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延最后一寸摇摇欲坠的理智不断告诫自己——别疑神疑鬼,别胡乱猜忌,萸娘永远是他的萸娘,他们之间的情分牵绊深入骨髓无人能及,徐家那个毛都还没长齐的黄口小儿连朕一根发丝都比不上,萸娘绝对看不上那么样一个小子!
可情感上深深担忧、害怕再度失去萸娘的那一面,却死死拉扯着他的恐惧直直往下沉去——
如何不可能?听说他俩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就算竹马还是那个竹马,青梅已经不是这个青梅了,可萸娘初始为了逃避入宫,不是还想胡乱找个人嫁了吗?若非禄郡王府那个娇蛮的郡主看上了徐弦,萸娘头一个选择的夫婿对象就是他了!
而且……而且萸娘现在是十五岁的娇女敕少女,他却足足大了她八岁,可徐弦那小子才十七……
“你是不是觉得徐弦比朕年轻多多了?”他胸口剧烈起伏,醋意满怀,口气又横又冲。
安鱼一脸愠恼,紧咬下唇,已经不想跟这个一脑子胡里胡涂阴谋论的大男人再多折腾置气下去,声音微微僵硬道:“臣妾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那你说,你永远爱朕,永远不会离开朕!”他一个箭步上前,充满霸道占有欲地扣住她的肩膀,眸光炽热猛烈,低哑有力地命令。“朕就相信你!”
她呼吸急促,适才在长乐宫努力压抑下去的那口悲愤苍凉火气也冲上心头,“别跟我讨要什么永远!”
他一震。
“如果你只是阿延,我这句允诺自然可以给你,可你是『皇上』啊!”她苦涩嘲讽地一笑。“当年的乐正婥何尝没有承诺永远爱你,你又何尝没有对她说过一生只心悦她一人?皇上,还需要臣妾提醒你,当年你我在宣室殿那夜,你是怎么对臣妾说起乐正婥的吗?”
严延脸色渐渐苍白,大手颤抖着松开了她的肩头,深邃黑眸掠过一抹仓皇失措和羞愧内疚,更多的是迷惘忧惧与绝望。
“萸娘……我……”
她眼底无泪,神态却远比哭泣还要令人发慌和心痛。“皇上,我曾是你的太子妃,你未来的皇后,我知道我须得不妒不怨,宽容大度。我也知道,在皇上眼中,我这个元配妻子更是如姊如母,可我却不知不觉的,纵容自己爱上了你。”
“你果然还是爱着朕的……”他心头一热,凤眸发光,急急地道:“我知道,我一直感觉得到!”
“那又如何?”安鱼的目光彷佛透过他,落在一个无比幽深遥远,无人可触及之地。“爱一个人是自己的私事,既非两情相悦,我便也没什么资格怨你……可你呢?你和乐正贵妃当初既然是两情相悦,为什么你就不能同她走到最后?但,我却偏偏也不能为此怪你——”
他眼眶灼热潮湿了,隐隐有泪光,沙哑道:“萸娘,你是不是觉得朕就是个彻头彻尾无可救药的负心汉?”
“——不,臣妾只觉得皇上已然是个真真正正的帝王了。”
为帝者,善谋机断,权宜制衡,可多情长情却不能专情,如此方不为情爱所羁绊,失迷左右心志。
严延直直盯着她,神情僵滞而身形轻颤,胸口犹如被刀尖戳捣得凌乱破碎剧痛。
刹那间,四周静默得令人窒息——
“萸娘姊姊……原来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她身子有一霎绷紧了,听出他瘠哑嗓音里的无边苦涩孤寂,心一痛,猛然抬头。
可他已然别过头去,高大身躯挺得傲然笔直,却隐隐透出一丝说不出的悲哀。
“阿延……”
“我原以为,只有你没变。”他声音很轻,轻得彷佛是叹息,下一瞬已昂首大步而去。
——那转眼消逝在风里的轻叹,却犹如巨锤般狠狠击中了她的心!
安鱼鼻头一酸,想追上去说点什么,却发现此刻任何言词都是多余也太苍白。
这番话句句出自肺腑,她不认为自己说的有错,却只后悔不该说这般直白与不留情。
他,一定很受伤,也一定对她失望透顶了吧?
这样也好,她终归是要出宫的,与其依依纠缠恋恋不舍,倒不如断在这一刻——
阿延,你这样也很好,就继续这样做一个最合格的、无坚不摧的皇帝。萸娘姊姊知道,你本就雄心万丈胸怀天下,姊姊深信,你会是我大阙王朝有史以来最好最伟大的帝王!
安鱼一直告诉自己,她今日终于做了一件最正确的事。
她慢慢地往前走,神情平静,眼神却不自觉地空洞荒芜了……
“娘娘。”杨海一直跟在她身后,老脸满是小心翼翼的心疼,无声喟叹了一下,轻声提醒。“武定侯夫人那儿,不如就让她先出宫回去吧?”
娘娘现在心绪不好,也不忙着“处置”武定侯夫人了,对杨海而言,终归这天下之事,就没有什么比娘娘还重要的。
她回过神来,“不,我没事,今日既然遇上了,有些话还是说明白好些。”
“嗳,老奴搀着您。”
到得飞云亭后,侍立的太监宫女远远一见安鱼,忙恭恭敬敬地行礼。
她轻轻颔首,温言道:“都先下去吧。”
“是。”
武定侯夫人煞有介事地起身,皮笑肉不笑地欲见礼,还原以为安鱼会说一声“自家人何须多礼,免了”,可没想到她却全然没有阻止,只得咬着牙屈身了下去。
“舅母请起。”安鱼这才微微一笑。
武定侯夫人有丝悻悻然,故作姿态地叹了声。“婕妤娘娘如今是贵人,臣妇都不敢认了。”
“舅母,”她语气平静地开口,“外祖母虽不在,可只要侯府忠心不变,皇上和朝廷就不会亏待武定侯府。”
“娘娘,后宫不能干政。”武定侯夫人嗤了一声。
杨海忍不住冷冷哼了声。“武定侯夫人好大的威风,你这是教训我家婕妤娘娘吗?”
武定侯夫人脸色白了,可又转念一想,纵然方才亲眼见到圣上来为“安捷妤”撑腰,语气神态间恁般疼宠,然而她一向蔑视安鱼,更因这个外甥女是被自己儿子退了口头亲的,便觉安鱼本就该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
“臣妇不敢。”武定侯夫人挑眉。“可臣妇怎么说也是娘娘的长辈,这一片为娘娘着想的心,娘娘就算是不领受,臣妇该提点还是得提点的,否则不说侯爷知道了会怪臣妇,恐怕连你弦表哥也……哎呀,是舅母失言了,就不该提起娘娘的伤心事的。”
安鱼早已厌倦了这些宫里宫外是是非非的言语机锋,更何况觉得武定侯夫人是真心蠢。
就算看不起她这个“小小的”婕妤,可她如今已是皇上的女人,却偏偏要扯到她与徐弦的“旧事”,武定侯夫人就这么巴不得自己的儿子被皇上视为眼中钉吗?
又有哪个做皇帝的,会喜欢自己的妃子曾经同旁的男人有过名分或非名分上的纠缠不清?
“武定侯夫人,”她神情淡了下来,“武定侯府百年基业,望别败在你一个贪字上。”
“娘娘言重,臣妇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维护武定侯府。”武定侯夫人心下火起,强硬地道。“娘娘如今已然进宫,只管伺候好皇上便可,也莫再闲管舅家之事,省得遭人弹劾,说娘娘身在宫闱,手还伸到大臣家里去了。”
“大胆!”杨海勃然大怒。“武定侯夫人,你还当真以为咱家是个死的了?来人,武定侯夫人对婕妤娘娘不敬,口出狂言,按冲撞宫中贵人之罪,罚赏十个嘴板子!”
“你敢?”武定侯夫人慌了,抖着唇,色厉内荏地尖声喝道:“我乃堂堂一品诰命妇——婕妤娘娘,你就看着底下的奴才折辱大臣内眷吗?你当真不怕御史风闻上奏圣上吗?”
武定侯当真有眼无珠,娶了这样一个妇人……
安鱼掩去低叹,眉眼掠过一丝倦然地道:“杨公公,罢了,这里毕竟是后宫,人来人往——”
武定侯夫人脸上闪过一抹得意之色,却没想安鱼下一句话彻底将她傲骨打折了!
“命人送武定侯夫人回府,十个嘴板子,便在武定侯府内打吧!”她话说完,看也不看武定侯夫人涨红愤怒惊恐慌张的神情,缓然举步离开。
“安鱼,你竟敢?别忘了我是你舅母!”
……蠢妇。
安鱼回到了披香殿,揉着眉心,心口闷闷的,总觉得人越发累了。
她接过贴身宫女呈上来的六安茶,也只略沾了沾唇,又放下,目光不自觉望向内殿大门,却只看见庭院照水紫梅静静吐幽。
杨海已经回来了,见状清了清喉咙,装作不经意地提起。“方才老奴代为处置完武定侯夫人一事,也禀过皇上,皇上亲书一纸手令,命胡公公领着人到武定侯府宣旨,责成武定侯好好管教其妻,再加二十下嘴板子,就是皇上赏赐的『提点』,若武定侯夫人往后再口无遮拦毫无妇德,下一次,就不是这么轻易就放过了。”
安鱼听了以后,心中一暖,嘴角有些冲动往上扬,她眨了眨眼,又咬着下唇忍住了,半晌后才道:“他……还好吗?”
“娘娘放心,皇上好得很。”杨海闲闲地道:“老奴要离开的时候,贵妃娘娘正月兑簪素颜跪在天禄阁外,我见犹怜地啜泣请求皇上原谅呢!而咱们皇上还是放不下贵妃娘娘哪,这不,很快就让贵妃娘娘进天禄阁去了。”
她一愣,心情说不出是何滋味,隐隐有些酸,又有些茫然。
终究,他们才是真正的夫妻,床头吵床尾和……
“这样吗?”她脸色微显苍白,恍惚道,“我,我知道了。”
看来他心疼又心爱的女子,依然是贵妃乐正婥,那么这样的阿延,就不再是她适才口中所说的,她所误以为的寡情冷心帝王。
阿延他,毕竟是个心软的长情之人啊!
那、那也很好……真好……
帝王毕竟太孤独,如果这天下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份爱温暖他走在王权霸业刀锋之上的独行路,那么,也太寂寥了。
所以乐正婥一直是那个人。
而其实变了的,是她薄萸娘吗?
……抑或者,她由始至终都是注定在戏台底下遥遥看戏的人,从头到尾就不该掺和到台上男女主角儿的戏分里?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想了,只觉得心口很沉很沉,又有种说不出的解月兑感,彷佛生命与灵魂被划破分切成了两半儿,一半清醒看着所有的一切按照她期盼的那样发生,另一半则是浑噩地只想永远长眠睡去,不愿再理会骨髓深处越来越扩大的寒冷与痛楚。
“杨公公。”
“老奴在。”
“其实我不应该回来的……”
杨海脸上恶作剧的笑意瞬间僵住了,难掩惊慌。“娘娘?”
她眸光依然温婉,却有种浓浓的疲惫,低声道:“我回来了,搅乱了一池春水,也乱了皇上的心、和局,以前我总是帮他,可我现在总是害他。”
“不,娘娘,不是这样的。”杨海内心满是懊悔自责,干嘛嘴贱又故意教皇上不痛快,结果现在反倒惹娘娘伤心了。“是老奴胡编乱造的,皇上并不是因为怜惜贵妃才允她入天禄阁,都是贵妃她拿小鲍主做筏子——”
“是啊,还有小鲍主,”她轻轻地笑了,喃喃自语。“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子。”
……从来就不是她这个多余的,长辈。
“娘娘,您听老奴解释——”
她抬起头,面容已然恢复了常色,对一脸悔愧的杨海浅浅勾唇。“杨公公,你擦擦额上的汗吧……我没事。”
“娘娘明明就有事!”杨海老泪都快掉出来了。
“那你说说,我还能有什么事?”她好脾性地温声问。
杨海一窒,倒被她的话问住了,良久后,哼哼唧唧咕哝道:“总之是老奴不对,说错话了,让娘娘误会了皇上待娘娘的心。”
“杨公公,皇上待我的心,我都明白,不会误会的。”她长长舒了一口气,闭上眼,嗓音低哑而温柔。“……也不能误会。”
三年前清楚被阴阳相隔断开的,三年后也不该再暧昧地接续上。
阿延因为她的返阳而被弄胡涂了,一时便错把依赖误认为依恋,所以这段时间来和她的缠绕不休,对她的宠溺爱重,也不过是他的一腔孺慕之情作祟罢了。
从他们在宣室殿大婚的那夜起,一直到她撒手人寰那日为止,期间有无数次,他对她千般好万般好,好得让她生出了错觉,以为他爱她……可后来呢?
事实永远是最能掴醒人的。
自作多情,自以为是,最后被遗落下来……那样的滋味,她不想再尝一次了。
“杨公公,”她平静地道,“今日起,披香殿继续闭宫吧,我们过自己的日子,不再去搅和宫中的是非,也别再让皇上与贵妃之间生出龃龉。”
反正,她本就是个不该再回来的人了。
“娘娘啊……”杨海还想再劝。
“听我的,好吗?”她眸光澄澈柔软祈求地望着他。
杨海那个“不”字,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确实也没人比他更清楚,在东宫那些年,还有贵妃进宫后的那一年,娘娘是怎么熬过来的。
所有的纷纷扰扰,贪嗔痴疑慢,犹如慢性剧毒,最能损蚀人的情感与心智。
“娘娘,老奴明白了。”杨海虽然很想见娘娘重返凤座,踏平六宫——尤其是乐正贵妃,但他更愿娘娘一生安乐。
而在天禄阁内的严延浑然不知,他身为帝王、丈夫和男人的尊严在遭受心爱女人的言语质疑及打击,痛楚而狼狈地甩袖离去后,乐正贵妃会月兑簪素颜携小鲍主跪在门外请罪,更不知自己不过一时心软,把人唤进了天禄阁,可演变延烧的后果,居然越来越严重到再也无法收拾了。
此时此刻的他,一把抱起小鲍主,冷淡地望向一身素服长发披肩,显得楚楚柔弱宛如风中柳的乐正婥。
“皇上,臣妾真的知错了。”乐正婥眼皮红肿,雪白光滑的脸庞犹有泪痕,嗫嚅道。
他眯起眼,“既知错,又怎会把小鲍主也带来跪在朕的门前?”
乐正婥心下一个哆嗦,眼圈儿红了。“臣妾就是害怕……害怕皇上再也不要我们母女俩了……臣妾承认,自己确实行事不矩,大错特错……可终归到底,都是臣妾太爱皇上了,臣妾不能没有皇上……”
“你确实对朕有爱,可你也没有忘了拢络朝臣、扩张权力。”他盯着颤抖不安紧紧攥着手的她,心里一片苍凉。“婥儿,你太忙着做这个贵妃,却忘了是朕心悦你,才一把将你推上了贵妃这个位置。”
“所以皇上……皇上现在不心悦焯儿了,您想把这个位置挪给安妹妹了吗?”乐正婥此刻夺眶奔流而下的眼泪是真的了。
她不甘,她惶恐,她恨啊……
为什么这个男人只短短的宠爱了她三年?她尚未色衰,可他就已经把对她的荣宠给别人——她做错了什么?就因为她拢络朝臣、扩张权力?
可又有哪个女人进了宫,不想成为宠妃,成为皇后,不希望自己将来的儿子当太子,坐上这天下至尊的龙位的?
难道要她屈居旁的女人之下,眼睁睁看着别的女人风风光光做太后吗?
宠妃又算什么?只要皇帝一个转念,立时就能从云端摔落到尘土里,而这宫里,也唯有太后才是真正能拥有无上、无惧的权与利的女人!
——瞧,眼下皇上不就已经开始厌弃她了,为别的女人羞辱她吗?
严延目光如炬,心机深沉,多少文武百官老狐狸之类的臣工,尚且在他面前玩不了把戏,又如何看不出自进宫以来就顺风顺水的乐正绰,此际她眼底熊熊燃烧的愤然不服及对权力的满满?
以前他选择不去看清和看穿,不过心中珍惜此人,故而能自欺欺人。可人的心日久天长能被捂暖,也能日久天长地被冻冷了……
“贵妃,你回去抄经吧!”他抱着软女敕女敕的小女儿,硬下心肠。
“皇上,臣妾会回去抄经,可只求皇上别不理臣妾,”乐正婥依依地紧揪着他的龙袍,剪剪秋水痴情地望着他。“看在咱们女儿的份儿上……”
“父皇……母妃难过,都哭了,宝儿怕……”粉妆玉琢的小鲍主胖嘟嘟的小手紧环着他的颈项,泪汪汪道:“父皇是不是不要宝儿和母妃了?”
严延闭上了眼,只觉心口阵阵绞拧撕扯……他对乐正婥,对他的孩子,又何尝没有真感情?
——萸娘,如果真正的帝王必无情,为何朕还会这么痛苦?
朕知道,这一切都是朕自己做下的。
可朕放不下她们,朕更放不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