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谣言止于智者,但世上智者不多,谣言却有一千个声音。
“康王爷马车上不自量力使强,被王妃一脚踹出车外”的事儿,在康王府中迅速传开来,加上身为“苦主”的康王爷半句话也没辩驳,更加坐实此为事实。
眼下康王府里两位主子之间的氛围是有那么一些些古怪。
细想前阵子,两位主子还挺黏在一块儿,虽非蜜里调油那般火热,那也是有说有笑、和和美美,然后也不知打何时开始……噢,不,想起来啦,应是康王爷那一日瞒着王妃,上了黎王包下的“暖月阁”画舫,边听姑娘家唱小曲儿边游洛玉江。
对,就打那一天开始,府里两位主子就不对劲儿啰。
啧啧,听说王爷当场被抓了个现行,左拥右抱,暖玉温香,欸,莫怪王妃要发大脾气,还敢在马车里伸爪子呢,简直不知死活。
这府里两位主子,哪一位才是真正的王,康王府里的仆婢们眼晴雪亮得很,服侍起自家王妃时,那是打上十二万分精神,战战兢兢,不敢造次。
而唯一敢造次的人,应数兰姑一个了。
穆开微被兰姑问过又问,念过再念,说她再怎么样也不好对“体弱多病”的康王爷下狠手,更令他当众出丑,还道在马车里“亲亲热热”、“偷来暗去”一番,对于增进夫妻感情亦是挺有帮助,要她别太拘泥。
穆开微都不知她家兰姑姑对于“马车里的一番事”有这般见解,让她忍不住都想问问,她这般见解究竟是从哪里得证的。
然后她当真没忍住,当真问出口,结果兰姑竟然脸红给她看,跟着,她的额头就避无可避地吃了兰姑的一记重戳。
总而言之,康王府里隐隐上演着一场风暴,但风暴再大,也不及皇上与朝堂之事。
话说柳言过由五皇子黎王的引见,先入内廷,搏得一海票宫中女人们的欢心之后,终获得兴昱帝召见于重元阁。
这一次入宫觐见,柳言过当是使出了压箱绝技,不仅成功地让天子龙心大悦,还大到立时下了一道圣旨,封他柳言过为天朝第一国师,地位完完全全凌驾了司天监的大小司监。
顿时朝野那个震动啊,震得都察院的大小御史们躁动至极,天天上折子请求兴昱帝三思再三思,当中用词激烈,大力坪击柳言过是妖道、是魔物的御史亦所在多有。
监察、弹劾之事本就是都察院的职责,而“风闻奏事”更是御史之权,大小御史们如此群情激愤的事儿,在天上也非首见,岂料兴显帝这一回竟是“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短短一个月内已下罪谪降好几位都察院的臣子,当中将柳言过骂得最厉害、最不留情面的左都御史更是被抄家,九族下了大狱。
入夜,康王府中点燃无数灯笼,穆开微才从后院药圃回到主院内寝。
自从拜了凤清为师,她才得知凤清澄原来是那位江湖人称“冥界圣手、毒步天下”的“医毒双绝手”,那是不世出的奇才,是江湖上流传已久的神妙人物,但流传仅是流传,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拜在“医毒双绝手”门下,习那一身本事。
穆开微学得格外认真,认真到几要废寝忘食,今夜浴洗过后,回到主院寝房,她就被兰姊押着好好用了一顿晚膳,至于康王爷……
按下微乱的心绪,她凝眉想了想,发现似乎早膳过后就没再见到他人,连老薛也不见踪影。
自那日两人在马车内打了架,他就把内寝房直接让给她睡,像是不想让她再有寻他干架的机会,然而在府里众人眼中,倒看成他康王爷得罪了她,被她赶出两人的寝房。
是该寻他好好再谈的。
老实说,见他被她踹出马车,四仰八叉不知无发生何事般平躺在地,她心里是既吃惊又……很想哈哈大笑,没料到会把他揍到马车外的,真的,而经过这一次“小小冲突”,她的不痛快还当真消减不少。
既然打算找康王爷谈开,她即刻就做,用完晚膳后立时往书阁走去,因这阵子,康王爷就睡在书阁里。
书阁前的两只灯笼竟未点上,穆开微说不上是何因由,心头莫名紧绷。
她推门踏进,书阁中静谧无声,无半点烛火之光,她却闻到血腥气味。
记起连接暗道的那个入口,她快步往里边走,果不其然,那面藏收满满的书墙被打开一小半,暗道中透出微光,血的气味更浓了。
哪里还能容她犹豫?穆开微闪身而进,再迅速将书墙推回原状。
她疾步穿过暗道,果然在暗道另一端的密室中找到康王爷和老薛主仆二人,但,映入眼中的一幕令她足下猛然一顿——
老薛两边臂弯各托抱着一只襁褓,那是真的、是活的,是咂巴着小嘴儿发出哼叫声的两个小女圭女圭。
老薛表情无比纠结,急出满头大汗,那模样像想把女圭女圭放到床榻上,又怕女圭女圭哭出声响,陡见她现身,如溺水者见到浮木,沙哑唤了声。“王妃……王妃救命,王爷受伤了,老奴腾不岀手啊!”
血腥味!
穆开微神识陡凛,两、三个大步迅速奔至坐倒在床榻上的傅瑾熙身侧。
见她来到身边,神志还算清醒的傅瑾熙凤目眨动,表情也是无比纠结,扯动两片唇瓣。
“你……你怎么来啦?是特意过来书阁寻我的?”嘴角苦涩地咧了咧,“王妃不能这样,不能在这时候寻本王打架,这不公平,你若逼我打,打输了我也不认的,你不能趁水打劫、趁虚而入,趁……趁人之危。”
眼下都成什么样了?还紧揪着两人打架之事不放?!
“你闭嘴!”穆开微瞪他一眼,随去拉他按在左腰侧的手。“让我看看。”
嘴巴听话闭起的傅瑾熙不太听话地侧身避开她的手,一身夜行衣的他另一手抓着刚从脸上扒下来的薄皮面具,直接递到她面前。“……就是它,凤前辈用水清草的汁液制成,你不是挺想瞧瞧?拿去。”
穆开微将他递来之物一把抓起丢到榻角,发狠道,“放开手,让我看。”
一旁的老薛缓缓摇着身躯哄女圭女圭,哭丧着老脸求道。“爷啊,您就让王妃看看啊……啊啊啊,没、没事,薛爷爷唱曲儿给你听,别哭别叫,乖乖的才好啊。”然后老薛就哼起柔柔小调儿,僵硬地摇起腰板。
若换成寻常时候,见老薛“扭腰臀哼小曲儿”的模样,穆开微肯定自己绝对会笑得前俯后仰,抚掌拍腿笑到眼角湿润。
但此刻的她仅赏了老薛一眼,随即调回眸光紧盯康王爷,整人从里到外紧绷得厉害。
到底她的气势不容敷衍,傅瑾熙撇撇嘴,低声嗫嚅着,“刀伤而已,就一个不太深的小窟窿罢了,有什么好张……啊!嘶——”
他绝对不是不能忍痛之人,事实上,他十分忍得了肉身剧疼,毕竟当年为了拔毒,他无数次痛得死去活来,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又一遭,但不知为何,妻子仅是趁他松懈扯开他的手,然后代替他的手精确地按住他左腰侧上的六位,精确地为他的伤口止血,他就禁不住般可怜兮兮叫。
欸,他就是喜欢她来碰触他,原来把他弄疼了,他反倒开心。
这“喜欢受她所虐”的病症看来完全是无药可医,他喜爱一个人原来能喜爱得这般变态,其心情愿受她所虐便也罢了,更严重的是……他竟觉受若惊,喜翻了一整颗心。
穆开微自是不晓得此际的康王爷内心有多,一掐住止血穴位,她另一手就开始不客气地拉扯他夜行衣的腰绑和衣带。
“我自个儿来,你别、别……”少了腰绑,前襟敞开便罢,连裤头都松了啊!
穆开微将他的手拨开。“别乱动!”掀开他的上衣,她弯身去查看那伤口,脸色大变。
“莫怪血腥味混有异香,对方的兵器也淬了毒,你遇上谁?!莫非与那日画舫上的黑衣客是同一伙人?!
问话的同时,穆开微从怀掏出紫瓶,瓶中装着凤清澄所制的丹药。自从她在洛玉江上遇劫中毒,后又拜凤清澄为师,凤清澄便为她备上几种灵丹药,让她以防万一,也供她随时钻研。
暗瑾熙握住她抓着解毒丸硬抵到唇边的手。
“你快吃!”穆开微凶狠竖眉,瞧那气势已打算掐开他嘴硬喂。
“我吃过了呀……”傅瑾熙盯着她焦急难掩的神情,想到之前他在江边野草丛中求她吃药的那一幕,内心竟是既甜又苦,但到底甜比苦多,他微微牵唇,略哑又道,“出去前吞了一颗,刚又吞一颗,足够解毒的……
“再有,自那年请凤前辈为我拔毒之后,我的体质已然与常人不同,再毒的毒药进我体内顶多难受个两、三天就能自行代出,根本整不死我,凤前辈的解毒丸多是被我用来缓和毒性,让毒在血肉内能化解得更快些,让身体能更迅速恢复原状……所以你……你不要太担心,我无碍的。”
她当然担心他,没什么好辩驳或遮掩的,只是听他明明白白道出,穆开微双腮仍现轻红,遂抿着唇没再说话。
她收好紫瓶,见床榻上一座小瘪里摆着好几个药瓶药罐和成迭的巾布,她凭着灵敏嗅觉很快找到适用于外伤的金创药粉,并利落地替傅瑾煕上药裹伤。
老薛这时终于把两个小娃儿哄安静了,他小心翼翼地将两个孩子放在榻上,赶紧张罗了清水和干净衣物过来。
穆开微很顺手地接过老仆手中那迭衣物,听到康王爷语调低柔。
“王妃还要服侍本王换衣……没想到这伤受得还挺值的,受伤受得好啊……”
“傅瑾熙你说什么浑话?!”穆开微气到又想寻他打架,无奈他这模样,她揍不下去。
他摇摇头,眉身微拧,静了会儿才出声,“不是浑话,不是……对,得把事先说了,我今晚去了左都御忠周大人家里,因抨击柳言过,周家七岁以上的男丁皆下了狱,女眷及未满七岁的孩童全数圈禁在周府,等待皇上最后的旨意,但你知道的,咱们这位皇上……”
他哼笑一声,随即整了整神态,表情变得严肃,“我潜进周府,见到掌家的周老夫人,带走这一对刚出世不到三个月的周家长房嫡孙,甫离开周府不久就被盯上,跟那日在画舫上围攻你的人不一样,我知道不一样的,因今夜遇上的……是皇上的隐棋,我见识过他们的打法,这些年暗中行事,实也狭路相逢过几回……”
穆开微五官绷了绷,双手握成硬拳,“是他们将你伤成这样?”
暗瑾熙带笑眨眸,“王妃可别小瞧本王,我与对方五、六人在暗巷交手,带着一双孩子要全身而退虽不易,却也没有太难……然,却是惊动了三法司衙门以及京几巡防营的人,‘六扇门’的大小捕快加上驻步军合围,如此一来是有些棘手了,但也勉强能避开,只是……只是……”
穆开微心中如吊十五个桶子,听得她一颗心上八下的,正要问他只是什么,傅强熙忽地撇开头,一口鲜血已呕将出来。
“王爷!”老薛惊喊一声上前,穆开微已抢在他前头扶住康王爷。
穆微惊到瞳底直颤,想也未想已一把扯下傅瑾熙染血的上衣。
方才太过专注他腰侧的刀伤口子,加上衣物仅是半敞,她根本没留意他胸中内隐隐浮现的掌印,此际一见,心脏不是七上八下,而是直接提到嗓子眼。
“……玄隐掌!”她捧起他惨青的脸,声音微颤,“你遇上我大师兄了?”
此掌法她仅见大师兄孟云峥使过。
是她家大师兄在外走踏时,偶得一机缘与某位高人相会,后来经过她聐爹穆正扬首肯,才又正式拜那位高人为师,习得玄隐掌法的精髓。
听她猜出孟云峥,傅瑾熙靠在他的王妃怀里,半敛凤止,喘着气儿胡笑,“瞧,他们那么多人合围我,隐棋藏在暗处,伤我一刀,大小捕快和巡防营摊在明面上,外加一位不知打哪儿出来的‘天下神捕’,那也才又多伤我一掌……战到底,本王还是全须全尾地溜回来,把、把孩子们也都抱回来,王妃可不准小瞧我……”
“谁小瞧你了?这是重中之重的事吗?傅瑾煕你真是……真是……”溅着血的苍颜,调笑般的目光,这样一个康王,穆开微想骂都不知怎么骂,想捶都寻不到地方落拳。
屋漏偏逢连夜雨,两个女圭女圭这时被大人们吵醒,骤然大哭!
老薛只得冲去再把一双孩儿抱起来哄。
“不能在这里待着。”穋开微脑子动得飞快,看看老仆又低头看看怀里的康王爷,内心已有计较。“傅瑾熙,我大师兄‘天下神捕’的名号不是混假的,你必须得出去,你我都得出去,接下来还须布置妥当,方能保住康王府,保住这一双被托孤的孩子。”
康王爷倚着她又笑,一手依恋般揪着她的,声音明显中气不足。“本王这条命,老早交付在你手里,一切就任由王妃定夺了……”
意思便是,他的秘密,她俱知,要他生或死,全赖她所选。
只是他是她家阿姐拿命救下的人,自己与他、与这康王府上下早已紧密牵连,她穆开微除了将这一条路模黑走到底,还能怎么选?
把男人的一条臂横在自己肩头上,她个儿娇小,力气却是大的,不怎么费力已将康王爷修长精实的身躯撑扶着站起。
“王妃这是要……”老薛忙着哄两个娃,焦头烂额到都快哭了。
“别急,一会儿会有人过来接手。”安抚完老薛,她看向康王爷。“你则随我回正院内寝。”
康王爷乖顺地随她迈开脚步,虚弱笑道,“就说这伤……受得挺值得的,王妃冷落我这么久,如今都肯亲带我回房了,本王这心里当真……当真……”
“傅瑾熙,你要再说一次受伤挺值得的这样的话,我立时把你弃了!”怒!
“弃”这个字深深刺中康王爷的心,他边走边忍不住碎碎念产,“王妃想怎么弃我?难道又想提‘请旨和离’一事吗?本王今夜就把话撂在这里,说个一清二楚,你听好了,绝对不会有那种事发生,本王绝不允那种事咳咳……咳咳咳……绝对不允咳、咳咳——”
心绪激切,受伤的心脉被牵支,惹得他扶着墙剧咳。
“傅瑾熙,你闭嘴!”穆开微心急心焦心疼,狠话说不出口,只能腾出手帮他抚胸拍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