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妃残害皇家子嗣,夺其封号,赐七尺白绫、一盏鸩酒,死后尸骨送至化人场。
科考舞弊虽未对外揭发,但十七名考生在密审之后成了阶下囚,终生不得出仕。
这天楚默渊和燕历钧皆留宿宫中,与太子、皇帝四人,在御书房里谈到深夜。
楚默渊将辽州的建设蓝图与商业计划禀告皇帝,皇帝听得津津有味,尤其对把石头山复育成山林、改变气候的做法,以及将辽州打造为全国最大药材集散地的计划问得非常详细。
“你说,这是浅浅的想法?”一个女孩子家,竟知道这些,梅相爷果然是个人才,能为皇室教养出这般出色的公主。
此时的梅相爷绝对没想到,当年夫人的一念之仁,竟让他的仕途翻盘,尽避他因二房牵连而致仕,却因抚养公主长大成人,有恩皇室,再度起复,入朝为官。
“是,她还提出一州一特色的说法。”
“一州一特色,什么意思?”
“比方锡州雨水足,适合种桑养蚕,朝廷可在那里鼓吹百姓挖塘养鱼,塘基种桑,桑叶养蚕,蚕砂喂鱼,鱼粪泥塘,又可作为桑田肥料,再引进大量织娘绣手,在锡州打造丝绸之都。
“比方歙州,那里万物不生,却有大片沙漠和骆驼,这样的风光是京城大部分百姓没见过的,可以鼓励当地百姓在那里建客栈饭馆,并在各地印制小书或话本宣传歙州风光、广为流传,令百姓心生向往,慢慢将歙州发展成旅游胜地。”
“你有没有问过浅浅,如果石头山可以变成山林,那么沙漠能不能变成绿地?能不能栽种植物,增加当地百姓收入?”
“臣问过,浅浅说可以,先试着植草、种沙漠植物。”
“沙漠植物?”
“对,像仙人掌、胡杨、芦荟、沙棘、肉蓰蓉……等等。”
“肉蓰蓉?”
“那是一味中药,补肾阳、益精血、润肠通便,可治不孕、腰膝酸软。”
“浅浅也懂医理?”
“懂得不多,但能辨认不少植物草药。”接着楚默渊聊起浅浅的事,她精湛的厨艺,她好财的性子,她挖到一株百年人参,连睡着都要放在床上……
越说,皇帝对这个女儿除了心疼与罪恶感之外越发感到兴趣。
趁此机会,燕历钧跪地自首,提及自己将浅浅送到辽州的事。
分明是不想让浅浅缠着冉莘不放,他却能说出一番大道理。“浅浅本是京城贵女,被盗匪掳走之后坏了名声,儿臣想,留在京城,光是口水都能将她给淹没了,既然京城无她容身之地,只能将她远送辽州,托予楚默渊好生照顾。”
话说得好听,但皇帝岂是好糊弄的,他冷冷问:“送便送了,为何逼她写下卖身契?”逼?皇上太客气,那张卖身契是趁浅浅被迷昏之际,拉着她的手按下指印弄出来的,但燕历钧才不会傻得跳出来自首。
“辽州民风剽悍,听说某些部落还有抢亲习俗,浅浅貌美,如果没个有力男人护着,怕是无法平安生活。”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只有成为某人的财产才不会遭人觊觎?皇上锐利的目光看得他们头皮发麻,噤若寒蝉。
楚默渊知道时机不好,却还是铁了心的磕头道:“臣并未将浅浅视为仆婢,还请皇上为臣和浅浅的婚事作主。”
作主?难怪太子和老四猛替他说话,还让皇后来吹枕头风,话里话外全是两人感情甚笃、分不开彼此,怕是……把朕的公主当成通房丫头了?!
“浅浅是朕的女儿,身为公主,朕自然要为她好好作主,放心,朕会让皇后好好在京城给浅浅挑一门好亲事。至于爱卿,朕替你选的江氏女很不错,你早点到江府下聘吧。”
皇帝那副表情,也不晓得是赌气还是挑衅,看得燕历钧不晓得如何插话。
楚默渊硬了脾气,深深一叩首,只道:“求皇上成全。”
“成全谁?”
“微臣和浅浅。”
哼哼,皇帝不语,却心道:那也得朕的女儿同意。倘若浅浅不乐意,就算毁了清白、坏了名声,身为皇帝,难不成还养不起女儿?
太子见状道:“父皇,江氏女是章氏所挑选,儿臣命人暗中查过,江氏身患隐疾、脾气暴躁,有传言江氏身边婢女常被杖杀,名声极差,才会养到十八岁也说不上亲事。
“楚将军悉心尽力为朝廷办事,要是后院着火,这不是把人给放在火上烹吗?近日里京中已有不好传言,父皇是否要再考虑赐婚一事?”
太子摆明替他说话,皇帝瞪他一眼,道:“暂且不谈浅浅,说说辽州建城,你说已经盖了三座城?”
皇帝虽把话题转开,却忖度着,暗中派人将浅浅接回京城,想娶他的公主,有这么容易?
“第三座已经规划完毕,动工近两个月。”
“之前朝廷没有拨银子,你用私款建城,朕不同你计较从中挣得多少利润,之后的城由朝廷拨款兴建。”然后皇帝很可恶地……拨出五十万两给他。
傍钱不好吗?当然不好。
在他最缺钱的时候,皇帝没表示,现在新城一座座盖起,各方商人越聚越多,银子渐渐回笼,眼看就要赚个钵满盆溢了。
楚默渊有之前的经验,再建几座城都不是难事,再加上辽州越兴旺,房地产就会越昂贵,就在这时候,皇帝却要横插一手?这是断人财路啊!
楚默渊心知,皇帝是看自己不顺眼了,无妨,只要能让皇帝心气平,愿意点头将浅浅嫁给自己,其他的都好谈。
何况富不了自己,就帮手下人发家致富,既然他们已经是建城老手,工资翻涨个两、三倍也不过分。有钱大家赚,毕竟他们一路跟随自己,本该替他们多争取埃利。
皇帝要啃他的骨头,他当然要从皇帝身上刮下一层油,这才公平不是?
“臣明白,回去后会尽快规划新城。”
皇帝轻哼一声,还算识时务。
“启禀皇上,从京城派至辽州的官员尚且不懂辽州风土民情,许多政务不但无法推展,反受阻碍。微臣擅长战事,对于营商建筑、推展政务是外行,幸得秋靖山与袁立融大力帮忙,辽州的建设才得以顺利推展。”
“秋靖山?他在辽州?”皇帝诧异,无官身的秋靖山竟默默在辽州为朝廷做事?!
“父皇知道秋靖山?”燕历钧问。
“秋伯爷曾是父皇的伴读,儿臣记得小时候还受过秋伯爷的教导。”太子笑道。
他还记得秋伯爷个温润如水的谦谦君子,当时京里有不少姑娘想得到他的青睐,可是没人晓得,在他考上状元那年,怎会在状元游街日失踪,自那之后消声匿迹,再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皇帝抚须,心底敞亮,当年的事,他并不完全胡涂。“他成家了?”
“没有,十几年前他在北辽买下一座山林,建起庄子,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战争结束后,微臣无意间遇上秋叔,相谈甚欢,成了忘年之交。而北辽成为辽州,民生凋敝、百废待举,微臣屡次相请,秋叔这才下山助微臣一臂之力。”
“当年朝廷确实欠秋靖山一个官位,你把建设辽州的有功之臣报上来,朕会好好琢磨。”
“是,微臣代他们谢主隆恩。”
在前往广平侯府的路上,楚默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容,使得他严肃的五官出现几分柔和。
门房看见他,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从来没有人想过大爷还能平安回府,这个家,早就人人把他当成死人。
可是他不但回来了,伴随他回京消息的是章妃被赐死的消息。
这几天,府里上下乱成一团,章妃的死让侯爷、老太爷无比焦虑。
这几年虽说七皇子年幼,尚无作为,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楚家不但站在七皇子那边,还出面为他拉拢关系,若不是太子地位稳固,若不是三皇子的逼宫事件弄得人人自危,楚家许是会做得更明显。
但即使不明显,京里的百官权贵一个个眼睛贼亮得很,能不晓得楚家的盘算?如今章妃一死,七皇子彻底断了想头,而宫里那位……会不会秋后算账,直接铲了楚家?
如今府里上下人心惶惶,不知会迎来怎样的局面。
没想到章妃的事刚结束,二爷、三爷就被捕入狱,侯爷花大把大把银子才探得二爷、三爷被关的理由,至于理由是啥,可不是他们这些下人能知道的。
这时候能救楚家的只剩下大爷了,偏大爷回京后,宁可在客栈落脚也不愿意回侯府,侯爷三番两次去请,每次得到的回话都是——楚将军进宫面圣。
这个消息让侯爷稍稍安心,至少还有个儿子受皇帝眷顾。
相较于侯爷的放心,夫人却是怒气日盛,这几日天天打骂下人,搞到人人自危,大气不敢喘一声,连走路都不敢发出声响。
但……大爷回来了?怎么办,是通报还是不通报?
“老太爷在吗?”楚默渊问。
门房一听,松口气,大爷要找老太爷,那可好,不必经过夫人那关,门房苍白的老脸透出两分轻快,道:“大爷请稍等,奴才马上通报。”
“不必。”扬眉轻笑,回自己家里还得通报?不过他不在意,自从母亲死去,他再不拿这里当家。
大马金刀走着,他领着属下往祖父、祖母院落走去,人还没到,已经有眼尖的下人快步飞奔,去向自己的主子禀报。
老太爷、老夫人颤巍巍地让丫头扶着,迎到门口,看着孙子昂藏的身躯自小径那端走来,心情无比复杂。
儿子庸碌,若非章妃照拂,仕途不顺,本指望默凊、默禾能为楚家争光,没想到这些年的名声,竟是章氏在后头操作。
如今表铛入狱,能否平安返家都是未知数,更别说再入仕途,他们是废了。
反观当年,为躲避章氏迫害,偷偷离开侯府、进入兵营的楚默渊……战场无情,没人奢望还能再见到他,谁知十几年过去,他竟摇身一变成为三品威继将军,到头来,楚家竟是只有这个孙儿可以依靠。
祖孙相对,心情复杂的何止老人家?
那年若非祖父母庇护,他无法顺利从章氏的手下逃生,但他们也是庇护章氏的凶手,若不是他们顾虑门风,对于章氏的作为不闻不问,母亲怎会惨死而又无法伸冤?
楚默渊对他们,有感激也有怨慰。
“渊儿……你终于回来了。”老夫人老泪纵横。
双膝跪地,楚默渊行了大礼,道:“三叩首,默渊感激当年祖父母的庇护之恩。今日默渊想自请除籍,求祖父母成全。”
一句话,像重炮轰上两位老人家,他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渊儿……”老夫人蹲在楚默渊身前,满是皱纹的掌心轻抚他的脸庞。“祖母知道,渊儿受苦了,但是……不可以啊!”
她清楚,这些年来侯府对他不闻不问,他心里的苦恨,早将当年那一点恩情全给磨灭,他没对侯府下手已是最大的宽容,但是,不可以……楚家只剩下他了。
“乱来!”一声斥喝从身后传来,楚默渊转身,目光对上多年不见的父亲。
他恨章氏,但对父亲的恨更深,若不是他宠妾灭妻,若不是他的纵容,章氏敢这般肆无忌惮?即使最后他察觉到章氏想对他下手,暗中警告,才有了周嬷嬷那一出,但既无力护子护妻,就不该娶母亲进门,更不该生下他,他和母亲的苦痛,他需要负最大的责任。
楚明文大步朝他走来,怒道:“数典忘祖,连祖宗都可以抛弃,你这种人有何颜面立足于朝堂之上?”
楚默渊扶起祖母,立在父亲跟前。
直到此刻,楚明文才发现这个儿子竟长成得如此的健壮高大,他身上散发出的威势令人不敢逼视。
“身为儿子,却无法为母亲报仇雪恨,父亲说的对,我确实无颜面立于朝堂,明日我便进宫,亲自向皇上请罪。”
楚明文怒目圆瞠,明知楚家门楣唯能靠他支撑,他却为着赌气,宁可不要官位,他这是在逼迫自己处理章氏……
他何尝不知道章氏背着自己做过什么,但章氏为他情愿为妾,委身下嫁,自己一世庸碌,无法带给妻子荣耀,反让她为着自己的前途时时进宫恳求章妃相助,她知道自己盼着儿子光耀门楣,便想尽办法为儿子筹谋,也许方法不对,可她做的一切一切,全是为了楚家。
强忍怒火,楚明文道:“已经过去的事,你难道不能放下?章氏竭尽心力操持侯府,养育子女,这些年来,侯府还能在京中占有一席之地,她功不可没。此生是我负她,我怎能在此刻背弃她?”
“父亲自认负了章氏,那我母亲呢?当初不是母亲拼死拼活非要嫁给您,不是她自毁名誉,捧着月复中孩儿,闹着要一头撞死在侯府大门,强逼长辈接纳她入门为妾,父亲别忘记,母亲是侯府三媒六聘、正大光明迎进府里的嫡妻。
“既然为妾,就该认分,而非想方设法逼迫正室,陷害嫡妻。再者,试问父亲,你说章氏竭尽心力操持侯府,莫非在她未进府之前,母亲没有做同样的事?当年外公为您的官位可也尽了不少心力,难道父亲全忘了?”
“是,此生我欠玫娘的,下辈子自会悉数还清,可眼下你就不能看在我的分上饶过章氏?就当还报我的生养之恩。”
“下辈子?如果母亲还有下辈子,我相信她绝对不会想再遇见你。你可以无视章氏杀妻灭子的行径,但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绝不会放过她!”
“你在战场上杀那么多人还不够,现在连家人也想杀了?!”
这话……真伤人……他为国为百姓而杀人,到父亲嘴里竟成了嗜杀恶鬼似的。
楚明文的话让跟随楚默渊进府的属下听不下去,没有他们在前线卖命,他们这群人可以在京城安居乐业,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章氏?家人?”他讥讽地望着父亲,看得楚明文羞惭低头。“这样的家人,我要不起,今日自请除籍,从此之后,我再不是楚家子弟。”
丢下话,他对着祖父母再次三叩首,不看父亲一眼,走往楚家祠堂。
“渊儿、渊儿……”老夫人哭着唤他的名,颤巍巍地跟在他身后。
祖母的哭声让楚默渊硬不起心肠,转头道:“倘若祖父、祖母想与孙儿同住,就找四皇子,让他派人送您们到辽州,孙儿自会让祖父母颐养天年。”
看着铁了心的楚默渊,楚明文气得吐出一口鲜血,连忙出声命人拦阻。
但侯府家丁哪打得过楚默渊的属下,他们一个个可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于是楚默渊顺利取出族谱,当众人面前将自己名字划去,带走母亲牌位。
楚明文捣着胸口,急喘不已,一路追到祠堂前,怒道:“这是你的决定,日后不要后悔!”
楚默渊似笑非笑反问:“侯爷认为,我会后悔?”
“我本打算请封世子,由你袭爵,既然你自请除籍,就别妄想家产爵位。”
楚默渊乐笑了。“侯爷以为我会在乎?我认为平庸之人才会盼着祖荫,衔着金汤匙出生,远远不如亲手打造金汤匙。”
楚明文目光望去,在儿子眼里看见鄙夷,怒气陡生,恨不得上前狠狠教训这个孽子。“当初就不该保你一命。”
这话更狠,尤其出自亲生父亲嘴里,楚默渊对他的最后一丝不忍就此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