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粉玉屑,细雪纷飞……
二门处,两辆马车和车夫及仆妇侍立一旁,徐氏也在丫鬟簇拥下款款而来,见着女儿忍不住先模了模她的脸颊和手心,确认暖和与否。
“鱼姊儿,你若是怕冷,还是咱们改日天放晴了再回去看你外祖母?”
“娘,我很好,无事的。”她嫣然一笑。“咱们上车吧,可不能叫外祖母久候。”
“就知道我家鱼姊儿是最孝顺的,看哪个还敢说你娇蛮不懂事……”徐氏沾沾自喜地说完,才惊觉失言,忙道:“湘姊儿她们都是忌妒你最受外祖母宠爱,所以才胡言乱语,你别理她们。”
安鱼对母亲说的人半点印象也无,但徐氏这般不管不顾的偏护惯宠,让她暖心之余也不免暗暗一哂——
有这么娇宠女儿的母亲,看来这安鱼往日确实也不是个能按捺压抑自己性子的小泵娘啊!
不过有父母亲长呵护疼爱的孩子,本来就无须事事委屈吧?
马车辘辘而驰,安鱼坐在温暖的车厢内,越近武定侯府,她还是隐隐有些心神不宁。
她脑中对于安鱼的记忆一片空白,虽然早已托辞自己大病一场,忘了许多人与事,但毕竟举手投足之间,自是和真正的安鱼相差甚远。
然而安鱼芯子里终究是曾做过皇后的人,顷刻间就稳稳沉下心来,决意相同见招拆招便是。
武定侯府门前早已有大管事和一干小厮迎在那儿,等着接侯府的小泵女乃女乃和表小姐进门,二门高高的门槛也卸下了,让马车一前一后驶进了侯府。
安鱼和母亲在丫鬟仆妇的环侍下,进入武定侯太夫人居住的“静安堂”,里头有地龙暖洋洋地烘托得一室如春,还有扑鼻而来的梅花香气,更掺杂了浓浓的脂粉香味。
里头吱吱喳喳热闹喧哗,一派富贵欢然气象。
“姑女乃女乃和鱼姊儿回来了?”
她抬头,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坐在主位珍贵紫檀木大榻上的白发年老贵妇,年轻的时候想必是位难得的美人,如今虽然老了,却苍眉微挑,隐含英气,慈祥中有着令人畏服的气势。
……老太太丰采依旧。
安鱼眸底掠过了一丝怀念与感慨。
太夫人慈爱地对她招了招手,她缓慢从容步履款款来到太夫人身边,带着恰到好处的孺慕与温柔恭敬行仪,浅浅一笑。
“外祖母。”
太夫人将她搂到身边,疼爱地模了模她的头。“好孩子,你大好了,外祖母比什么都欢喜……”
“可不是吗?鱼姊儿,你不知道你这一病,你外祖母可心疼了,侯府里大把大把的人蔘灵芝虫草都往里填,你要是再不好,可就对不起你外祖母和我们侯府这片心了。”武定侯夫人在旁笑咪咪地道,状似亲昵,可在场的谁不是人精,如何听不出话里话外的酸刻讽刺?
徐氏脸拉了下来。“嫂嫂这什么意思?”
“我这不是做舅母的也高兴姊儿身子好透了吗?小泵女乃女乃难道不高兴?”武定侯夫人脸上笑意更深,倒令徐氏连发作也不能了。
太夫人目光如电,冷然扫向儿媳。“老大媳妇,你这是对老身有意见?”
武定侯夫人心下一凛,脸色白了白,忙欠身连道不敢。
见太夫人动怒,其余环侍的二夫人、三夫人和一干金枝玉叶的孙女们也噤声不语,唯有打头的一个窈窕娇俏小泵娘嘻嘻笑了,胆大无比地挨蹭向太夫人,扯着衣袖轻摇。
“祖母呀,谁让您疼表妹疼得连我娘都吃醋了?不说我娘,连玥儿这心头都直冒酸气儿呢,不过再一想,表妹确实是个可人疼的,又生得这般好模样,都把我们这些姊姊比到二门外去啦!”
安鱼眸光微挑,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个“表姊”。
“你这小妮子,就会胡搅蛮缠……”太夫人岂会不知自家嫡亲孙女儿的用意,可这孙女儿向来伶俐聪慧,有她这么一打趣儿,倒也化解了此际的僵局,不禁满眼宠溺地笑骂道:“亏得你姑母和表妹是自家人不会往心里去,否则真真该打你两下子手掌心才罢休呢。”
徐氏脸一阵红一阵白,难掩娇嗔埋怨地看了自家母亲一眼——说到底,女儿和外孙女还是亲不过亲儿媳和亲孙女了?
武定侯太夫人被女儿怨怼受伤的眼神一堵,心下微微酸涩,只能摇摇头,先故作平静含笑地让所有人都各自回院休息,才来好好跟女儿剖析说道。
安鱼默默观察着这一切,至此也忍不住暗暗喟叹。
世家名门内宅也不甚太平啊……
待人一走空,徐氏还是憋不住嚷嚷起来。“娘,大嫂这也太——”
“住声!”太夫人恨铁不成钢地轻喝止,精神奕奕的老脸浮上了一抹掩不住的疲惫。“难道你要让人知道,你和自己娘家兄嫂不睦吗?”
徐氏眼圈儿一红,“连母亲都不为我撑腰,任凭大嫂欺辱我们母女俩……这侯府还是我的娘家吗?”
“你——你——就不能长点心吗?”太夫人气得胸口起伏,指着她哆嗦。
始终在旁边不说话的安鱼,小手一头牵起外祖母一头牵起她娘,温声开口。
“外祖母,您息怒。娘亲好的坏的都想跟您说说,虽然一时忘了分际,可这正证明娘心中最亲近的还是外祖母您……”她话声慢慢的,却清脆柔和如风拂翠竹,教人胸中不觉澄澈而安心起来。
太夫人怒气一消。
“……还有娘亲,外祖母今日明着护的是侯府,可说到底还不是怕娘亲您和舅母因一时口舌之争,日后万一种下心结,教舅舅究竟是该护着自家的妹子还是自己的娘子?”她对徐氏半哄半劝地笑笑。
徐氏愣愣地望着纤秀瘦弱的女儿。
太夫人则是满眼欣慰,紧紧地攥紧了安鱼的小手,感叹笑道:“好孩子,比你娘还要看得明白,将来必是个有福的。”
“娘……”徐氏一方面高兴女儿被夸赞,一方面又觉得委屈,不由嘟起嘴道:“女儿哪里是看不明白?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这侯府中最大的还是我,有我镇着,你大嫂只敢酸溜溜挠个几句,却也不敢多说多做些什么,可娘难道能一辈子不死?”
徐氏也慌了,泪汪汪地扯着太夫人衣袖道:“娘定是长命百岁的,别说那些晦气的话呀,我、我知道了,以后不跟大嫂赌气也就是了。”
太夫人轻抚着小女儿的头,叹道:“你已是徐家妇,姑爷性子好,倒纵得你和未出阁前一样娇娇任性……现在有娘在,你兄长们对你自然亲如手足,可将来各自儿孙多了,疏远了,最后还能剩下几分香火情?”
徐氏默默靠在太夫人身边流泪,哽咽道:“娘说的我都懂,可明明两年前大嫂对我家鱼姊儿爱若亲女,口口声声要给弦歌儿定——”
太夫人微惊,忙重重咳了一声,转过头对安鱼亲切笑道:“鱼姊儿以前最喜欢在园子里的暖阁赏雪赏湖景了,不如让姚嬷嬷她们服侍你去散散心透透气儿吧?来人,把我那只翠金泥滚珠手炉给表小姐,务必伺候好了,若是让姊儿冻着了,仔细你们的皮。”
安鱼微笑。“谢谢外祖母。有劳姚嬷嬷了。”
百年侯府,从亭台楼阁树木山石间,处处可见其古朴苍劲底蕴厚重……
她在珠儿、蕊儿和姚嬷嬷的簇拥下慢慢走过长廊,脚下踏过的每一块青石砖累积的都是岁月痕迹。
论理说,武定侯如今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势,又是新皇信重的股肱武臣之一,可安鱼看着今日静安堂上闹的那一幕,心底还是不自禁浮现了一丝唏嘘感慨。
有武定侯夫人这样心胸狭隘短视的当家主母,勇武刚毅的武定侯将来的青云路能走多久走多远?怕还是未知之数。
安鱼正沉思间,忽然前头出现了个娇媚身影,阻住了她的脚步。
她看着眼前面露轻蔑与挑衅的美貌少女,微露疑惑,还来不及开口相问什么,姚嬷嬷心一紧,已不动声色地稍稍上前,恭敬一礼。“大小姐。”
徐湘领着六七个丫鬟,高傲地刻意挡路,闻声冷冷地瞥了姚嬷嬷一眼。“嬷嬷这是做什么?别忘了你是谁家的奴才,可别认错了主子。”
姚嬷嬷处变不惊地含笑道:“谢大小姐提醒,老奴是太夫人的奴才,自是不会忘的。”
徐湘美眸微眯,强忍怒气地怪笑一声。“所以嬷嬷的意思是,我便不是你的主子了吗?”
这话太尖锐,连姚嬷嬷也不好硬顶上,只能四两拨千斤,语气放软地道:“大小姐言重了。若是老奴有什么做不对的地方,请容老奴先完成了太夫人的交代,待会儿再好好跟您领罪。”
“姚嬷嬷,我不过想找表妹说说话,你担心个什么劲儿?”徐湘高高挑眉,眼色一瞄,身后的两个丫鬟不由分说地挤上来“搀扶”住了姚嬷嬷,下一刻,安鱼的手腕被徐湘狠狠地攥住,扯着就往外走。
安鱼身子单薄,又是大病初愈,不由自主被扯得脚步踉跄……
“小姐!”珠儿、蕊儿大惊,上前想抢回自家小姐,可徐湘今日早有准备,一旁丫鬟如狼似虎地扑来,牢牢架住了珠儿、蕊儿。
安鱼万万没想到武定侯府竟然还有这一号嚣张跋扈人物,她被硬生生扯到了冒着寒气的湖边,努力挣扎着,也恼了。
“你这是要杀人吗?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徐湘狠狠一把将她推跌在地,嚣张高傲地蔑视道:“小贱人,你不过是个外姓人,还敢在我面前充什么阿物儿?我武定侯府位高权重,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攀附得上的……我大哥哥将来可是要娶真正金枝玉叶的郡主娘娘,至于你,我呸!”
安鱼跌进了积雪犹深的地面上,冻了个深深地寒颤,顾不得摔疼的手脚,努力站挺身,目光直勾勾对上徐湘。
“武定侯府向来忠君爱国赤胆忠肝,徐大小姐却是满口秽言手段蛮横,难道就不怕玷污了侯府百年正气家风吗?”
徐湘闻言脸色都黑了,扬手就想掌掴。“你个区区五品小辟儿的女儿竟敢辱骂我堂堂侯府千金?今儿本小姐就代替姑母教训你这个以下犯上的东西——”
安鱼又惊又怒,正欲抓住她挥来的手臂,没想到身后传来一声低沉威严又急败坏的怒喝——
“住手!”
徐湘一僵,脸色闪过一丝退缩和不甘愿,重重哼了声,抬眼正想抢先告状,却一呆,凶狠骄气的美丽小脸霎时红透了……
眼前和爹爹站在一起的,那高大俊美龙章凤姿的贵公子是谁呀?
俊眼修眉,潋滟深邃……嘴角似笑非笑,有着令人深深心悸的霸气和不自禁为之神迷的慵懒……
向来以京城第一贵女美人自居的徐湘破天荒地羞涩了起来。
可相较她的心神荡漾,魁梧英伟的武定侯却是盛怒中难掩隐隐惶惧,心底不由有些气恼起这个平时最受他宠爱的大女儿来。
原想着这大女儿自有一股寻常闺秀没有的娇骄锐气,平常总对她格外另眼相看且多疼爱了些,可万万没想到今日却见她跋扈至此,而且还被贵客撞见了个正着!
气氛有一瞬奇异的僵滞凝结——
然而场中最为震惊的人,却莫过于安鱼了。
面前熟悉却又陌生的俊美男人……彷佛是踏破阴阳两隔,自她的前世走近而来。
她脸色苍白如纸,旋即平静地低下头,闭上眼,不愿再见。
——呵,记得曾有句诗是怎么说来着?
双桨浪花平,夹岸青山锁。你自归家我自归,说着如何过?
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我从前与你心,付与他人可!
她临终前已懂了,也学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