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晩,韩墨楼一如往常晚归了。
他接下知县一职,为了整顿县政,天天早出晚归,常常他回来时,顾秋心已经睡了,而顾秋心还没睡醒,他人已经坐在书房里看书。
她不知道他一天睡几个时辰,只担心他再这样下去,恐怕会积劳成疾。
之前暗中帮婆婆做的棚架、篱笆跟台子都已经完工了,今儿立山跟几名仆役将物件搬到秀水居,并慢慢组装起来时,她看见婆婆脸上惊喜又安慰的表情,深深感到欢愉。
丙然,带给别人幸福及愉悦,自己也能感受到幸福及愉悦。
组装完毕后,她又亲自领着仆役们整理篱笆边的造景,不只种下多种藤类瓜果的苗种,还种了一些依时节开花结果的植物。
她知道婆婆不喜欢空有外表的植物,所以种下的全是可以入菜、入药,或是用来泡茶的花草。
槐花,每年的四、五月是花期,花瓣可以蒸、炒、炸,入馅包素饺子,口味清爽,还有淡淡香气,亦能直接洗净食用。
木槿花,做法多样,烧豆腐、煮豆腐汤或粥,口感爽滑。
洛神花,花香淡雅,用来泡茶煮茶,清香提神,清心明目。
南瓜,果实可吃,南瓜花亦蔬亦药,具有养生效果,和着面粉炸一下,口感酥脆,鲜香四溢。
茉莉花就更不用说了,可入茶,亦可煮茉莉银耳汤,适用于肚郁气滞。
这些知识,她都是从韩墨楼书房架上的《医典》学来的,她平时闲着没事,就到他书房里找书看,意外得知许多从前不曾接触过的新知。
忙了一天,终于搭建完毕,看着成果,婆婆脸上的笑意藏不住,而她的心也暖暖的。今天是美好的一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不小心让砖块压伤了手指。
一开始她不以为意,可晚上冼漱沐浴时才发现指尖都瘀血了。
就寝后,手指头一阵阵的抽痛,她在床上翻了好久才终于迷迷糊糊地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隐约听见声音,知道是韩墨楼回来了。
为了不惊扰到她,他总是先去沐浴包衣后才回内室,而且还不准人出声喊他,因为他实在太小心翼翼,有时她根本不知道他是何时上了床。
她没睁开眼睛,也没翻身,只是静静地躺着。接着,她察觉到他坐上了床,但没躺下。正困惑时,他轻柔又小心地托起她的手掌。
她心头一悸,原本还有点昏昏沉沉的脑袋,突然清醒过来。
他在做什么?此时,她心里充满了疑惑,一颗心脏扑通扑通的狂跳。
他将她的手托在他那大而厚实的掌心里,指月复轻轻地扫过她每根手指头,然后,他轻声一叹。
她原本平静的心房此时鼓噪得厉害,她偷偷的咽了一口唾液,尽可能地不让他发现自己已经醒了。
她觉得好尴尬、好害羞,可胸口暖烘烘地,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喜悦及幸福。
是呀,居然是幸福。
包让她惊羞得差点跳起来的事情发生了,他、他居然在她手背上吻了一记。
天啊,她脑子都快烧起来了!
他究竟在干什么?她好想睁开双眼问他。
慢着,他该不会已经忍不住,想对她做什么坏坏、色色的事情吧?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她察觉到他拿了什么东西抹在她手指上,凉凉的,舒缓了原本不适的抽痛感。
他在帮她擦药?她猛地睁开眼睛,惊羞地看着他。
看见她睁开双眼,韩墨楼先是微顿,然后皱起眉心,嘴里低低的念了她几句,“不小心就罢了,还不用药,瞧瞧你这手指,都瘀青成这样了……”
他的表情跟口气明明就像在说“你真会惹麻烦”,可为什么听进她耳朵里却像是“你知道这样有多教人心疼”……
那药明明是凉的,怎么却有一股子火热从她的指尖光速般的往她身体各处窜,因为太害羞了,她下意识想把手抽回。
他稍微用力地握住她的手腕,眸子深深望住她,沉声地道:“别乱动。”
“我、我没事的……”她的声线微微的颤抖。
他脸上表情沉静,淡淡地道:“我回来时,马嬷嬷在院门候着,她说娘今天很开心,还告诉我你给砖块压了手指,却等闲视之……”
“马嬷嬷真是瞎操心,不碍事的。”原来是马嬷嬷跟他说的。
他抬起眼睇了她一眼,“她是真的担心你。”
“我知道,她还是小泵娘时就跟了我娘,未嫁过人、也没有一儿半女,所以一直把我当亲生闺女看待。”说起马嬷嬷,她眼底有着一丝暖意。
“我问了她关于你的事。”他说。
她微顿,“我的事?”
他颔首,继续小心地帮她涂抹去瘀膏,“我只知道你的亲娘在你三岁时就去世,并不知道你从此之后在顾家过的是什么日子。”说着,他不觉皱起浓眉,“原来你说过惯了粗茶淡饭的日子,并不是场面话,也不是矫情……”
听他的口气,再看他那懊恼又痛惜的表情,她知道马嬷嬷一定什么都跟他说了。
说起来,过着那种日子的人是顾秋心,不是她,她可一直都是爹娘疼姥姥爱的。
“顾家来重男轻女,不说是我,就连赵氏亲生的秋桐也没受到怜爱。”她释然一笑,“过去的都过去了,如今我可是苦尽笆来。”
闻言,他微怔,不解地看着她。
“嫁进韩家,多了一个娘疼我,手伤了,还有人大半夜帮我擦药,哪里不是苦尽笆来呢?”她俏皮的说。
韩墨楼唇角一勾,露出了欣慰的笑意。嫁给他是甘呀?那真是太好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总之我现在是韩家人了,以前的事就不用再想。”她说得一派云淡风轻。
他帮她涂好药,轻柔地将她的手搁下,问:“你不怨吗?”
她不加思索地摇摇头,“不怨,我都嫁人了,只要跟他们划清界线就好。”
听到她说出“划清界线”这么重的话,他心头微震,疑惑地看着她。
她敛起一脸轻松,正儿八经地解释,“我的嫂嫂是前通州府尹的亲侄女,我又嫁了你这个知县老爷,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吧?商人为利,自然得多方找门路及人脉,金脉、血脉及人脉是商人必备的三条脉,与为官者结亲,便是为了人脉,而身为新任知县的你应该就是顾家要的人脉。”
彼家明明是她的娘家……听到她这番话,他有点吃惊,但在吃惊之后,又不知不觉地对她心生敬佩。
“虽然我不知道我娘家需要你来打开什么门,不过我知道你的心性,理解你的抱负,若无必要,你还是少与我娘家接触吧。”
彼秋心的这些话在韩墨楼心上敲了一记。
彼家需要他打开什么门?她何出此言?是否她知道些什么?
他忍不住想起今天听司徒敬及蓝玉夫所提之事,“顾家是你的根,你一下说要跟他们划清界线,一下又要我少与岳家接触,究竟是……”他语带试探。
彼秋心不打算拐弯抹角。若他是个爱富贪贵的人,她也挡不了他,可他不是,他如此的廉明自爱,她决计不让顾家对他动歪脑筋。
“有件事……我不得不说。”她直视着他,眼底虽有几分挣扎,却又无比坚定,“先前与兄嫂及秋桐妹妹搭画舫游河,遇到黑风寨登船打劫,兄长突然命人急急将画舫上的十几二十箱药材全沉入川中,此举一直令我不解……”
韩墨楼想起今天司徒敬所禀之事,陷入沉思。
劫匪登船,明明性命要紧,为何却是急着先将药材沉入水中?再者,顾家商队为何舍官道不行,偏走了牛溪道及水路,货物遭劫又为何不报官寻回?
药材,两回都是药材,这其中究竟有何玄机?
“我父母都是嗜财如命之人,这些输出及输入的货物当中,怕是有些违禁品或是黑市货物吧!”顾秋心合理怀疑顾家偷偷运送及买卖一些违法物品,“我大胆猜测他们之所以将我嫁给你,也是为了疏通合法管道,以掩护他们的小小非法行径。”
既然她如此坦率,他也不需要逐字逐句地斟酌,“你何以确定是小小非法行径?”他问得直白。
彼秋心嫣然一笑,“他们虽爱财,可伤天害理之事还是不敢做的。我爹是个守财奴,哪里有利就往哪里去,可还不曾发过黑心财;至于我那在我娘亲死后扶正的嫡母,尽避未善待我,但也都是一些小鼻子小眼睛的作为,还不曾真正的伤害我……”说着,她深深地吸了一气,神情轻松,“总之,他们虽有道德上的瑕疵,但不至于罪无可赦。”
听到她如此分析自己的父母,韩墨楼先是懵了一下,旋即又忍不住地笑了。
他目光一凝,两只黑眸深深地注视着她,“你知道吗?其实今天我知道了一件事,而那令我感到困扰及挣扎,甚至焦虑着该如何面对你……”
闻言,她眨了眨眼睛,“焦虑着该如何面对我?听起来是件不得了的事……”
他颔首,神情略显凝沉,“你可知道西北战事后,许多孤儿流离失所,涌入西北各城之事?”
“略有耳闻。”这事,她在秀水居听王管家他们说过。
“近来这些孤儿在西北各城流窜,偷盗抢夺,闹了不少事。”他续道:“昨儿总捕头逮了十来个孤儿,却从他们口中意外得知,在他们之中有个名叫六子的孤儿上了鬼哭山……”
听见六子这个名字,顾秋心两眼圆瞪,“那不是……”
“正是。”韩墨楼神情凝肃,“熟识六子的孤儿说,前些日子遇见入城的六子,他跟这些孤儿透露了一事,不久前黑风寨在牛溪道劫了一支商队。”
她香眉一拧,“是咱们城里的?”
他直视着她,“是顾家的。”
“你……不知道,对吧?”她讷讷地问。
“是的,顾家并未报官。顾家画舫在离川遭劫,一开始顾家也不曾提及翟烈登船打劫之事。”
“咦?”原来上次画舫遭劫,顾家也没说?女婿是知县,自家的商队遭劫却不报官?这任谁来看都觉得不寻常吧?看来,顾家真的在买卖一些见不得光的物品,是走私黑货吗?
“牛溪道偏僻,寻常商队绝不会舍官道不走而走此路,所以……”韩墨楼的话到此停住,神情沉沉,“你怎么看?”
“顾家运的恐怕不是能见天日之物……”她问:“你知道是什么吗?”
“据说是药材跟布疋。”
“又是药材………”顾秋心思索着,“有什么药材是得如此偷偷模模买卖的呢?”
“有些胡商在边界买卖的药物是朝廷禁止买卖的,偶尔有人借着合法货物偷渡,但数量并不。”
“朝廷禁止买卖,应该不是因为这些药材对人体有害吧?”她好奇地问。
“那倒不是。”他详细回答了她的问题,“据说有些境外药材具有奇效,但因不记载在医药典籍之中,怕与其他药物及食物混合之后反倒有害,因此才被禁止。”
听着,她点点头,“物稀则贵,想必这些违禁品都能卖到好价钱吧?”
“那是当然。”
“这么说来,顾家便是借合法掩饰非法,偷偷运进高价的违禁品私下流通?”她下意识地模着自己的下巴,细细思考。
突然,下巴一阵凉,一股呛凉的味儿冲进她鼻子。
“唉呀,凉死我了!”她忍不住嚷嚷起来,胡乱的抹着自己的下巴。
见状,韩墨楼一把抓住她的手,“你手上有药,还抹?”
她一脸“我受不了了”的表情,狼狈又可爱,看着,韩墨楼竟忍俊不禁地笑岀声来。
他起身去拧了一条湿布巾,速速返回床边,一手端着她的脸,一边温柔地帮她擦拭下巴及脸颊。
他那专注的眼神及轻柔的动作,像是一记响锤,重重的敲响了她的心锣。瞬间,她心跳的速度快到让她忘了脸上有多“酷凉”。
他眼睛垂下,两人的目光对上,她脸上一阵臊热,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好、好灸了。”她佯装镇定地轻推他的手,一脸严肃,“那你打算怎么办?”
“你认为呢?”他反问她。
“若顾家真有不法之事,当然不可殉私包庇,当办则办。”她不加思索地回答。
他微微皱眉,“那是你娘家……”
“无奸不成商,商者逐利,走点后门偏也是寻常,投机取巧或许无妨,但若是涉及大奸大恶呢?”她义正词严,“如今你也只是怀疑,若日后掌握实证,不必顾虑我。”
听了她这些话,他彷佛放下了心中大石,露出轻松的笑意,然后深深地注视着她,“你总是让我惊奇。”
迎上他过分专注炽热的目光,她有点羞涩:“怎么说?”
“你这小脑袋瓜子里的想法,真不一般。”他衷心地赞美她,然后一脸认真严肃,“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见他一脸严肃,她也正儿八经地回应,“你说,看在你帮我涂药的分上,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韩墨楼唇角一勾,娓娓道出公田租赁之事。
她认真地听完,若有所思。
“如何?你认为我该去请你爹从中斡旋吗?”
她微微皱眉,摇了摇头,“不成,我不是要你少跟他们接触吗?现在你怎么好去欠他人情呢?我爹也是商会一员,他是不可能得罪那些富贾,损及他们及自身的利益的。”
“左师爷也是这么说。”韩墨楼一脸“你肯定有什么想法”的表情,殷切地追问:“那你……”
“诚如我之前跟你说的,水至清则无鱼,你是良驹,但这些商会人士是粮草,再好的马若不吃粮,难行千里。”
“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压榨穷农,却与他们……”
“当然不是。”她打断了他,“政通人和,缺一不可,若与他们交恶,那便是关起大门,筑起高墙,他们是进不来,但你也出不去,所以你得开大门,拆高墙……”
他听得胡涂了,不觉皱起浓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不能跟他们硬碰硬,这对你日后施政并无绝对的利处。”说着,顾秋心细细端详着眼前的他。
从面相上看,这男人是个四四方方、有棱有角的人,让他去跟那些人虚情假意斡旋,恐怕将他倒吊起来都办不到。
“让我来扮白脸吧!”她提议道:“我是知县夫人,当然要善用自己的身分,好好帮你打点喽!”
他好奇地询问,“你如何打点?”
她深深一笑,“你会问我事情,听我意见,那些商会的大老爷们难道不会?”
他微顿,忽地明白了,“你是说……”
她点点头,一脸心照不宣,蓦地,她想起他所提及的孤儿一事,神情一敛,“对了,你明天是不是要审讯那些孤儿?”
“是的,我想他们应该知道一些事。”
“让我一起去,好吗?”她语带征询及商量地问。
他微怔,“你?”
“嗯。”她轻点下巴,“这些孩子一路流浪,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头,如今被逮,恐怕心里十分惊惶。你跟司徒捕头他们,一个个像是十殿阎罗,孩子见了你们,怕是吓到话都说不出来了。”
韩墨楼听着也觉有理,点点头,他笑望着她,“你明儿就跟我一起岀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