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次会护好你。”他低声开口,苦涩中却透着金玉般的坚决。“朕是天子,是这帝国的主人,朕绝不再让心爱的人遮遮掩掩饱受委屈退让了!否则朕当这个皇帝还有什么意——”
“皇上慎言!”她心一震,猛然打断他的话,不想听也不愿信,面色越发难看。“臣妾说过了,我是安鱼,不是——不是先皇后娘娘,臣妾福薄,万万当不起!”
况且,昔日的皇后薄萸娘也从不曾是他“心爱的人”。
严延神情悲伤地凝视着她,良久后艰涩地笑了。“你恨朕吗?”
她僵住。
“朕以前不明白,直到恍恍惚惚过了这三年,朕才终于想透了……”他声音很低,低得彷佛喃喃自语,却一字一句清晰打入她耳中。“萸娘,你以前是心悦阿延的,对不对?后来,阿延却教你失望了,把心伤透了,对吗?”
安鱼身子一晃,脸色惨白如绢,喉头哽血,想大叫想阻止他再胡言乱语下去——
……谁准许他再来探究撕开她前世荒谬可笑的伤疤?
是!她薄萸娘是可耻的爱上了自己的小丈夫,可她的小丈夫却心心念念想着要和他的挚爱心上人一同为她养老送终……
她在那一瞬间活成了个天大的笑话,生生把个皇后当成了皇太后的份额,她每日每夜坐在这个凤位上满满的是心虚和羞愧,还要强迫自己在彤册上用凤印,见证她的丈夫是如何夜夜恩宠心爱贵妃的。
他伤心悔恨的眼神在她面前挚望,薄唇一张一合的诉说什么,可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想看见……
别再说了!我不再是那个可怜可叹的薄萸娘了!
安鱼眼前阵阵发黑,竭尽全力才勉强维持住清醒与镇定,不去嘶吼不去哭喊,甚至不去出言讽剌——
“皇上,这些话,您该到皇陵对先皇后说,而不是对臣妾讲。臣妾不知自己究竟是哪一点让您心生误会,可只盼皇上仅止于今日。”
严延心疼又焦急地看着她,但见她倔强苍白的小脸,也知道不可逼迫她太过,终究她已经进宫了,已经回到他身边,日久天长,他又何愁捂不暖她的心?
“好好好,朕不说了,不烦你了。”他低声下气地赔罪,温柔地道:“你头一天回宫……咳,入宫,先好好歇一歇,咱们以后有的是时间说话……你别皱眉,是朕想寻你说话,不是你稀罕和朕说话。”
她实在不惯这样殷勤小意百般宠溺讨好的皇帝,只能低下头,假意什么也没听见。
严延却是恋恋不舍地又磨蹭了好一会儿,最后留下了杨海,这才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安鱼看着满眼老泪婆娑对着自己的杨海,无言以对,暗暗叹了一口气……
当天晚上,乐正婥就知道了皇帝送了无数奇珍异宝、绫罗锦缎到披香殿,给一个小小五品小辟之女。
她提防了薛大将军的嫡长女,提防了大司马家族的堂侄女,就是万万没想到头一个在皇帝跟前挂上号儿的,竟是已露衰败气象的武定侯的这个外甥女?
甚至连杨海都被拨到了她跟前服侍,这点更令乐正婥心中大生警戒,隐隐升起不祥预感。
杨海,那可曾经是伺候过先皇后的老人儿。
乐正婥不断说服自己,事情许是没她想得这般复杂严重,可她的心却直直往下沉去,总觉有什么已经月兑离她的掌控了……
唯一庆幸的是,皇上在新人入宫的头一晚,并没有召寝任何新人,包括披香殿安婕妤在内。
翌日正逢十五,所有后宫嫔妃都得到长乐宫拜见贵妃。
江淑妃在半路上遇见了安婕妤,神色微妙地注视着那乘做工精致华美舒适的软轿,轿旁数名精神奕奕身姿恭谨,显然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宫婢嬷嬷,甚至还有两名精壮剽悍的金羽卫为其抬轿。
金羽卫乃皇上亲卫、如今居然被指派护卫区区一婕妤,这个中重量,不言可喻。
可这一切都及不上杨海随侍在侧的震撼与骇人。
江淑妃心头惊得怦怦乱跳,终究强忍下变色的神情,素手轻抬,让自己的软轿停了下来。
安鱼眸光微微一闪,也示意软轿停下,硬着头皮在杨海殷勤地搀扶下迈出脚步,对江淑妃行下首礼。
“见过淑妃娘娘。”
江淑妃笑容可掬地忙道:“安妹妹太多礼了。你我同是皇上的人,本就该亲如姊妹,姊姊可不希望妹妹日后还跟本宫这般生疏,知道吗?”
“谢淑妃娘娘。”她浅浅微笑,不说好却也不说不好。
江淑妃昔年在东宫位分是良娣,却和吴良娣、柳孺子、王选侍一样,不过空有头衔,根本不得太子近身,因为她们四人都是当时的皇贵妃强塞进来的,还有先皇为了分权,随意扔给东宫的。
当中不是棋子,便是弃子……谨慎如严延,又如何会允许自己枕边睡着和自己不同心的美女蛇?
后来江家、吴家早早投诚,待严延登基后,两家族方才能在朝中仍有一席之位,不似柳家、王家站着干岸怕湿了鞋,最后两面不讨好,落得至今远贬至岭南为官,大约终生归不得京城了。
而江家那时能及时见风转舵,也多亏了江淑妃的敦促。
这是个聪明的女人,眼光精准,见机快……
安鱼从来就不会小看这个人。
“安妹妹……”江淑妃笑意更深。
“淑妃娘娘,请安的时辰已近。”杨海冷淡地提醒。
江淑妃一凛,面色有些不好看,可也不敢驳斥身分特殊的杨海,只得转颜一笑。“瞧本宫这记性,见着妹妹太欢喜了,倒一时忘了时辰,多亏杨公公提点……安妹妹,咱们走吧!”
“是。”她乖顺地欠身,也上了软轿。
江淑妃居于妃位,比她这个婕妤位分大得多多了,自该先行,安鱼的软轿落后了几步,却是稳稳地前行,半点儿也不颠簸。
一旁的杨海还不忘软声抚慰道:“娘娘,您莫怕,有老奴在呢,哪一个敢对娘娘不敬,老奴活撕了她!”
安鱼有一霎时的怔愣,忍不住冲口而出:“杨海,你变暴力了……呃?!”
见她随即露出心虚和懊恼之色,杨海却是满脸欢喜。“娘娘,您总算肯认老奴了。”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目光仓卒地飘向另一侧的园林景致,故作镇定。
杨海想笑,又忍不住眼眶发热,咧嘴傻乐了起来。“娘娘您说什么都好,老奴都依您。”
安鱼又有想揉太阳穴的冲动了……
她总觉得这次进宫,有太多出乎意料的人与事出现和发生,更大大颠覆了她原来的防备与设想。
长乐宫中,贵妃乐正婥怀里搂着|个玉雪可爱的漂亮小女娃儿,正娇憨地隅喁私语着什么。
见十数名嫔妃一一进殿来向自己拜见请安,清丽月兑俗美若神仙妃子的乐正焯眼波流转,款款一笑,柔声地说了免礼。
两旁的红檀雕花椅和团凳依着位分摆放,嫔妃依次入座,吴贵嫔首先娇声笑道。
“哎哟!今儿多了那么多妹妹,脂粉味儿熏得本宫都头疼了。”吴贵嫔故意用锦缎帕子在鼻前装模作样掮了掮。
江淑妃嘴角微扬,自顾自端起茶碗来,摩挲着却不沾唇。
新进的薛昭容容貌俏丽,闻言微微不屑地撇了撇唇。
吴贵嫔眼尖,不悦地哼道:“薛昭容可是对本宫的话有什么意见?”
“妹妹不敢。”薛昭容从容回道,眸光闪动着傲然之色。
确实凭着薛家如今于朝中的影响力,完全不是已经被边缘化的吴家可比,就算在后宫中吴贵嫔的位分高过她又如何?谁不知这些东宫老人都是明日黄花了,早不在皇上眼里,否则也就不会有这场选秀了。
可惜吴贵嫔从来就不够聪明,才会傻傻成为这后宫中最横冲直撞的一把刀。“不敢?可别以为本宫眼神不好,你那撇嘴的模样还想瞒过谁?薛昭容,本宫劝你进了宫就得乖乖遵守宫规,别把你薛大千金的那一套拿进来丢人现眼。”
“妹妹的规矩学得好不好,恐怕还轮不到吴贵嫔您批点,”薛昭容一笑。
“自有贵妃娘娘品鉴,为妹妹们做主呢!”
乐正婥状作专注地含笑逗弄着小女儿,任由底下开仗了也不管。
旧人仗恃着高位分寻衅挑事,新人初生之犊不畏虎,想一仗立威,甚至想把她拖进这场炮火中……嗤!
她就当看戏作乐子了。
只不过……乐正婥目光扫向静静坐在下首那名雪肤莹然、清瘦小巧的女子,眉心不着痕迹一皱。
“姊妹们正该一条心,想着怎么好好服侍皇上,怎么为皇家开枝散叶,在这儿纷争吵闹,是把皇宫当成你们各家的后院子了吗?”她闲闲地道,让女乃娘把小鲍主带下去,绝美脸庞终于正面凝视下首的嫔妃们,嫣然一笑,倾国倾城。“来人,把本宫的赏赐赏下去……记住,你们自己的身分。”
吴贵嫔和薛昭容不约而同一僵,脸色难看地诺诺领赏。
安鱼从头至尾端坐着,眼神低垂,不言不语。
争宠夺权什么的,她半点兴致也没有……如果不是怕头一天请安告假会惹人非议,她都想挂上病牌子闭殿深居了。
就在这时,乐正婥脸上笑意吟吟,态度亲昵地道:“安妹妹,虽然皇上已经把今岁外头进贡的绫罗绸缎和奇珍异宝大半都送到披香殿了,本宫这儿尽所有的,恐怕还不及那批宝物的十分之一,只不过皇上送什么是皇上的心意,本宫今儿不容易能得了你这么个乖巧温柔的妹妹,自然也想尽一尽心的。照儿,把本宫私库那支三尺高的红珊瑚树取出来,让安妹妹带回去赏玩赏玩。”
“是。”照儿领命。
众嫔妃听见这番话,,震惊又不敢置信,无数道炽热愤恨忌妒的眼神齐齐射向了安角!
“万万不能。”安鱼神情温和淡然,起身行了个礼。“婢妾无才无德,不敢受贵妃娘娘如此大礼。”
“安妹妹太客气了,难道还不允本宫给妹妹添点好东西了?”乐正婥笑意越发欢喜,甚至招手道:“来!到本宫身边坐坐。”
安鱼顶着众嫔妃恨不能把她万箭穿心的怨恨目光,缓缓起身,走近了乐正婥跟前,却不落坐,而是恭恭敬敬地欠身道:“娘娘,婢妾身子素来不好,再不敢近您的身,免得染了病气给您。娘娘的厚爱,婢妾心领了,婢妾还得回披香殿喝汤药,就先告退了。”
乐正婥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贤良柔美的笑容有刹那的僵滞,眸底厉色一闪而过,语气依然极好。“既然安妹妹身子不适,本宫也不好强留你了,免得累着了你,本宫可没法跟皇上交代呢!”
安鱼如何听不出她字字温婉关怀中,句句都是挑拨操弄?
她却是置若罔闻,低头微笑,欠一欠身后便转身款款离去。
乐正婥看着被杨海等人众星拱月般簇拥着离开的娇小身影,眼神微冷。
江淑妃终于放下了那盏丝毫未动的茶,大袖轻掩唇边,遮住了一抹幸灾乐祸的轻笑。
乐正婥啊乐正婥,你当了三年多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如今可瞧见了,自己脚下踩踏的从来都是一池烂污泥,谁还能比谁清高呢?
……也该叫你尝尝这忌妒恨毒的滋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