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正婥在知道乾元帝允了选秀,并且这一批秀女家人子已然进了皇宫外宫的容巷之后,立时在长乐宫里狠狠地砸了那只向来爱不释手的青花瓷茶碗!
皇上……皇上这是厌了她吗?
她清丽月兑俗宛若仙子的脸庞此刻盛满愤怒与惊慌,还有怎么也克制不住的深深愤怨……身子颤抖,照儿忙扶住了。
“皇上怎能这样待我?”她气得掉泪,朱唇咬得紧紧。“本宫这些年竟然熬成了个笑话!”
特意进宫的乐正夫人心疼地看着女儿,“娘娘。您也别太心焦了,想来皇上也只是碍于祖制,禁不起百官大臣们轮番进奏,这才下旨选秀,走个过场堵一堵那些人的嘴……您想,皇上这几年几乎独宠于您,后宫之中也唯有您能为皇上诞下皇嗣,这不就足以证明,皇上心中只有您一个吗?”
乐正婥玉脸阴沉不定,柳眉蹙得紧紧,内心挣扎而烦躁。“娘不知,那良河日前已经告老出宫了。”
乐正夫人一愣。“皇上御前内侍大统监的那位良公公?”
“不是他还有谁?”她心烦意乱地一拂大袖,跌坐榻上,神情阴郁,微微咬牙。“虽然对外说法是良河年老体衰风湿骨痛,亲自向皇上请求告老出的宫,可本宫命人打探过了,良河那侄子在接到良河后便急匆匆出京归乡……这个中定有玄机,本宫猜想定是良河有什么事惹怒了皇上,否则何至于此?”
乐正夫人陪笑道:“娘娘,即便是如此,不过是个阉人罢了,又哪里劳您为他操心呢?”
“娘,你不知道,本宫总觉得此事同本宫有关。”乐正婥揉着眉心,略微说了自己的疑心之处。“那晚皇上并没有来长乐宫,只遣人说了政务繁重,皇上已回紫宸殿理事,可是他明明在宣室殿逗留了一夜……”
“娘娘,您、您不可窥伺帝踪啊!”乐正夫人慌了,忙劝道:“皇上毕竟是一国之君,如今天下权柄聚拢于掌中,早已不是当年的太子,况且,就连当年的太子妃都不会——”
乐正婥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母亲的相劝。“娘,怎么连你也要来提醒本宫,当年和皇上同甘共苦的不是本宫?纵然薄后再贤德,可她已经死了,现今皇上的枕边人才是本宫!”
“娘娘慎言!”乐正夫人倒抽了口气,脸色发白急急阻止。
“本宫说错了吗?”乐正婥委屈地气哭了,楚楚可怜哽咽地道:“薄后都过身三年了,皇上口口声声说我才是他此生挚爱,那为何倒把个后位空置在那儿,难道本宫和他朝夕相处恩爱逾恒,甚至帮他生了公主,还没资格做他的妻子吗?”
乐正夫人也陪着掉眼泪,却是不敢再劝了。
她和老爷又何尝不心急、不眼热皇后外戚这个头衔?老爷私底下为此运筹了多少事,拢络了多少人,可皇上已经羽翼丰厚,政权军权一手抓,他们若是稍有不慎,惹来帝王疑心,届时才是大祸临头。
还不如女儿如今稳稳坐着这贵妃之位,还是皇上心头第一人儿,这可实惠多了。
“娘娘,如今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您早早帮皇上诞下皇长子来得牢靠和万无一失啊!”乐正夫人压低了声音。“御医也帮您调理了这么久,现在还没有好消息吗?”
乐正婥用绣金雪帕轻拭着泪,闻言玉脸微微飞起了一抹红霞,却也难掩怅然地叹道:“前几日天癸才走呢。说来也气人,皇上在我长乐宫是歇得最多的,后宫其余嫔妃那儿,三五个月还不见得去两回,可饶是如此,本宫还是没有动静……”
母女俩窃窃私语声越发低微不得耳闻了……
而在长乐宫殿门侧,高大俊美的年轻帝王面无表情地负手伫立,身后是一贯沉默的杨海,长乐宫殿外服侍的宫女太监则是被一列皇帝禁军亲卫牢牢扣住了。
半晌后,严延淡淡瞥了那几名宫女太监一眼,而后龙行虎步无声离开。其中一名禁军亲卫长会意,低声对那几名宫女太监道:“今日凡有泄漏者,连同亲属,尽皆诛杀!”
那几名长乐宫的宫女太监吓得肝胆俱裂魂飞魄散,拼命猛摇头,发誓绝不敢泄漏半字出去。
严延一路不作声地回到了建章宫。
杨海看出皇帝心情不快,却依然保持缄默。
“嗤!”终究是严延自嘲地笑了一声,语气干涩。“朕早该明白,这世上也只有萸娘姊姊,才会对朕无所求……”
杨海仍是默然。
“也是,”他低哑地笑,悲苦难明。“那是,朕的萸娘姊姊啊!”
良久,严延又恢复了莫测高深尊贵清傲的帝王威仪,方才那一瞬间的脆弱彷佛只是幻影而过。
“杨海,那些秀女家人子都进宫了吗?”他凤眉微挑,突然开口问。
“回皇上,是,前日皆已入置容巷。”
严延若有所思,随即像想起了什么,似笑非笑道:“随朕去看看热闹。”
“老奴遵命。”
虽然只遴选京城五品官员以上符合芳龄的千金入宫,可整整两三百名青春美貌少女,依然把个容巷塞了满满当当。
这当中,一品二品大员府中的千金小姐自然被巧妙地安排到向阳宽敞的好屋子,如安鱼这样普普通通的五品官之女,又没有塞金银之物讨好嬷嬷,很快就被挤到了阴阴冷冷的西边儿,连炭盆烧也烧不暖的小地方。
安鱼身子骨本来就弱,兼又住在湿冷之处,当晚就犯了喘咳旧疾。
她本想着宫里最忌讳病人,说不得这样挨个一两日,负责的嬷嬷就能给她报个病,提前落选驱出宫去。
可没想到负责的嬷嬷是来看过了,难掩厌烦懊恼,却还是命个医女来帮她
诊治了一回,确认不过是旧疾,病气过不了人,也就搁下了。
“安家小姐,若按宫里的律例,你是得立马收拾包袱归家的。”嬷嬷高傲地冷冷道,“不过圣上有命,本批秀女家人子都是皇上要亲自鉴选的,老奴也不敢自作主张,所以安家小姐你还是养好身子,可别带累了自己还牵连了旁人。”
“咳咳咳……”她强忍着胸肺间的麻赓咳意,用手绢捣着,语气温和的应了句,“谢嬷嬷提醒。”
嬷嬷哼了声,抛了个眼神给医女,医女只随意从药匣子中取出一瓶子止咳的药丸递给了她,两人随即昂首扬长而去。
安鱼打开小瓷瓶子的塞口,略略嗅闻了其中药香,不禁一怔。
这确实是速效止咳的成药丸子,只不过是给宫里地位最为低贱的宫人所用,药性大,后劲凶猛,所求的是能立刻止了症候,好不耽误日常作活儿,可极为损伤身体,往往殃及寿元。
当年她和阿延虽然身分看似贵重,却看尽了这后宫中最污秽丑恶晦暗的交易与手段,所以在先帝病重临终前,东宫地位终于稳如泰山之后,他们夫妇俩便同心协力,一人专心对付前朝,一人细心整治后宫,渐渐把这些陋习和脏事给消除了十成有九,宫中风气为之肃清一净。
可没料想,三年后,她又在这宫里看见这等有伤天和的肮脏东西了。
看来,阿延将前朝江山大权牢牢在握,可后宫之中却远远没有这么平静。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纤细小手慢慢旋晃着这只小瓷瓶子,内心隐隐挣扎交战,最终还是将瓷瓶子里的药丸子倒进了小院子浣衣的水塘里,这水流通往宫后头的荡金湖,那药丸很快消散,便能消失无踪迹了。
这些事,已经与她无关了。
“咳咳,咳咳……”她拢紧了身上的大氅,低眸想了想,心念一动,微露喜色地开始在这野草丛生的小院子里四下寻找起来。
记得当年,她也是在后宫某些偏僻几无人烟的地儿找到那物的。
“霜重山间黄花尽,秋风漫岭闻阳荷”……
安鱼半躬着身在枯黄相间的乱蓬蓬中,终于看见了有两三枝形若修竹的阳荷,这阳荷又名观音花,是为野姜的一种,秋季娇艳锭放,冬季根茎鲜美,那根茎处裂生的紫红色蕾果,妖艳妩媚、芬芳宜人,煎炒焖烧皆可。
阳荷活血调经、镇咳祛痰,兼能消肿解毒、消积健胃。
她用手耙摘下几只根茎蕾果,捧在掌心,眼神不自觉温柔怀念了起来。
以前东宫最艰困的时候,米粮柴禾皆缺,她春夏秋冬总能想方设法在后宫所有不起眼的偏僻地儿捜刮来野吃食。
漏夜偷挖荷花池里的藕,大清早偷刨竹林里的女敕笋,几个大湖里的鱼也被她偷钓了不少,还有这冬日可以止咳暖胃的阳荷,都是她“祸害”的对象。
就这么这里偷一点,那边攒一点,她一点一滴把小阿延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养大了。
那时过得很苦,但却是薄萸娘一生中最欢快的时光。
她还记得阿延十八岁那年,他麾下已收拢了一批真正效忠东宫太子的文武臣子,寿辰那晚他低调宴请心月复重臣,席间神态尔雅谦冲、温润如玉……散了席,他这才允许自己松懈下来,醉态憨然地缠着她说要吃阳荷炒腊肉。
“寿宴上山珍海味再多,可在孤的心里还抵不过萸娘姊姊为我做的这一碟子阳荷炒腊肉的美味。”醉醺醺的他高高兴兴地吃光了那碟子菜,忽然搂住她,低下头来重重地吻住了她……
那一刹那,她惊得痴了。
俊美青年阳刚气息扑面而来,薄萸娘心如擂鼓,面红如霞,这一霎,她才真正感觉到抱着自己的不再是那个单薄秀美少年,而是身形颀长肌理矫健,蕴藏着隐含风雷的爆发力……阿延,已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他浓眉斜飞,鼻梁英挺,漂亮的脸庞逐渐棱角分明,锋利而强势……可是他的唇瓣却炽热柔软得彷佛暗夜里最令人心悸的缱绻美梦,辗转地、缠绵地索取吸吮舌忝弄着她,青涩而略带笨拙,却又带着浓浓的渴望与热烈……
这一吻,便是薄萸娘心动的伊始,这一刻,她心中真实地感觉到,面前的青年再不是她养大的幼弟,而是她的丈夫,她的天……
那晚,她静静地偎在他怀里安心地睡了一夜。
只是等隔天一早,当她睁开眼睛时,枕边已空,她怅然若失又脸红羞赧地抚模着他睡过的那一侧,彷佛还能感觉到他浓烈灼人的男儿体温。
……可,也只有这一夜。
再见到阿延的时候,他刚练剑回来,满头汗水淋漓,英气勃勃,却拒绝了她上前为他擦拭,那身形微僵,退后动作之快,她那时早就该明白了才对。
他是后悔了,亦是酒后认错人了吧?
她后来才知道,其时阿延已经和乐正婥邂逅相识,有几次他私下微服出宫,都是为了要去探会佳人。
安鱼目光幽幽,眼角隐透泪光,旋即又自嘲地一笑,神情恢复清冷地捧着阳荷起身,去濯洗干净了几只阳荷,找了个大碗和调羹,另外自己点了一个小火炉,在上头烧了壶沸水。
尽避天放晴,不再下雪了,可还是冻得很,安鱼贪恋外头的冬阳,所以蹲坐在廊下素手纤纤地将其中一只阳荷撕开成丝,努力用调羹将之捣烂,再冲入沸水。
香气中透着丝丝辛辣气息飘散开来……
“咳咳,咳咳……要是有糖块儿就好了。”她捧起那碗,先浅尝了点,吐了吐舌,终究还是雏着小鼻子蹙眉把它喝尽了,忍不住自言自语。“难怪以前阿延总苦着脸跑给我追,这没加糖块儿的阳荷汤,真辣真难喝啊!”
安鱼全然不知,有个高大挺拔身影和苍老佝偻的老人在月洞石窗后头,不约而同,如遭雷击地深深震惊僵呆住了!
萸娘姊姊,是……是你吗?
严延目光恍惚似悲似笑,惊疑茫然又忐忑狂喜,高大身子颤悠悠,几乎站不住,冲动地想扑过去……他想紧紧抓住她,逼她再说一遍方才的话,再重复那撕阳荷,调羹捣三下,碾一下的独特手势。
可他不敢……他不敢啊……
万一她不是,又万一……她看见他的当下,会不会瞬息间就如同清烟般消失了,怎么办?
严延脚下一软,大手死死撑住了石窗一角,脸色悲喜交加喉头紧缩,努力压抑住了一丝脆弱的哽咽。
杨海却已经老泪纵横了,痴痴地望着里头那个虽然容貌身形不似皇后娘娘,手势神态气质却神似得丝丝入扣的少女。
虽然,当下杨海脑中窜过“许是有人精心训练出一个俨如娘娘化身的女子送进宫来夺宠”的念头,可是,下一瞬他就知道这绝无可能!
因为皇后娘娘有些小动作,唯有在最亲近的人跟前才会出现,昔日在东宫浮沉十四载,仅有太子——如今的乾元帝,和他这个老奴才,方能知晓。
严延修长指尖已经在石窗上深深揠出了血来,彷佛用尽全身所有力气才能强迫自己慢慢挪移脚步,慢慢退开,离开此处……离开她。
“老天垂怜……老天开眼……娘娘这是回来了吗?”
杨海用袖子紧紧捣着嘴,呜呜咽咽,却怎么也不敢惊动里头的少女,最后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脚下微微踉跄地跟上乾元帝。
杨海虽然亦步亦趋地紧随着皇帝,可心中是有怨的,只不过按捺于尊卑主仆有别,还是吞下了某些大逆不道的疑问。
满心满脑乱糟糟的严延终于在僻静的一株梅树下停住脚步,他闭上眼,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长长吐出了一口气,竭力冷静下来。
一抬头,他看见了这株寒冬中独自绽放的照水紫梅,雪白花瓣中透着深浅粉紫色的花蕊,清新月兑俗幽然吐芳,像是大雪之中静静遗世而独立的女子。
“杨海,这照水紫梅……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只剩了这一株?”他突然开口,嗓音低沉瘠哑,喉头发干。
杨海眼神悲愤,背却弯得更低,已然回复平静地道:“回皇上,老奴回宫不过半月,寻遍后宫,只救回这一株。”
他猛然回头,目光震撼而凌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奴失言,老奴有罪。”杨海低垂着头,“原是连这株照水紫梅都不该留下的。”
严延心下火起,怒气在胸口烈烈焚烧,“大胆!你这是对朕心存怨怼吗?”
“惹怒皇上是老奴该死,还请皇上把老奴发落到容巷做粗活儿,以儆效尤。”杨海恭敬认罪。
他僵住了……良久后,苦笑了起来,深邃眸光掠过一缕悲伤。“杨海,连你也觉得朕变了吗?你也不信朕了吗?”
“皇上是皇上。”
严延眸底痛色更深,涩然一笑。“是啊,朕是皇上……”
皇上要英明,要刚毅果断,仁民爱物,要有雄才大略,还有深谙权谋制衡之术,皇帝还要懂得信人用人,却也要疑人防人……他何尝不知道,当自己坐上这个九五至尊的皇位上,就会拥有很多,却也失去很多。
他这一生至痛的失去,就是萸娘姊姊。
这是他在意气风发坐拥天下甚至是心爱宠妃的那一刻,从未想象过的,原来就算身为掌握万民富贵生死的帝王,也有抓不住、挽留不回的人与事。
三年来,他权倾天下,却也孤独在巅峰之上。
再没有什么是纯粹的喜怒哀乐,爱与恨……
“杨海,你说,她真的是萸娘姊姊转世降生回来了吗?”他嗓音低微轻颤,有着满满的希冀和害怕……希冀不是梦,也害怕只是梦。“这世上,真有如此悬疑幻奇之事吗?”
“老奴这三年来日日夜夜祈祷的,便是这一天。”杨海眼角发热,语气却平静地回道,“老奴不懂什么大道理,在宫中这么多年,甚至也不大信善恶因果报应,可皇后娘娘是老奴这辈子见过最好、最好的人……如果神灵有感,注定这世上能有一人得此大福报,转世降生回来,那么一定是皇后娘娘了。”
严延沉默了很久、很久,忽然又拔步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