了。
知道婚事成了泡影,贺眉仙自然哭得很难过,可是那也没办法,麦大人有命,贺家女眷没得命令不准出门,他们又不能去跟麦大人说我们要嫁女儿,您下个命让贺眉仙出门,只能希望贺家的男人们出来后赶紧重振旗鼓使贺家壮大,这样贺眉仙可以以家世跟嫁妆补救年纪大这个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