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贵嫔一窒,脸色越发难看了,心中百般恨怨不愿,终究得避其锋芒,退让下来。“臣妾知道了,此番饶了她便是。”
“贵嫔妹妹果然胸怀大度,”乐正婥款款一笑,打了一棒却也不忘塞颗甜枣。“皇上知道了,定也会赞妹妹的好的。”
“谢娘娘金口。”吴贵嫔向来就不是个心思深的,闻言禁不住喜笑颜开,眉飞色舞。
座上的江淑妃则是暗暗嘲讽地笑了。
而安鱼在上位者三言两语间就从“鬼门关”前绕了一回,面上露出余悸犹存却又隐隐不甘之色,在听到“撂牌子,退下”这句话时,身子微微一震,终还是眉宇间透着丝黯然落寞地乖乖退出大殿。
无人得知,她在转过身那一刹那,低着头,嘴角绽放开了朵轻浅俏皮释然笑意。
——这皇宫中的嫔妃无论地位高低,最忌的便是有棘手人物进来打破了现今苦苦维持的微妙平衡。
如若她表现得平凡或怯弱,极有大可能会被挑选留下来做某个嫔妃的棋子甚或炮灰。
可若一开始便是个刺头儿,连用着都扎手……
瞧,乐正贵妃不正迫不及待博个善名的同时,也剔除掉了她这个潜藏的对手吗?
她最厌这宫中争斗,不是手段粗浅争斗不来,而是东宫沉潜隐忍的那十四年,早已斗得倦了。
包何况,到最后,她也失去了在这宫中争斗的唯一理由……
这一次,当安鱼再度踏进这熟悉的皇宫,已一丝留恋之情也无。
就在她渐渐远离身后的宫闱杀机浮沉之时,眼看只要再几步,就能完全离了这含秀殿,出长门,坐上出宫回家的马车……
一个高大挺拔龙章凤姿的明黄色身影率众而来,踏入含秀殿巍峨的殿门,正正和她与领头的小太监撞个正着!
她心一沉,迅速低头匆匆退至一旁,身旁的小太监甚至退得还没有她来得快。
安鱼暗自祈祷他目光直直锁定含秀殿那头的“百花盛放”,只待他脚步一擦身而过,自己立刻拔腿就走。
可偏偏事与愿违,她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枢着掌心,落在地面的目光看见了一角明黄金灿灿的龙袍下摆和耀眼威严的盘龙靴,缓缓踱近自己。
她心绞拧抽紧了,呼吸静止。
“是你?”
安鱼敢发誓,头顶上方那清朗迷人的熟悉嗓音里,有着一缕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得逞的愉悦笑意。
她脑子一轰,心下一凉!
安鱼完全不知道,为什么情势会演变至此无可挽回的地步?
她木然地被严延逮到,被严延钦点入宫,亲口册封为“安婕妤”,而后是绮罗朱轮车护送回安府待嫁。
回府后,她面无表情地面对娘亲的喜极而泣,父亲的摇头叹息,甚至连武定侯府都闻讯送来了恭贺的厚礼。
徐氏觉得自己终于得以在娘家面前吐尽怨气,大大风光了一把。安鱼看着徐氏那清瘦美丽却透着微微癫狂嚣张的得意笑脸时,只觉得身子止不住地泛冷。
前世,薄萸娘就是被家族牺牲,“卖”入东宫。
蒙老天垂怜,她又平白无故捡来了活转一世,原以为父慈母爱,自己终于能好好重新为人,走一段平淡却安然的人生路……
可没料想,命运弄人,她兜兜转转又得落入同样的窠臼中。
那日,送她回府的大太监当众宣旨,圣上有命,安婕妤得以与亲团聚三日,三日后,正式进宫。
进宫的前一天深夜——
安鱼裹着鹤氅,独坐在绣楼前头的花廊下,看着经历隆冬过后犹未回春吐露女敕芽的一园枯树残枝。
像极了她的一生、一世。
她神情怔怔寥落,眉眼间疲倦深深,全无一丝生气。
如果……
如果这一世是蒙天之幸侥幸捡来的,那么只要她自行了结了,是不是就不用再和他,和那个皇宫纠缠了?
安鱼稍早前已将所有服侍的丫鬟嬷嬷全遣下,这绣楼前园中唯有她一人。她凝视着圜中那片不大不小的荷花池……可恨它不够深,连想溺水都做不到。
不过春寒料峭,这荷花池中仍有残冰……大病斑烧一场,也能令人香消玉须的不是吗?
听说安鱼当初的病,就是在武定侯府不小心落水,这才一缕芳魂别世,换了她薄萸娘的重生。
她猛然起身,心跳得奇快,慢慢走近了有着雕花围栏的荷花池畔,脑中飞快动着念头——
爆妃自戕是大罪,为免连累安侍郎一家人,她只能制造一种不小心落水的假象……
她缓慢绕着荷花池走了一圈,四下搜寻,眼前一亮!
“人哪,求生不易,求死倒是不难啊!”她自言自语,笑叹。
荷花池畔靠墙边的雕花围栏,有一处许是年久失修……
她小手轻搭上那一处摇摇欲坠,略微施力倾身上前,果然听得身下雕花围栏一角喀啦裂声,下一瞬身子一倾——
可预想中的坠入彻骨冰寒却没有发生,反而在她耳边炸起一声灼狂的怒吼,旋即被紧紧拥进一个温暖强壮的胸膛怀抱里!
“你想寻死?”那低浑嗓音里充满恐惧与愤怒。
她浑身一颤,也不知哪来的巨大力气猛然挣月兑开来,跌撞后退,惊怒万分。
黑夜里那高大身影一身玄色,目光湛然如星,熊熊燃烧着怒火与余悸犹存的悸色。
“为什么要寻死?”他欺步上前。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片陌生与冷淡。“皇上身为九五之尊,深夜却白龙鱼服窥探臣子府宅,就不怕话传出去,叫世人耻笑吗?”
“为什么要寻死?”
安鱼一窒,在他灼热锐利盛怒的目光下,不自禁别开眼去,“小女不想入宫。”
他没想到她说得这般直白,简直视君威与皇家无物,可偏偏,他又不能苛责于她。
严延低头看着她倔强淡漠的小脸,心揪得生疼,声音却温柔低微得不敢惹她生气。“没有什么好怕的,阿……朕会护着你的。”
她隐隐惊疑地倏然抬头,脑子嗡了一声。
他——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发现了什么?
安鱼不过是个小小,的五品官之女,不过短短两三次偶遇,哪里就能博得君王另眼相看别有青睐?
阿延从来就是个清醒至极的人,昔年看似软弱的小太子,骨子里比谁都要多疑强硬,唯一依赖信任的只有她。
后来,也仅有乐正婥能走进他心上,成为他许下共白首的那个女人。
……他到底想对安鱼打什么主意?
她第一个排除的便是自己身分泄漏的可能,那么按宫中浮沉多年历经过的阴谋算计轨迹揣测下来,安鱼这个区区五品官之女,对如今已然大权在握的乾元帝而言,或许最有可能拿来作用的便是……
挡箭牌。
电光石火数息间,她已从震撼惊骇到镇定平静,“皇上,您若一定需要小女入宫,那么小女可否和您谈一笔交易?”
严延闻言,浓眉渐渐打结了。“什么交易?”
“小女愿意入宫为皇上所用,为皇上真正想护着的人打掩护,期间鞠躬尽瘁、生死自负,但以五年为期。”她淡然而坚定地道,“五年,以皇上的能力与手腕,想必一切足以尘埃落定,五年后请放小女出宫,无论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也好,抑或是择一庵堂出家清修也好——”
严延脸色已经变了,暗暗咬牙道:“你就这么不待见朕?就这么迫不及待出宫?这天下女子人人巴不得攀龙附凤一跃而上的皇宫,在你眼中竟是炼狱牢笼了?”
听出他语气满是怒意,她也不害怕,情势严峻至此,这一刻几乎已是走到图穷匕见的地步,她连这条命都可有可无了,还怕他龙颜大怒?
“皇上,有人漏夜赶考场,有人辞官归故里,您是明君,自当能见谅『人各有志』这四个字的道理。”她笑笑。“若非如此,小女也不敢胆大包天地同您谈这场交易。”
“……你究竟把朕的心意看成是什么了?”他强忍苦涩与难堪。
安鱼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皇上对仅仅见过三次面的臣女能生出什么心意?”
他一时语塞,气结不已。
早知道……他早就知道萸娘姊姊也是个口齿机锋伶俐的,否则那十四年来,又如何在一干皇嫂甚至先皇嫔妃的唇枪舌战言语陷害下全身而退?
可那时,他有多感动,现在,就有多苦恼。
严延虽然被她的话堵了噎得慌,可内心深处却难以自抑地浮起了丝丝喜悦和满足……
真好,萸娘姊姊回来了,又回到他眼前。
只是她却坚持不认他,甚至一副恨不得逃离他和他们的家越远越好,这点让他又是慌乱忐忑又是懊恼焦躁得简直无从下手。
“你是不是还在气恨朕?”他冲口而出。“所以你怎么也不肯和朕相认,萸娘姊姊?”
她小脸瞬间血色消褪得无影无踪,身子死死僵硬紧撑在当场,哪怕双耳隆隆气血逆流眼前发黑,还是不敢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异动。
安鱼闭上眼,用尽力气才干干地道:“皇上,小女是安鱼,您是不是把小女和谁错认了?”
“朕都知道了。”他目光锐利深刻地观察着她的眉眼举止,所有细微的震惊与逃避和疏离……心中又是甜又是酸又是说不出来的发苦。
萸娘姊姊,果然是你。
如同你熟谙朕一样,朕也相同地熟谙你的一举手一投足,你在对朕心虚发慌时,总会本能地闭上眼,你无法直视朕……
……阿延,姊姊在这世上最不想欺骗的人就是你。
当时,按照皇律宫规,帝后大婚,同寝三日,他心中有所挚爱,也有所窒碍,所以尽避同榻,却是外衣不卸,始终背对着她。
三日后,他迫不及待起身上朝,心中盘算的都是接下来迎贵妃入宫的典仪诸事,偶然回头,却看见萸娘姊姊怔怔地望着自己,眼下隐有一抹暗青。
“萸娘姊姊,你怎么了?你还好吗?”他心一紧,月兑口问。
她也是闭上了眼,轻轻地微笑,摇了摇头。“无事,皇上去吧!”
可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在他兴致勃勃踏出宣室殿后,萸娘姊姊咯血不止,却下死令让服侍的杨海和贴身大侍女守口如瓶,不许对外传。
他后来才知道,萸娘姊姊的身子被掏空了大半,如果好好养着,许是还能再续命个一十载,可后来她却埋头投入打理偌大宫务,通通理顺了后,待贵妃一入宫,便将金印爆册全部移交给贵妃,半分权力不沾也不留。
那时,萸娘姊姊已近油尽灯枯,可恨他却沉醉在和“心爱女子”新婚蜜意中,半点不知。
她临终前几日,当太医胆颤心惊地退下后,面对他的痛苦惶急逼问,她只轻轻地说了那句话——
“……阿延,姊姊在这世上最不想欺骗的人就是你。可现如今,姊姊却是再也陪不了阿延走下去了。”
思及此,他心痛如绞。
“皇上,认错便是认错,就算您是天子,也不能将两个全然不同的人并作是同一个。”良久后,安鱼声音清淡漠然,决意陌生否认到底。“小女还是方才的提议,如果您同意,小女会本本分分入宫,五年内供皇上牛马驱使,五年后无声无息出宫,不给皇上和任何人添麻烦。”
严延死死瞪着她,深邃凤眸满是受伤。
“你……”
“如果皇上不同意,小女自知冒犯龙威无可恕罪,自该一命相抵以儆效尤。”
“你、你难道不怕朕株连安耀全家吗?”他勃然大怒,咬牙切齿,强憋住喉头一口腥咸痛楚。
“怕。”她嘴角微微上勾了一下,“不过想想,我父虽只是小小礼部侍郎,却是寒门中流砥柱,皇上欲大肆启用寒门英才和百年世家于朝野之上分庭抗礼,就不会冷了众人之心……尤其武定侯丁忧,贵胄士族盘根错节间好不容易有了个突击的缺口,您雄才伟略,有治国安民兴邦,攘四夷广土斥境之志,必不想在此时落把柄于御史言官口中,令豪门士族在此时有借口抱成团儿,徒增您治国之纷扰。”
严延凝视着她,眼底有深深的欣慰、激赏和赞叹,亦有掩不住的沉沉失落感。
丙然,这世上知他一唯有他的结发皇后矣。
可她不认他,也不要他了……
他眼眶酸涩发热起来。
“——你已经不相信我了,对吗?”他低低喃喃。
安鱼心口一痛,迅速别过头去,目光微微颤动,冷淡道:“进不进宫,应与不应,皇上一言九鼎,小女没有不信之理。”
漫长的沉默弥漫在他俩之间,最后,只听夜色里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五年之约,朕允你。”
她心一松,喉头发紧,真心诚意地双手相合高置额顶恭敬行礼——
“谢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