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溱观掀开车帘子往外看,马车已经进入櫂都城门,再过不久,就能见到水水和阿璃。这次他们出门八天,进行最后一轮的防疫讲座,接下来就没有她的事儿了。
原本贺关要和她一起回来,但半路收到信,靖城有点事,姜总管请他过去坐镇,于是他调头前往,而她急着回家看孩子,两人这才分道扬镳。
马车经过南风街时,陆溱观让车夫停一下。
每次出门她都会帮两个孩子带点礼物,其实阿璃养尊处优惯了,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可她坚持这么做,问题不是东西好坏,而是让他们明白,即使在外面,父母依旧把他们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
南风街有两家洋货店,规模颇大,她常能在那里寻到好东西。
“陆大夫。”掌柜的看见她,快步迎上前打招呼,熟客了嘛,而且他家夫人可是七宝美髯丹的爱用者。
“有新货吗?”
“有有有,不少,这个月刚到的新货。”
“我看看。”
“行。”
掌柜的从柜子里拿出几个匣子,有一匣子装着浑圆洁白的珍珠,颗颗都有指盖那么大,有一匣子装着宝石、玉饰……这些高价物不愁卖,很快就得补上新货,由此可知,现在蜀州的有钱人不少,和过去光景大不同。
“这一匣子是用水晶雕的小玩意儿,陆大夫看看。”掌柜的将匣子打开,里面铺着锦缎,上头摆着用白色、紫色、粉色水晶雕成的小动物,十二生肖全都有。
陆溱观一个个拿起来、对着光线瞧,雕工很细,每只小动物都栩栩如生,尤其是那只小老虎,她兜里也有一个,是用玉雕的,两者雕工不相上下。
她很喜欢,模模这个、再模模那个,问:“怎么卖?”
“原本一个卖十五两,十二个要一百八十两,如果陆大夫全要,减个二十两,算一百六十两就好。”
“可以,我要了,掌柜有小锦盒吗?”她挑出龙和蛇,“我想把这两个另外装。”
“可以,陆大夫等等。”
岸过银子,陆溱观带着礼物准备回家,正要上马车时,一道再熟悉不过的惊呼声唤住她——
“溱观!”
倏地,她的身子僵硬,她没有回头,可是接在那个声音之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下一刻,她的肩膀被人握住,用力扳了个方向。
抬眸,望着眼前的男人,是她以为永远不会再遇见的人。
她在确定,他也在确定,确定眼前不是幻觉,确定异地相逢,他们又碰在一起。
兴奋在他眼底成形,他终于找到她了!
失而复得的喜悦充满胸臆,程祯一把将她拉向自己。“谢天谢地,我终于找到你了!”
饼去那么久,他以为再没有机会了,他有过很多不好的想像,想像只身出门的她遭遇不测,想像她无以为生、流落接头,而每次想起,他都自责不已。
陆溱观懵了,她的脑袋无法运转,怎么会呢?她以为已经月兑离,以为永远不会再相聚……现在该怎么办?
程祯急切地道:“溱观,我一直在找你,我几乎要把京城翻过来了,我以为你不在了。”
娘叫他放弃,说他这般杰出,天下女子任由他挑,何必非要陆溱观,可他就是舍不下。她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这是什么孽缘,一世不见不好吗?各自安生不好吗?为什么非要让他们再见?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两人异口同声。
程祯失笑,他们的默契和过去一样好,他就说他们是再适合不过的人。
“我到蜀州接任知府,历练几年再回京城,就能高升。”这是岳父告诉他的,呃,是马家的岳父。
他居然是接钱知府的位置,还真巧。
“溱观,你过得好吗?”
“嗯,过得很好。”自从爹娘离开,她再没过得这般好过,有人护着宠着,事事兜着,便是天塌下来,她也不害怕。
但为了秋汛到处奔波,她黑了、瘦了,略显憔悴,这副形容看在程祯眼里,他着实心疼。
“倔强,我不在,你怎么能过得好?没关系,以后我再不会让你吃苦。”
陆溱观蹙眉,他哪里来的自信?又怎会自以为没有他,她便过不好?
“溱观,不要再生气,跟我回去好吗?”
直到现在他依然不懂,她并不是因为生气才离开,而是因为死心、因为看破才远离。望着熟悉的男人,他的喜悦、兴奋毫不掩藏,她无法蒙住眼睛欺骗自己他对她无心,可是她不感激也无法心动,于她,他已经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放开我,大街上拉拉扯扯的不好看。”她试着让他冷静。
她冷淡的声音凑灭他的热情,他松开了手。“对,不要在这里,我们换个地方谈。”
“老实告诉我,你把马茹君扶正了吗?”
程祯神色一顿,说不出话来。
陆溱观嘲讽的勾起唇,她果然没猜错,她太清楚前公婆的性子,就算他不乐意,他们都会逼他这样做,何况利益摆在眼前,他又怎会不乐意?
“你离开那么久,我到处都找不到你……”他呐呐地替自己找借口。
她一直不确定再见到程祯,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情,但她现在明白了,是无悲无喜,是淡漠到找不到情绪。、
原来爱恨相依,无爱便也无恨,她松了口气,程祯之于她,已经彻底过去。
程祯顿时感到有些不安,看她的眼神、她的表情,还有她噙在嘴角的那抹笑意,再再都告诉他,她不在乎他。
“程大人,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陆溱观说得清楚明白。
“不,有很多可谈、得谈的。我知道你生气,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是你太冲动,你明知道我有多为难……”
“够了。”她伸手,阻止他往下说,再多的解释都是越描越黑。“程大人,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谁说的,我知道你为马氏而愤怒,但我们是夫妻,这件事谁都不能否认……”
“我不愤怒,真的,你与我已经是陌路人,也是真的。”
“要是你不生气,怎会说我们是陌路人?我知道你伤心悲愤,委屈难平,我知道你觉得我对你不公平,统统是我的错,我不否认……”
他越说越小声,因为他突然发现,她脸上波澜不兴,没有喜怒哀乐,面对他,似乎再也没有半点感觉,她放下他了吗?
不可以,他是她的丈夫,她怎能轻易放下?
再度拉住她的手,程祯恳求道:“溱观,求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你知道吗,为了你、为了我的承诺,我有多努力,我现在已经是四品知府,再过几年,我就能够升上三品大员,到时我不再需要依靠任何人,到时我可以给你依靠,到时……”
陆溱观对他更失望了,同是女人,她甚至为马茹君感到悲哀,哪个女人愿意成为男人的垫脚石?
“程大人,请你把话听清楚,我们已经和离,再也不是夫妻。”她一个字一个字说得铿锵有力。
“怎么可能?”
“那纸和离书已经送到衙门登记过,不相信的话,程大人可以回京问清楚。”
她的话像把斧子,狠狠劈上他胸口。
饼去他不知道她对自己这样重要,直到她失踪,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身边人很多,可寂寞却像张网子,把他兜头罩住,他的快乐变得空洞,他的成就变得缺乏意义,他开始感到害怕,害怕彻底失去她。
不,他不能和离!
“我们找个地方认真谈。”他坚持。
她摇头,比他更坚持。“没什么可谈。”
“就算我们已经和离,水水是程家的女儿,她姓程,你无权把她带走。”
他知道她的软肋在哪里,手一掐,她便痛得无法呼吸,便只能被他牵着走。
品香楼的包间里,他们面对面坐着,陆溱观板着脸,她把程祯的自私看得透澈。
他行事只为自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完全不在乎她的感受。
他是真的喜欢她吗?如果是她,她不会让喜欢的人为难,她会在乎对方的感觉重于自己的感受。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一再压抑、一再妥协,才会为了他的快乐,逼迫自己伤心,是她让自己的纵容成了他自私的资本。
程祯在说话,她保持沉默,他很努力地说服她,可是她再不会被说服。
“我想你在京城长大,必定不会走远,没想到你比我想像的更坚强……我知道我让你伤心了,但凡有一点可能,我不会这么做,可我无法违抗天家懿旨,我只是个小小的……”
同样的话,她已经听过无数遍,可越听越心凉。
他说但凡有一点可能?唬谁呢,牛不喝水,还能强按牛低头吗?若不是马茹君可以带给他好处,他怎会点头?他虽看不起马家作为,可马家势力好用啊。
他真有嘴巴上说得那样在乎她吗?如果在乎,既然认定她在京城,既然非要找到她不可,为何还要离京到蜀州,这不是自相矛盾?
真理只有一个,于他,仕途家业远远比妻子亲人重要。
她是真的不生气了,与放下不放下无关,而是他已经成为她远古的记忆。
小时候她养鱼,鱼死掉,她哭过两、三天,然后伤心复原、然后结痂,然后若干年后想起,再不疼痛。
他对她,也是一样。
陆溱观不应声,任由他讲到满意,直到他歇口,她才道:“开条件吧!”
“开什么条件?”
“要用什么条件才能与你交换水水。”
他说那么多,她半句都没听进去,她不想破镜重圆,仍旧坚持当初的决定?不!他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他硬着心回道:“水水是我唯一的女儿,你说,有什么可以交换?”
“你还年轻,前途光明,未来三妻四妾,想要多少儿女都不是问题。”
“依马氏的性子,你以为我可以三妻四妾吗?”
“那就让马氏替你生儿育女。”
“你说马氏身子有病,不能怀上孩子。”
“不介意的话,我可以为她治病。”
她宁愿帮马氏治好不孕,也要带着水水离开自己?是他估计错误,她对他已经厌恨到这等程度?程祯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在蔓延。
他不开口,她也不说话,两个人互视,明明曾是亲密的枕边人,可如今看着对方的眼神都显得陌生。
她不像他认识的陆溱观了,记忆中的她,总是以他为尊,事事为他着想,她的要求很少,他快乐、她便满足,是什么改变了她?
她也觉得不认识他,明明是一个再自私不过的男人,她当初怎么会傻傻地相信他会她撑起一片宁静安和的天?
他们有相同的讶异,只不过程顾看见的是陆溱观的改变,企图拨乱反正,而陆溱观则是意识到错看了他,深刻反省自己。
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相视片刻,程祯下了定论,他朝她伸手道:“溱观,别闹,我们回家。”
陆溱观眉心打结,花那么长的时间,他还是只说他想说的、只听他想听的,而她发自肺腑的话,一句都没入他耳里。
她长叹一声,不明白过去她是怎么跟他走过来的。
就在她担心着,他会不会以男人的体力优势,强迫她回程家时,门被人一脚踹开,魏旻冷着脸大步走进来,他打量程祯两眼,再转头看向陆溱观。“走?留?”
魏旻一出现,陆溱观心定,扬起笑回道:“走。”
两人的对话只有三个字,可是程祯看见陆溱观给予这个陌生男人他许久未见的笑脸,一颗心像被丢进油锅里翻炸了两圏。
他不管不顾地抢到两人中间,不客气地道:“你是谁?我是她丈夫。”
这是狗狗尿尿占地盘的方式,他是聪明人,从不用这样粗糙的手段做为掠夺方式,但魏旻的气势太强,让他倍感威胁,他冲动之下做出最幼稚的宣告。
魏旻连嘴角都没牵动分毫,只抬起手轻轻挥过,连程祯的衣角都没拂上,程祯就感觉到一阵强风朝自己刮来,风势太强,他站立不稳,倒退数步,直到后背贴上墙壁,才阻止去势。
将将站稳,魏旻和陆溱观已经一前一后离开了。
就这样走了?不行,她至少得说清楚那个男人是谁,她为什么要跟他走?
他试着追上两人,就在魏旻扶着陆溱观上马车时,他赶到了,他一把拉住她的手问:“溱观,把话说清楚,他是谁?”
回头,看见程祯布满红丝的双眼,陆溱观失笑,知道他误解了什么,她不想解释,甚至想助长他的误会,可是另一道熟悉的身影闯进眼帘。
是马茹君,难怪今天她的眼皮跳个不停,原来是有朋自远方来。
马茹君动作也不慢,抢到他们跟前,扯开程祯的手,怒声质问陆溱观,“你想做什么?!”
陆溱观好笑地道:“我也想知道程大人想做什么,要不程夫人回去好好问问?”
“你也知道我已经是程夫人,往后别再痴心妄想。”
陆溱观忍不住轻笑,她几乎不曾刻薄待人,但这会儿她就是想尖酸一次。“成亲三年无孕,希望你这个程夫人能够做得长长久久。”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马茹君一时气不过,抬手就要往陆溱观的脸上甩去。
所有人都以为会听到一声脆响,但是并没有,响起的是马茹君像猪号般的尖叫。
魏旻抓住她的手腕,还恶意地在腕骨施压,疼得她不顾形象哀叫。
“魏旻算了,我们走。”
陆溱观迳自上了马车,魏旻轻轻一甩,马茹君转了两圏,差点儿当街扑倒出丑,幸好程祯即时将她拉住。
马车向前行,马茹君的咒骂声被阻隔在帘子外头。
魏旻一上马车就闭目养神,陆溱观看着他身上的尘土,是匆忙赶回来的吗?为什么赶回来?因为知道自己会遇见“老朋友”?
“是王爷让你回来的?”
“嗯。”
“王爷知道程祯在櫂都?”
“是。”
“他怎么知道的?”
“文二爷。”
飞鸽传书?他果然知道程祯被派到蜀州,那往后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需要带水水离开吗?
魏旻睁开眼睛看着她,很难得地说了一句完整的话,“爷说不要怕,凡事有他。”
话这么短,全是精髓。
陆溱观笑了,是啊,怕啥?她有糖果哥哥罩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