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潺潺,新月如钩,微凉的秋风吹动着两岸的芦苇,窸窸窣窣,白色的芦苇如起伏的波涛,随着风一高一低。
水流声应和着芦苇的演奏,微亮的月光照着水波粼粼的河水,彷佛万千鱼儿闪着微蓝鳞光,合力推动着吃水向前的船只,形单影只,唯有微风相送之。
四周静得很不寻常,但有人无动于衷,享受着夜的孤寂。
风沉沉而夜寂寂,除了船头划破江面而溅开的波涛声,整艘客船的乘客都在夜幕低垂中沉睡。
“小姐,歇一会儿吧,夜深了。”十二、三岁的丫头绣春轻声道,她身着玫红色绣玉兰比甲衣裙,头上梳了个双丫髻,容貌秀丽而清纯,身段隐约可见少女体态。
被她喊作小姐的是一名年纪略小几岁的秀美姑娘,身子单薄彷佛弱柳,不及巴掌大的小脸上有一双特别清亮的盈盈杏眸,她正坐在桌前,提笔作画。
另有一名丫头因晕船而难受着,吃了药后虽然好一些,可是人蔫蔫的,只好提早休息。
“让我再画一会儿,你先去睡吧!”有个人在身后杵着,她下笔都慢了,顾忌颇多。
“没人侍候小姐茶水怎成,奴婢不困。”刚一说完,绣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皮子往下掉,夜深人静,哪个不睡觉,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连日来的奔波。
“去歇息,我这儿不需要人服侍。”背后灵似的守着,她自个儿也别扭,总觉得肩上多了颗石头。
“小姐不歇着,奴婢也不歇,哪有主子漏夜不睡而下人睡得像头猪似的。”绣春指的是另一个丫头剪秋,那真是个一条筋的人,主子让她去歇着她就真的去歇着,只要让她吃饱万事都好。
一灯如豆,看着笔下尚未成形的人儿,苏子晴眉头一拧。“我不喜欢作画时有人在身边。”
“可是小姐……”服侍主子是做奴婢的责任,要不然叶嬷嬷又要拧她胳臂,骂她是不守规矩的小贱蹄子了。
“小姐说的是还是你说的是?”苏子晴冷下声。
拿身分压人,这是她最不愿意做的事,她想做的是以心御人,而非仗势欺人,偏偏底下这些人被教得迷糊了,忠心归忠心,却会自作主张,以为自己是为她好。
“小姐说的是。”她哪敢和小姐顶嘴,只是……“小姐饿了吧?奴婢给你煮一碗薏仁百合粥?”她小心翼翼的问。
苏子晴如玉般的小手抚抚扁平的肚子,感觉还真有点饿了,“好吧,去煮碗粥,加点白糖。”她嗜甜,人生已经够苦了,何必为难自己。
“是的,小姐。”有事可做,绣春反而喜孜孜的露出笑脸,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整个精神都上来了。
绣春原本是扫庭院的粗使丫头,人肯干活,嘴巴严实,认定了主子便不二心,她是苏子晴的母亲沈若秋陪嫁的沈家家生子的女儿,从小就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沈家人,其他人谁也不认,因此在沈若秋过世后,他们一家五口人只在小主子身边服侍,哪里也不去,即使地位低下也无妨。
但其实绣春善厨,任何吃食从她口中说过就能做出一模一样的东西,少有偏差,甚至青出于蓝更胜于蓝的做出新菜,令人眼睛一亮。
苏子晴无意间发现她这份长才,并知晓她的忠心,便将她调到身边从三等丫头做起,专管她的膳食,不过绣春的厨艺太出色了,一年不到又升为二等丫头,管小厨房膳食。
一年前,苏子晴的外祖父过世,兄妹俩南下奔丧,并以守孝为名在沈家住了一年,直到孝满才回京。
而在这期间,数名后娘安排的丫头、嬷嬷不是重病而亡便是失足落水,要不犯了过错被发卖了,剩下的寥寥无几,绣春和非家生子的剪秋便升为一等丫头,随侍在侧。
苏子晴的父亲苏长亭是诚意伯,苏家本有公爵之位,只是三代以后降等袭爵,降到如今的爵位,门庭也渐渐败落,不如往昔的荣光,门前车马稀落,不见喧哗。
世家子弟不事生产,坐吃山空掏光了家产,为了留住往日的富贵,苏长亭在长辈的做主下娶了江南富商之女沈若秋,十几艘大船的嫁妆立即让苏家富了起来,又过起奢华无度的日子。
婚后夫妻俩的感情不好也不坏,就和寻常夫妻没两样,还是世子的苏长亭靠着妻子的嫁妆在朝中走动,希望能觅一官半职,后院的事他一概不理,全交给妻子处理。
有妻子娘家的财力支援,苏长亭过得如鱼得水,要什么有什么,全无后顾之忧,在银子的打点下很快地觅得官职,就是子嗣不丰,成亲三年未有所出,见儿子无后,苏老夫人安氏压着媳妇硬给儿子纳妾,也就是后来的云姨娘,她是苏老夫人身边的一等丫头,心灵手巧,善于哄人,嘴上抹蜜。
自从两人之间多了一人后,夫妻关系便多了一丝微妙变化,沈若秋对丈夫没以前用心,也产生些许隔阂,并提防起苏家人,把银钱拿捏得特别紧,不像之前那般任其挥霍。
这令原先相处和睦的婆媳关系变得很僵,苏老夫人本就嫌弃沈若秋的出身不高,是个为世人所轻贱的商家女,本来银子任她花她还勉强能接受,但现在竟得看媳妇脸色才有银子花用,对沈若秋的不喜便不再压抑,总是有意无意的刁难。
谁知在抬了云姨娘不久后,本来要开枝散叶的云姨娘没消息,沈若秋却有了身孕,等到沈若秋的肚子约七、八个月大时,云姨娘也传出有喜,但这次神明站在沈若秋这边,她一举得一男一女龙凤胎,取名子轩、子晴,而云姨娘动了胎气,早产一名瘦弱的小女婴,取名子矜。
但是想一举得男的云姨娘将生女的遗憾化为妒恨,屡屡在苏老夫人面前进谗言,多次挑拨婆媳的关系。
生下孪生儿女是喜事一件,可是沈若秋的生活却益发不顺,一方面要照顾一双嗷嗷待哺的稚儿,一方面要应付婆婆单方面的为难,还得打点丈夫官场上的事,以及面对妾室无理取闹的要求,众多压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娘家人远在千里外的江南,她有苦只能往肚里吞。
日以继夜的心力交瘁下,她终于承受不起了,在丈夫睡了她的陪嫁丫头落月,并使其有孕后,被自己养的狗背叛的痛让她一蹶不振,对这段婚姻也心灰意冷,随着落月成了罗姨娘她也病倒了。
拖了一年多,沈若秋在儿女两岁时撒手人寰,死前只来得及将名下的铺子、土地、庄子分给两个孩子,只是他们还太小了,无法亲自掌管这些产业,最终掌握一切的还是苏老夫人,她只花费少许在孙子、孙女身上,把大部分资产视为公中财产。
苏老夫人心安理得的觉得,反正他们不会知道他们死去的娘留下多少东西,而且将来还是会把东西还给他们,她不过借用一下。
好在得知沈若秋去世的沈家人连夜包船北上,带来了另一份完整的嫁妆单子,态度强硬地表明苏家人只能代为保管,一旦两个孩子有能力掌管则须悉数归还,不得私占。
沈家人这一闹虽然让苏家人屈服,但却将这份不得宣泄的怨气转嫁在苏子轩、苏子晴身上,给予他们基本的日常所需便不予理会,嫡长孙、嫡长孙女过得还不如庶出的苏子矜、苏子清。
守完妻孝一年后,苏长亭再娶吏部侍郎庶女张静芸为继室,进门有喜,三年抱俩,陆续得一女一子,分别为子晓、子凌。
苏子晴七岁那年,日感老迈的苏老夫人体力不支,便将府中中馈交到张静芸手里,同时也有沈若秋的嫁妆,那一年,苏子晴无故落水,被救起后高烧不断,大夫抢救了七天七夜才把人救回来,但是人也烧傻了……
“对了,哥哥睡了吗?”十岁大的小泵娘嗓音软绵,轻轻柔柔地像乳莺啼叫,软得叫铁石心肠的人都化成水。
“公子那边还在挑灯夜读呢!没把手中的书牢记在心不肯歇息。”两位主子都一样倔强,劝不得。
“那你粥多煮一些送到哥哥那,顺便替他多点一盏油灯。”他们无人可靠,只能靠自己,她哥哥才会这样拚命苦读。
“是的,小姐。”公子,小姐真是太辛苦了,哪家的小主子要自个儿赚零花,苏家又不是没银子。为小姐抱不平的绣春在心里咕哝两句。
“去吧,别杵在这儿。”
“是,奴婢先去煮粥了。”一说完,她躬身离开舱房。
终于可以毫无顾忌的作画,苏子晴以白玉狼毫沾墨,聚精会神的细细描绘,一幅香艳的画作渐渐成形,女子香肩小露,乳白的大腿彷佛吹弹可破,浑圆的硕臀高高翘起,雪白的丰乳似一前一后的摇动,星眸微闭,樱唇轻启……在她身后是身形健壮的男子,仅着一件单衣,他一手将女子按压在案桌上,腰往前一送……没错,这是一幅画。
年仅十岁的苏子晴便靠画画为兄妹俩赚取银两,两人十分有骨气的不愿依赖沈家人资助,太多的人情债他们支付不起,宁可自食其力,开创另一番局面。
沈家银子多令人眼红,招来不少豺狼环伺,很多人都想分一杯羹或吃掉沈家,再加上沈家自家人内斗,耗损得厉害,日子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虽然沈家家主仍是沈若秋的兄长,苏子晴的亲舅,可是庶出的兄弟却不在少数,他们拧成一股绳和嫡出兄弟斗,面对内忧外患,沈若明、沈若冬也有些吃力,仅能勉强支撑。
人在人情在,人亡人情亡,沈若秋死后沈家就和京城的诚意伯府搭不上线,为了妹妹的嫁妆大闹一场后,苏老夫人更不待见沈家人,自然也不会对这亲家多加照顾。
张静芸入府后,苏沈两家便形同陌路,苏子晴兄妹更加孤立无援,只能自立自强。
在落款处写上草书“唐十二少”四字,接着盖上印章。
身为女子生活在世间多有限制,很多事是不被允许的,例如卖画,尤其是画,那肯定会被浸猪笼,要不就是送往家庙修行,一年半载后香消玉殒,从此这个污点消失,不累及家人,所以苏子晴才用了别名,不以真名示人。
“啊!累死了,画画太伤神了。”
她知道画画不是正途,但她停不下来呀!多少人等着唐十二少的画,她画一幅由最初的百两银到如今的千两金,实为暴利。
苏子晴也知物以稀为贵的道理,所以她一个月最多画三幅画,再说了,她要遮遮掩掩避人耳目,作画着实艰难,一个月三幅也是极限了。
看着已接近完工,只需上色的画,画得有些久的她感觉视线不明,她闭了闭眼再睁开,心中有些许的唏嘘,一般郁气油然而生,徘徊在胸口始终不去。
出去走走吧!
船行了十日有余,一直关在舱房内一步不出的苏子晴终于按捺不住,拉开舱门,走了出去,站在甲板上一眼看到满天星斗,她忍不住赞叹。
“好美……”美得叫人思念故乡的亲人。
是的,故乡的亲人,却不是苏府的亲人。
若有外人看见现在的苏子晴定会疑惑,她不是傻子吗怎会作画?而且言行举止一点也不傻,反而还聪慧得很?
而这一切都要从三年前说起。
三年前被婆子推下水的苏子晴早就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来自现代的书画名家唐漾,不过她不是一开始就借尸还魂。
三十岁那年,她因飞机空中解体而瞬间窒息,等她有知觉时,发现自己已是一抹幽魂,也不知是磁场相近还是和原主苏子晴有缘,她的魂魄一直跟着苏子晴,从她六个月大到丧母,然后一直到溺水。
事实上苏子晴并未死于那一次的溺水,她被救起后,在病中被张静芸买通的大夫下药,虽然没死,却体弱多病,十五岁时嫁个表面是谦谦君子,私底下有虐妻倾向的男子为妻,十五年的夫妻生活他明面上纳妾七名,但身边稍有姿色的女子他无一不沾,甚至还想把奸生子记在她名下,以嫡子对待。
但只生一子的苏子晴绝不允许别的女人生的孩子抢走她儿子的一切,即使一半也不行。
为了这件事她和丈夫大打出手甚至豁出去为儿子做了一件事——她在酒水中下毒,和丈夫同归于尽,这样夫家和自己的嫁妆,所有一切尽遍独子所有,别人一样也抢不走。
苏子晴闭目的那一刻,身为鬼魂的唐漾为她心疼,可惜她所嫁非人,殊不知苏子晴盖棺时,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往棺木拉扯,无力对抗的她只好被拉着走,身不由己。
等她再一睁开眼,十分意外的发现自己有了,她以为是投胎转世了,但仔细一看她竟成了苏子晴。
她重生了,还重生在苏子晴溺水即将病死的那时刻。
一缕飘荡了多年的游魂有了属于自己的身体,唐漾说不出惊喜或错愕,她只是不懂老天爷在搞什么鬼,让她从娘胎出生不成吗?为什么要窃取别人的躯壳。
一开始她是不接受,抗拒这个新身分的,因为她打小看着苏子晴长大,看她由孩子到少女,又由少女成为母亲,她是抱着守护的心态看顾苏子晴,希望她能过得好一点。
可是现在自己却夺走了她的人生,她来了,真正的苏子晴去了哪里呢?
死了?或是穿越到另一个世界?
为此,她心里很不好受,想把真正的苏子晴找回来,她已经死了,不能抢活人的身体。
只是张静芸的手段太恶毒了,在苏子晴昏迷不醒之际还买通大夫下重药,存心要继女身体破败,她早知此事,刻意弄翻了药,导致事情发展不如上一次,张静芸则更狠心的叫婆子下毒毒死她,想保护苏子晴的唐漾,只好假装高烧烧傻了,言行举止形同三岁稚儿,说话不顺,嘴角流涎,喜欢傻笑和吃东西,不辨美丑。
丙然她装傻了之后张静芸就未再向她下手,把她身边熟悉的人调开,只留下三等和粗使的丫头、婆子,另派她的眼线充当贴身嬷嬷,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再予以回报。
张静芸想侵占沈若秋那份嫁妆,因此她容不下沉若秋生下的孩子,一确定苏子晴是傻子后,她便把目标转向已住到外院的苏子轩。
发现张静芸的意图,唐漾觉得不能坐以待毙,真正的苏子晴不知要去哪里找,她只能先扛起苏子晴的身分,守护好她的哥哥,于是想出卖画的念头。
她穿起兄长的衣服打扮成他的模样从后门溜出,佯装落魄的世家子弟以卖画维生,书肆老板一看到她有别当今的画作两眼发亮,却故意压价,只给她三、五两银子一幅打发。
那时她很缺银子,手里拿着她母亲嫁妆的张静芸根本不给他们兄妹任何分红,一个月五两的月银连给小厮的赏钱都不够,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她只好咬牙认了,有多少赚多少。
直到有一回,她一时兴起画了酥胸微露,手持团扇遮面的仕女图,不知哪来的灵感在女子身后画了假山,假山后头躲了一名神色猥琐的男子趴在石头上偷窥,他的手还往下一垂,好死不死地正好在胯下,配上的神情,那就有点……情色之意,她当成废图准备扔掉,却不慎夹在准备卖掉的画作里,不经意被书肆老板发觉,他立即高价收购。
那幅画卖了一百两,虽然她不承认那是画,但也彻底打响唐十二少的名声。
从那时候起,她只画画。
“唉!”她为何沦落到这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