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深,更黑,更深。
暗夜里,华灯一盏跟着一盏,熄了。
在这天将明未明之际,这座城很静,静得她能听见远处的流水声。
身后男人的心,贴着她跳,蜷缩在他温暖的怀中,她完全不想面对屋外可怕的现实,可她知道,她必须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当心跳渐缓,她冷静下来,想到了一个办法。
温柔强迫自己起身,拿丝被裹身下了床。
他没有阻她,只是缓缓坐起了身,看她取了纸笔过来,沾着水杯里的水,在白纸上写下问题。
她们是什么?
她把白纸推到周庆身前。
他屈起一膝,对身上的赤果一点也不在乎,只是沉默的看着她。
这男人之前问过,她是否真的想知道,她那时说她不想,并不是真的想,可现在,她早已没有回头路了。
那年那天,当她让他枕在腿上,当她那夜没有离开,她就已经做了选择。
所以,她只是看着他,定定的看着。
一灯如豆。
黑夜寂寂,白水写的字,在纸上慢慢晕开,渐渐消散。
见她一脸坚持,没有退缩,周庆方朝她伸手,接过了那支笔,沾水写了两个字。
妖怪。
这字词,过去这一个时辰,曾闪过脑海无数回,可看到他写下来,她仍忍不住轻颤。
温柔深吸口气,取饼他手上的笔,沾水再写。
她们要人的脸皮做什么?
她把笔递给他,这一回,他没有拖延,只在纸上,用白水再写下两个字。
当人。
她又一颤,伸手遮着唇,忽地想起王家父子身上的味道,那腥臭味,就如小青被十娘杀死时,冒出来的味一般,那时太混乱,她没空多想,可如今回想起来,那臭味,是在王飞鹤打伤了他儿子时才冒出来的,当他们被周庆减口时,那味才变得更浓。
王家父子也是,同小青一般,都是妖怪。
她提笔再问。
有多少?
他简单又回两个字。
很多。
这答案教她莫名惊慌,她盯着那两个字,忽然清楚知道,他不是故意不说有多少,他是根本没办法告诉她有多少。
察觉到她的恐惧,周庆搁下笔,伸手轻触她的脸。
眼前的小女人,迟疑了半晌,方如他所愿的抬起眼,眼底却全是掩不住的惊惧畏怖。
心头一抽,再忍不住,他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她缩在他怀里,却依然止不住颤抖,压不下惊恐。
他从没见过,她如此害怕畏惧什么,这小女人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天知道,她甚至胆大包天到在他的地头和那姓张的密谋反他呢。
可如今,她却被吓成了一只畏缩的小兔子。
环着那小小的人儿,他大手抚着她的背,低头亲吻着她的额。
如果可以,他愿意这样一直拥着她,直到天荒地老,他还有许多话想说,想和她说,他痛恨自己必须让她离开身边,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可他比谁都还要清楚知道,她不能待在这里。
就在他试图强迫自己张嘴开口时,怀中的女人虽然还在抖,却伸出了手,拾起他方才搁下的笔,沾了白水,再次在那张白纸上,写了一行字。
你想我怎么做?
他一怔,垂眼看她。
那娇小的女人,唇仍微颤,一张小脸依然没有血色,眼里也依然透着未完全退去的害怕,可她依然直视着他。
心头,紧缩再紧缩。
以为她会恨他的,恨他将她拖入这团浑水烂泥中,谁知她还问他想她怎么做?
这一刻,几乎后悔起来,后悔当年拿了她的锁,后悔那年要了她的身,后悔自己拿她当棋用。
只是几乎。
情不自禁的,他抚着她苍白的唇,低头吻她。
“温老板,你真是个傻瓜。”
这沙哑的评论,教她恼了,拧起了秀眉,那模样却让他笑了。
周庆伸手拿过她手中的笔,沾水在纸上写字。
围地则谋,绝地无留。
此地已绝,不可多留——
温柔看着他写的字,愣了一愣。
把你手上的东西全呈交上去,教张同知让知府大人派兵——
他还没写完,她就知他要写什么。
抄了周家。
她抬头愣看着那男人,只见他垂眼看着她。
忽然间,晓得他一直知道她在做什么,她的一举一动,从来就逃不过他的法眼,甚至这所有的一切,原就是他的打算。
他知道她会怎么做。
这男人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不会放任情况一直恶化下去。
他教她下棋,点她行商,让她接手吴、王、温三家的管事和买卖,所有种种的一切,都是为了现在。
他本就要她反。
他栽培她、扶植她,就是要她有朝一日,毁了周家。
为什么?
她想问,然后领悟过来。
他说妖怪剥人头皮,只为当人。
当什么人?
温柔睁大了眼,看见他眼里浮现一抹苍凉的悲伤。
她震慑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张了张嘴,他以指轻压她的唇,微微扯了下嘴角。
泪水上涌,再次滚落。
若要当人,当然要找个有权有势的人来当。
可周庆是人,她知道,那些妖怪受了伤之后很臭,血很臭,可他不会,她从没在他身上闻到那种腥臭味。
但这城里,除了他之外,还有另一个,能够呼风唤雨的人,那个被人唤作周豹的男人。
那究竟是何时发生的事?
周豹从何时开始,就被取代了?三年前?五年前?更久?他自己一个人,究竟这样过了多久?他做了什么,竟能让那些妖留着他?不杀他?还这般怕他?
她想问,还有无数个问题想问他,但他拾起那写着白水的宣纸,将它搁到灯上烧了,即便是白水干了就会消散,他也不留。
他不冒险。
因为这般小心,所以才能活到现在。
热泪湿了脸,他将她拥入怀中,在她额上印下一吻,方哑声开口。
“你该走了。”
她不想。
可在这里,他什么也不可能和她说。
他不能。
棒墙有耳。
而在迎春阁里,他从来就不是自由的。
一颗心,震震、颤颤。
这局棋,还没完,就连他,也是盘上的一只棋,一枚子。
她不想让他留在这里,可他必须留着,就像她必须走完她该走的路,他也有他该待的地,该做的事。
他拿命来布这局棋,不可能在这时退缩放弃。
情不自禁的,她抬起小手,将手搁在他垂挂在胸前的老银锁和平安符之上。
曾几何时,他已不再把这银锁和平安符挂腰上了呢?
她忘了是何时,在何地发现的,可她知,他不是没有带着它,他只是将它搁到了衣里,让它们,贴在心口上。
看着她的手,他黑眸更深,大手覆到她小手上,紧握。
泪,又上眼。
温柔看着眼前的男人,忍不住月兑口。
“我为你安——”
他没让她说完,只是低头吻了她,用唇堵住她的话。
刹那间,心紧且痛。
她想和他说很多话,很多很多话,很多她早就应该和他说清楚、讲明白的话,可此时此刻,她什么也不能说。
只能用无尽的柔情回他那个吻。
当他往后退开,她可以看见,他一双黑眸充塞她之前从来不曾见过的情绪。
他张开嘴,似要说些什么,可这一回,换她抬手压住了他的唇。
他眼角微抽,瞳眸收缩,喉结上下滑动,但最终仍是闭上了嘴。
不是不想知道他要说什么,可若会害他丧命,她什么也不需要听。
就他这一眼,就他这模样。她够了。
看着眼前的男人,她朝他扬起嘴角,笑了笑。
那含着泪的微笑,教黑眸更深,不舍的,他抬手抚着她微扬的嘴角,抚着她眼角的泪,那轻触着她的大手,无比轻柔。
悄悄的,他握住她的小手,以额抵着她的额,慢慢的扯出一抹万分温柔,却又让人想哭的笑。
这男人,什么也没说,可她能感觉到他不曾言明的情意,能看见他眼中从来未曾坦露的爱恋不舍。
可她不能留在这里,他与她都知道。
他凝望着她,张嘴缓缓吸了口气,然后强迫自己坐直身体,松开了手。
温柔逼着自己下了床,穿上衣,束起发,套上鞋袜。
他坐在床上看着她,没有帮她,温柔能看见,他将双手紧握成拳,搁在腿上。她知道为什么,他若伸了手,她就走不了了。
他想将她拉回去,她能感觉到他的渴望,他不想她走,她也不想走,可她必须离开这里,去做该做的事。
要踏出他房门前,她其实很怕,她几乎不敢推开那扇门,可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躲在他房里。
而此时此刻,她是温子意,温家大老板,她是来这儿谈生意的,走正门而来,也得从正门出去。
所以她深吸口气,推开门,独自一人离开了迎春阁。
迎春阁外,陆义已将车备好,等在那里。
她上了车,让陆义载她离开,长街很长,她从车窗里回头看,看见他站在那楼阁窗里的身影,她看不清他的脸,可她知道那是他。
到此刻,她才知,为何他的身影,看来总是如此孤寂。
刹那间,泪又上眼。
看着他孤寂的身影,她将双手交握,她会走完他的棋,但他若以为她会就此放弃,他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