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个多月,马车总算进入京城,他们从南口进入,但赤马候府却在京城偏北,照沈嬷嬷说,得在城南客栈休息一天,明天再走一天才会到。
白苏芳心想也好,休息一天,让她们洗洗澡,明天进入赤马候府也有精神些。
沈嬷嬷老了,这长途奔波实在熬不住,晚饭也不吃,早早上床睡了。
柳氏有点晕车,也是早早躺下,白苏芳想着母亲既然休息,自己就不好在房内吃晚饭,于是留下大花看顾,扮了男装之后,到白苏鄞的房间,让弟弟陪自己在客栈大堂吃。
这一个多月,他们住了三十几个客栈驿馆,不得不说,那些都不能跟京城比。
上品客栈有十张桌子,已经是附近二三十里最大的客栈了,但他们今天住的这一间闻香下马楼,桌子只怕有五六十张,而且还两层楼,真不知道小二怎么分派的,忙归忙,却井井有条。
两人选了二楼靠窗的桌子坐下,点了板栗烧鸡,醋溜黄瓜,一品豆腐,玉竹心子四道菜,甜点是红豆水晶饺,然后一壶云雾茶——她在梅花府聘了一个窦嬷嬷,窦嬷嬷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懂得多,白苏芳也从不问为什么,学就是了,于是一个教得快,一个学得快,一路行来,每天都有不同的客栈可以练习点菜,经过一个多月的特训,白苏芳也知道该怎么点肉,怎么点菜,要配什么茶跟点心,当然,跟那些直正的大户小姐不能比,但至少挑不出毛病。
至于最困难的口音反而不算什么,柳氏本就是京城人,姊弟俩跟着她进的自然是京城官话,是到了牛南村这才另外有了牛南口音,但只要是在家,说的就是官话。
吃饭时间,四周很是热闹,京城民区开放,牛南村的客人从来没有女人坐在大堂吃饭,但京城却有,还不少。
白苏芳吹着秋日凉风,内心道这是最后的自由日了,有一好没两好,她既然希罕大宅的医药跟西席,相对的就得符合大宅的规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姊姊,你对白二老爷还有印象吗?”白苏鄞问,表情很是复杂。
白苏芳也懂,孩子对父母有天生的孺慕之情,但他们日子过得太苦,又难免埋怨白家的不闻不问。
她给弟弟夹了一筷子豆腐,笑说:“都已经进京了,要改口喊了爹,苏鄞,姊姊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也没让你真把他当爹看,就当成亲戚,白家供你好环境读书,然后赤马候府给你安排前程,还给娘治病,你呢,则回报以功名,以后白家有困难,便帮上一把,虽然谁也不碍谁,但谁也不就着谁,这样就好了,当然,如果父子天性,你能打从心里爱他敬他,姊姊也是替你高兴的。”
“姊姊呢?不恨他吗?”
“恨一个人太费事了,对方不痛不痒,却搞得自己不高兴,何必呢,有时间恨他,我宁愿拿一样的时间来孝顺母亲,慈爱弟弟。”
白苏鄞想了想,“是我魔怔了。”
“你不是魔怔,是太认真,姊姊不正经,看事情反而简单——你给我好处,我给你好处,大家不用当家人,就当合作伙伴就行,你明年考贡士,不管有没有考上,至少都是举人的身分,赤马候一定会替你安排出仕,母亲更简单了,一定是一入府就开始调养,我们已经把好处都先拿了,不用怕他们耍赖,反而是白家要怕我们翻脸不认人。”
她没说的是,窦嬷嬷跟她讲,举人的身分是真的很好用,到时候如果白家真处处刁难容不下他们,随便找个富户寄住,那富户都会高兴得上天,不少穷困的圣子入京准备考贡士,都是拿着身分投靠不认识的富户,可跟准官爷有交情,那些富户都求之不得,全家上下以礼待之。
白苏芳看得出来弟弟对亲情有期望,所以才会这样患得患失,不像她,她前世看得多,幼年也对白二老
爷有印象,知道他谁也不爱,爱的只有自己而已,可是若因为苏鄞的出色,让他开始像个父亲,圆了苏鄞的亲情梦,倒也是好事。
为了让苏鄞开心,她绝对不会去戳破现实。
傍弟弟倒了茶,白苏芳笑说:“沈嬷嬷说,白家现在五个爷,读书最厉害的就是大爷白璁,但二十六岁了还只是个童生,但苏鄞你可是十五岁的举人,比那几个出色多了,能给二房争光,爹一定高兴的。”
白苏鄞低声说,“我可不希罕。”
白苏芳暗笑,这不是傲娇,什么是傲娇,十五岁还是个孩子呢,对父亲的感觉本来就会复杂,不希罕是真的,但希罕也是真的。
这时候店小二把板栗烧鸡,醋溜黄瓜送上,白苏芳给弟弟夹了鸡腿,然后另一只夹入自己碗里,这便开吃。
白苏鄞见姊姊吃饭,也觉得饥肠辘辘,拿起了筷子。
两人边吃边聊一些路上风光,读万卷书真的不如行万里路,诗词中的大山大水若没亲眼见过,真不知道磅礴至此,玉佛寺的诵经塔高耸入云,茶翠山的竹子温润如玉,席天江的夕阳飞鸟更是画卷传达不出的美景。
姊弟两人都没出过远门,说起风景,倒是把刚刚的烦闷忘了,你一言我一语的,讲得正高兴,突然间底下街道传出锣声,几人一面敲打一面喝“安定郡王经过”、“安定郡王经过”。
摆摊的小贩好像听到阎王一样,连忙把摊子往后拉,有的甚至躲到大树后,一下让出一条干干净净的大马路。
就见一顶皇家才能用的明黄八人大轿经过,奇怪的是轿子四周居然还有乐队,一路丝竹之声不断,几个歌女咿咿呀呀唱着,男腔女腔都有,隐隐约约还听到有人拍手,大赞好听,唱大声点。
那几个歌女一听,更加卖力了,帐中之人许是心情好,居然跟着唱了起来。
这是皇家人士吧,天子脚下怎么如此夸张,皇帝出巡都还没乐队呢,也不怕让人参上一本。
白苏芳跟白苏鄞没见过这阵仗,面面相觑,客栈其它人却是见怪不怪,自顾喝酒吃饭,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旁边一个商人打扮的人凑过来,“两位小兄弟第一次看到安定郡王吧?”
男装打扮的白苏芳点点头,“是,还请大爷跟我们兄弟说说。”
那商人就爱讲话,等的就是这句,于是把自己的茶杯拿过,倒了一杯云雾茶,这才说:“安定郡王是敬王爷的庶子,这敬王的生母是当年的萧嫔,萧嫁这辈子的运气都用在给先皇生儿子这分上了,不是很受宠,却也怀上龙胎,敬王爷九岁出宫,十六岁成亲,共有三个儿子,嫡长子出生没多久就病笔,嫡次子便是现在的世子,这位安定郡王是乔姨娘生下来的儿子,十分优秀聪颖,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平时也爱骑马练剑,样样出色,五岁时便破格被皇上封为郡王,这可是百年来没有的待调,就连王妃对这庶子也另眼相看,疼爱一如亲生,当时不少王公贵族想给自家女儿定下这女圭女圭亲,说来也真风光,后来是王妃亲自把自己的侄女许给这庶子的。”
白苏芳点点头,这古代嫡母要是把娘家女许给庶子,那对庶子来说可是大大的肯定,庶子是要感恩戴德的。
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这太厉害了,简直就是状元候选人,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会行事浮夸,轿子旁边要跟着乐队,这实在太荒谬的,引人注意也不是这样。
那胖大商人喝了半打茶,继续说:“但这安定郡王八岁时跌入水池,烧了一个多月,再醒来就成了半个傻子。”
“半个?”还有半个的?
“就是半个,说他傻嘛,偏偏还认得字,曾经绣娘见他不懂事,原本该绣五彩稚鸡的衫子改添了简单的白兔,他一状告到敬王妃那里,那绣姐被打了十个板子后赶出王府,小兄弟说说,他聪不聪明?”
这样说来,好像也挺聪明的啊。
“就是。”胖大商人一拍大腿,“可说他聪明嘛,这轿子旁边跟着乐队歌女,还一路跟着唱,这安定郡王越大越待不住爱中,一年有七八个月在外游览名胜,歌女跟乐手是走到哪带到哪,去个茅房都要听曲,天子都没这等仪仗,正常人哪做得出来这种事情,皇上都不好意思跟这个侄子计较。”
白苏芳叹息,“不过他倒也无辜,原本好好的人有大好前程,却因为一场落水变成这样,他那姨娘呢?
可有其它的同母手足?”
“倒是有个同母妹妹,不过母亲是个姨娘,哥哥又那样,处境大概也是不好了,年纪都快到了,敬王妃
也不替她张罗婚事,敬王爷又忙于朝效,总不能拿这点小事情去烦他。”
白苏芳奇怪,“嫂嫂不护着她吗,好万是自己的亲小泵。”小泵娘不好跟嫡母提,安定郡王妃是敬王妃
的娘家人,跟自己的亲姑姑提一声总不难啊。
“嫂嫂?”胖大商人一脸奇怪,“安定郡王没成亲啊。”
“那你刚刚说王妃把自己的侄女许给了安定郡王?”
“安定郡王变成大孩子,婚事自然不成了,敬王妃可是镇国大将军唯一的女儿,几个兄弟最差的也是官拜七品,有品官家的嫡女,怎么肯嫁给一个这样的人,婚期将至,便开始生病,然后退了婚事,不过她既然跟安定郡王定过亲,朝堂上的人怕得罪敬王爷,自然不敢娶,后来是嫁一个民间富商,虽然跟她的出身不配,但只要丈夫知冷知热,总还能过上日子,不像嫁给安定郡王,那真一辈子毁了。”
两辆马车在一座碧瓦朱甍的大宅停下来,红门铜环,旁边两只石狮子,张着嘴巴十分威猛,那雌狮脚旁还雕了一只小的,模样可爱,围墙里的大树十分茂盛,不少树叶枝桠都长到围墙外,在白墙上留下影子。
沈嬷嬷拿出对牌,守门的便开了侧门,让马车进去。
白苏芳掀开帘子一角,心想,这门还真不是普通的大,侧门都这么夸张,正门不知道有多宽,这跟她去北京旅游时看到的那些王府也没差多少,十分宏伟。
就这样进候府了,说不紧张是骗人的,但看母亲跟苏鄞都不安,她自然得装没事。马车进门后便停了下来,正觉得奇怪,沈嬷嬷过来掀起帘子,“五小姐,六爷,柳姨娘,可以下来了。”
柳氏深吸一口气,快二十年了,没想到自己还能回到这里,而且是以姨娘的身分,这些年不知道老爷过好不好,还有爹娘跟弟弟,弟弟一定娶亲了吧,日后有机会,她要回去看一看。
三人下了马车,沈嬷嬷道:“五小姐、六爷、柳姨娘跟老奴去松鹤堂拜见老夫人,窦嬷嬷与大花跟着小荷先下去吧。”
从梅花府到京城的路上,白苏芳跟窦嬷嬷相处得很好,眼见要进白家却没信任的人,更是一力挽留,窦嬷嬷一方面是喜欢白苏芳,另一方面自己也无儿无女无牵无挂的,要是能陪着这小泵娘,将来给她带女圭女圭,好像也不错,于是便答应留下来了。
于是紫衣小婢小荷把窦嬷嬷还有大花带往西侧,沈嬷嬷带着白苏芳等三人朝东侧去。
“柳姨娘,”沈嬷嬷开口,你许久没回来了吧?
“是啊,快二十年了。”柳氏语气满满的感慨。
“十几年虽然不短,可府里也没翻新过,你肯定不陌生。”
“是不陌生,一切好像是昨天一样,也不怕沈嬷嬷笑话,我真没想过有一天能回来,还是以姨娘的身分。”姨娘呢,二夫人善妒,她们几个通房从来不敢去妄想姨娘名分,都只是过一天算一天,十几年说起来那么长,但是转眼就过了。
沈嬷嬷陪笑说:“六爷这么有出息,柳姨娘肯定是要享福的。”
此时几个仆妇伺候着一个锦衣小孩子跑过来,小孩约莫六七岁,头上扎了个冲天炮,手上拿着波浪鼓,为了不让大人抓,—下往左,—下往右,笑得可大声了,仆妇也不是真抓不着,逗那孩子开心呢,一个个的假装追不上,嘴巴喊着“少爷等等老奴”。
沈嬷嬷小声说:“那是二爷的长子。”
白苏芳迅速在脑海搜寻起来,二爷白玒是大房的庶子,生母姨娘,娶妻熊氏,熊氏所出三子一女,白玒读书没读出个名堂,但做生意却还不错,几座茶庄经营得有声有色,不时还会办赏诗会,让京城知名的诗人在茶庄墙上提字,增添风雅。
看看也真难为那些仆妇了,明明伸手就能把那熊孩子揪上,还要假装自己没办法,苦苦讨饶。
偌大的园子隐隐飘着秋桂的香味,混在空气中,那香味是得十分醒神,白苏芳觉得闻到那味道,熏了一天马车的烦闷也去了不少。
沈嬷嬷一路给他们说,这是菊园,这是梨园,这是梅园,有的赏花,有的品酒,有的宴客,功能各有不同。
这院子比白苏芳所能想象的都还要大,心想,白家这么有钱,白二老爷却断了他们母子三人的金援,也是够狠了。
不过算了,他们来这里是做利益交换,又不是求亲情,过去都过去了,不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