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重重唤出全名,她心神蓦然一悸,淡浮血丝的两眼瞬也不瞬。
饼了好半晌,她慢幽幽问,“皇上可憎,黎王不该救,那九皇子傅瑾逸呢?被围攻时我把他推向身后的你,之后你暗中以内劲震裂船底,你任他沉江了吗?”
暗瑾熙已够难看的脸色变得更难看。
穆开微道,“……你没有,王爷是喜欢九皇子的,即使他是皇上的子嗣,你也未曾想伤他、害他。”
“那又如何?最是无情帝王家,利益当头,权势在前,至亲骨肉都能相残相害,谁对谁又是真感情了?”
“你的太后女乃女乃呢?至少……至少她待你是好的。”
结果穆开微听到一声冷笑,眼前清俊的苍颜露出嘲讽表情,戾气更盛。
“王妃难道以为太后她老人家真不知当年我下毒一事是谁指使?不晓得三川口那次劫杀是谁的手笔吗?”冷唇扯了扯,“她的皇帝儿子要她的另一个儿子绝户,为人母的她仅是沉默着、假装一无所知,然后继续当她的太后,当这个天朝地位最尊贵的女人,待我返回帝京,她却是一副失而复得、对我既怜且爱的姿态,是心虚也好,是为了弥补也成,作戏还得作全套,总得陪她老人家演下去,不是吗?”
穆开微没料到事情会是这般。
她原是想令他明白,在她心中,并不觉得他会为一己之恨而陷无辜之人于险境,但她似乎是把事情搞砸了。
暗瑾熙此时亦觉懊恼,内心暗黑的一面突然揭开在她面前,所有底细尽现,他不知她对这样的他会怎么想,但……显然不会是“喜欢”二字。
头一甩,他粗声粗气道,“总而言之,那些人尽避与我血脉相连,我也绝不可能为救他们而令自己受伤。”略顿,语气更重,“你当时就该一脚踹飞黎王,全因他瘫软在那里碍手碍脚,你还顾及他,才会该死地挨上那一刀。”
将话喷岀,傅瑾熙又想抡拳自捶几记。
他心中无声哀嚎,明明是想好好说话的啊,但实在是……着实是……完全是因心疼加愤慨,再加上无可救药的妒意!
一想起他家王妃护着黎王的那身姿态,他就整把火往脑门冲,好像自个儿的位置被抢了一般,当他震裂画舫的船板时,那股内力绝对挟带着满满怒涛。
然,这些心绪无法言明,结果道出的话像是在指责她,对她有诸多不满似的。
这一边,穆开微果然冷下脸,“今日我若没该死地挨上那一刀,又岂能得知康王爷底细?怕还不知被蒙在鼓里多久,让王爷看多久的笑话?”
这事一开始就是他的错,眼下将两人关系弄成这般,更是他不对。傅瑾熙不只想捶自己,都想砍自个儿几刀了。
见枕上那张脸儿被大把的青丝圈围着,显得那么小、那么苍白,他心中发疼,忍不住再次伸手过去,这一次不是要探她额温,而是轻轻覆在她泛红的眼眶上。
“全是我不好。”他叹息。“你要怎么罚我都成,但现在你先睡,睡饱了再来谈,好不?”
穆开微也确实乏了,尽避尚有无数疑问待解,可精气神不足,再谈下去只会令心绪更乱。
她没有拨开他的手,而是长睫刷过他的掌心,合睫睡下。
直到人儿睡熟,气息变得徐长平稳,傅瑾熙才跟着吐出一口长气。
他将手拿开,倾身凝望女子的睡颜,想亲近却是不敢,最后头一低,将俊脸蹭进她半厚的发丝里,嗓音闷闷逸出——
“微微,你就一日按三顿揍我吧,揍到你气消了、痛快了,然后就跟我和好,好不好?”
穆开微睡了个饱觉之后,果然神清气爽,体内毒素尽去。
醒来时,康王爷仍守在身边,凤清澄也在,他让凤清澄再一次仔细诊过,后者甚是满意地颔首。之后她被领着通过暗道出密室,才知密室出口有两个,一个通往康王爷的书阁,另一个则设在正院内寝房。
“只是在大婚前夕,我让老薛把内寝房的暗道出口暂且封了。”傅瑾熙头低低的,模样似在忏悔,“……王妃见事甚微,聪慧过人,若不卦掉出口,怕一下子就要瞧出端倪。”
从暗道到书阁,从书阁回到内寝房,穆开微重新打量四周,最后站在那面古玩前,沉吟道,“原来出口在这里。”之前她依以往的习惯在新房中安置机关,在几个隐密处藏兵器和暗器时,就觉得这座古玩架有些不一般,当时没有多想,如今细心再查,很快就察觉到其中的玄机。
她不自觉间又展现出掌翼大人办差查案的气势,三两下轻易就破解“房中之迷”,让本来就对她春情泛滥的康王爷一颗心怦怦跳,但知道她还在因他的欺瞒而生气,即使她脸上不显,姿态却很明显,好似一下子两人之间隔开好长距离,她不再对他笑,表情淡淡然,这着实令他的春心苦涩满泛,惆怅得很。
穆开微在醒来踏出密室后,要处理的人事物一件接连一件,多到她暂且无暇细想自己与康王爷之间的事。
首要面对的就是兰姑和夏秀、夏香。
两名武婢在洛玉江边亲眼目睹画舫遭黑衣客奇袭,不等她俩把船划近,画舫已迅速沉江,由于不见穆开微的身影,又见黎王那些人在江面上大声嚷嚷地寻人,姊妹俩遂依水流方向寻觅,直到康王府派人过来知会。
夏秀、夏香一回到府中,便把事情来龙去脉说给兰姑听,她们是穆开微身边亲近之人,既知穆开微带着康王爷平安返回,怎可能不急着要见,最后全靠老薛快磨破嘴皮子才将人安抚下来。
也多亏穆开微底子好,身骨一向强健,隔日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气色已恢复原有的蜜润。
只是在面对兰姑和两名武婢源源不绝的问题时,她答得有些吃力,内心尚在拿捏,毕竟康王爷的“真面目”是个不能说的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安全,所以一切仅能暂且按下,就算兰姑对她“虽然回府却不见人影,是因忙着帮康王爷运动袪寒”的说词觉得古怪,她也只能装作没看见,并努力岔开话题。
幸好话题好找——
短短两日,洛玉江上皇子们遇袭一事已在帝京传得朝野皆知,兴昱帝震怒,因事关两位皇子与康王夫妇,遂命刑部与大理寺共同查案,而为三法司衙门的“六扇门”自然是重责加身。
兴昱帝在听过黎王和九皇子傅瑾逸所述,得知康王妃穆开微再一次彪悍对敌,护皇子有功,再闻当日王爷傅瑾熙落水,被康王妃救起之后送回府,皇上立时遣了三名太医上门会诊。
这一次傅瑾熙没有装病,仅模样虚弱卧榻,太医们的会诊结果倒还可以,只说再喝几贴补药将养几日便可,之后宫中就送来一批补气养身的珍贵药材,皇上更是赏金赏银,赐下好几件珍宝予康王妃,就连皇帝、黎王的生母祈贵妃,以及九皇子的生母颜淑妃也都送来贵礼。
而皇子们是太后娘娘的心头肉,他康王爷更是太后女乃女乃眼中的香饽饽,加上又立下大功的“镇煞之宝”康王妃,太后老人家赏下的东西更多。
依康王爷所说的“作戏就得作全套”之路子,为了不让老人家担忧过甚,他还得在将养好了之后,携妇入宫拜见,探望太后女乃女乃,也让老祖宗瞧瞧他。
此次进内廷陪太后用午膳,祈贵妃、颜淑妃以及几位品级略低一级的嫔妃们亦都在场,将太后的起居室康闲居弄得热热闹闹的。
人多声欢,还清一色都是女人,万红当中一点绿的康王爷傅瑾熙反正还是原来那一副文质柔弱样儿,承欢在老祖宗膝下。
至于穆开微,虽然对朝堂比对内廷熟门熟路得多,面对皇家位高权重的贵妇们,真打起精神来也是挺能让场子和和谐谐不失礼,且还能维持笑笑与皇上的妃子们聊起保养之事。
“所以说,康王妃平时仅用清水净脸,什么香膏都不抹的吗?”黎王生母祈贵妃拉着穆开微的手,张圆眸子好仔细地端详她的脸。
听到这话,旁边的妇嫔们自然也跟着望过来,穆开微顿时有些尴尬,毕竟虽是女儿身,她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对姑娘家的胭脂水粉、香脂香膏实在没怎么钻研,被问起,也只能老实说。
她环视看向她的众位,徐笑又道,“也不是没抹的,以往在‘六扇门’办差,隆冬大雪的时节在外头奔走探查时,都会往脸上和唇上抹膏脂以防冻伤的。”
实语实说罢了,她不觉这话有何好笑,但很奇妙地成功逗笑在场所有的女人,连太后都笑得伸出一指隔空直点着她,挨在太后身边的康王爷则垂首敛眉、菱唇微翘,似有何幽思,也像是被逗笑了。
一旁的颜淑妃用香帕轻拭眼角笑出的泪,柔声道,“如此看来,康王妃还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呢,光用清水浄洗,都能把脸肤洗得如此细润,透岀香蜜一般的光泽,让人瞧着多羡慕啊。”
“但再怎么天生丽质那也得懂得保养才成。”祈贵妃拍拍穆开微的手,有意无意地挲过她握惯剑刀的虎口。
长年习武之因,穆开微的手虽修长不粗糙,但也绝对称不上细女敕。
祈贵妃再次笑道,“我那儿有黎王让人送来的几盒香膏,老祖宗用过都说好呢,晚些出宫,康王妃也带个两盒回去用用吧?”
一名妃嫔轻呼了声。“贵妃姊姊啊,您那香膏可好用极了,听说是黎王殿下请一位什么……什么柳真人的能人术士特意调制的,上回儿就从您那儿得了一小扁盒,才短短几日,肤上的小斑点全都除净,实在太神妙!”
穆开微不动声色瞥向几步之遥的康王爷,后者亦轻抬眉睫与她的眸光瞬间对上,两人皆嗅出那么一丝古怪。
“原来是柳真人。”穆开微调回视线,对着祈贵妃点了点头。“黎王殿下在洛玉江上遇袭那日,这位柳真人也在,我与他是有一面之缘的。”
“是是,没错啊,就是他,是个很有本事的神人呢。”祈贵妃玉颜发亮,眼睛也闪闪亮光,“之前我这左肩胛骨没来由地酸疼,疼到都想满地打滚儿,太医换过好几个,就没一个能对症下药,后来是黎王心疼本宫,便向皇上跪请旨意,让那位柳真人进宫来瞧瞧,本来都不抱祈望了呢,岂料这位柳真人还真有一些神神叨叨的,仅是设坛焚香,将本宫的住所净化过,我这肩胛骨顿时就不疼了。”
“还有老祖宗养的那头小雪球儿呢,姊姊,那日我也在场,瞧得可真真的,当真是神人!”说话的是与祈贵妃甚为交好的丽嫔,一样是双眼发亮,非常之兴奋。
祈贵妃笑道,“可不是吗?刚巧是那一日呢,老祖宗的小雪球儿掉进湖里,听说捞上来时都不肯动了,柳真人那时随在我家老五身后,走在花窗长廊上正要出宫,恰巧撞见,二话不说就将小雪球儿接了过去,捧在掌心里轻轻顺毛抚模,口中喃喃有词,不过一刻钟,小雪球儿就活起了呢。”
“是,真是那样的!”丽嫔点头如捣蒜,“姊姊,听说皇上近日打算要召这位柳真人进宫面圣,届时可行的话,也让妹妹见上一面,请他解解禅机、说说道法啊。”
丽嫔这话让几位妃嫔们全眨巴大眼睛,满是希冀地紧望着祈贵妃。
“汪、汪——汪——”忽地,一只体型十分袖珍、浑身毛绒绒的雪白小犬从外边园子冲进开敞的的康闲居内,直接跳到太后的膝腿上。
两婢子一脸仓皇,正欲上前抱走小雪球儿,太后倒是好脾气地挥挥手,要二人退到一旁。
沉静听着众人闲聊的穆开微此时再次扬睫看去,康王爷没有像方才那样与她暗暗交换目光,却是探手模着老祖宗搂进怀里的小雪球儿,俊庞笑得温喜。
“太后女乃女乃,这么说,那位柳真人当真是雪球儿的救命贵人了,还好雪球儿没事,这起死回生的本事可真令人钦羡。”
太后拍拍康王爷的手,满眼慈爱道,“要不,明儿个就请柳真人上一趟康王府,帮你也瞧瞧?”
康王爷笑得灿烂,“那倒不急,还是先让柳真人进宫替皇伯父和各位娘娘办事。”略顿,笑得更加牲畜无害。“再说了,太后女乃女乃不是已赐给孙儿一件镇煞宝贝了吗?这宝贝儿绝无仅有,辟邪样样包,孙儿当真喜欢她喜欢得紧,一切都好,无须请谁再瞧。”
康王爷当场“迂回”示爱,众贵人听得很明白,全以香帕掩唇笑很前俯后仰。
身为康王妃兼“镇煞宝贝儿”的某人依然不觉有好笑,只觉额际抽紧,隐隐泛青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