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温柔上了楼,周庆早等在那儿,桌上放了一张金额吓人的银票。
差不多在那时,她已领悟,这就是他要她做的事。
他要她做她本来就在做的事。
当一个善人,大善人;做一个商人,大商人。
王飞鹤是周豹的,温子意是他周庆的。
直到这时,她才真的了解他那时在说什么。
王飞鹤与她,都是棋,一枚子。
人们原以为,周豹经营的,不过是酒楼、是当铺、是迎春阁这种买卖,殊不知,这座城里的食衣住行、吃喝玩乐,根本几乎被整个掌控在周豹手中。
周庆想要反他爹,所以他一个接着一个的,用各种方式,将那些实权握在手里。
周庆和周豹,在下一盘棋,而这座城里所有的人,都是这两父子手中的棋子。
她有些毛骨悚然,却依然取走了那张银票。
她没有别的选择,已经没了。
周庆早就料到,她在隔日清晨回家的路上,就会看见码头上那些流离失所的人。
他们没处去,连过夜的地方也没有,只能群聚窝在码头那儿被烧毁的仓库废墟里取暖。
那男人,什么也料着了,就连后来她会收留他们,那些管事会聚集到她那儿,他都已经算到。
他清楚知道,她会怎么做,人们又会怎么做,说不得暗中还推了一把。
周豹对外仍称病,不见人影,可她知那男人还活着,这城里至少还有一半是他的,不是周庆的。
只是不知为何,他避着不见人。
或许,他真病了?
她想到被绑那夜,王家父子死前所说的话。
等大人醒——
大人,指的就是周豹吧?
周豹是昏迷了吗?能昏这么久没有意识吗?抑或有另一股势力想狐假虎威,借此门倒周庆呢?
她不知道,却无法不去多想。
原以为,事情应该很快就能拨云见日,可一年、两年过去,眨眼三年了,她生意越做越大,手上工坊、店铺一间跟着一间开,在周庆刻意的安排下,她成了城里大商,那周豹却是再没露过面。
可他还活着,她知道,看周庆那般戒备就晓得。
周豹在这城里还有人,很多人,那些商家老板,甚至官差、捕头,依然很多是周豹的人,不是周庆的。
这些日子,她不再像初识那般,可以常跑元生当铺,温子意是他的棋,但那也是暗地里,表面上周庆是恶霸,温子意可是这城里的大善人。
她与他会在生意场合里遇着,除此之外,两人在城里形同陌路。
但他会来,夜里偶尔就会来找她。
有时带着伤,有时没有。
明知不该和他这般纠缠下去,她却无法对他说不,没有办法真的拒绝他。
人都说他是恶霸,他也真的做了一些天怒人怨的事,可她早已发现,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他让人看到的,是他想给人看的样子。
就像昨天,他亲自在大街上赶人那般。
那点小事,何须他周大少爷出马?
你何必?
她问他时,他只回了一句。
我高兴。
她知,他是故意的,他摆出那样子,就是要人恨、要人怕。
这三年,城里看似平静,私底下的争门就没消停过——
手中的小纸卷有些扎手,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几乎将它捏烂了,忙将手松开一些。
外头的天色,已完完全全暗了下来,但她仍等到陆义将车马驶离了河岸,这才点了油灯,摊开捏皱的纸卷,在灯下查看那几行有如蚂蚁般的小字。
迎春阁暗杀未成——
马车里有些晃,城外街道毕竟没城里的好,但她一眼就看到重点,心头不由得一跳,却仍是细细将上头的小字从头到尾全看完,确定没有遗漏什么,这才拿开油灯的灯罩,直接就着灯火,将那小纸卷给烧了,等它全烧成了灰,她方将灯罩盖了回去。
丝绸做的灯罩将灯火晕开,照亮温暖了这小小的空间。
车马继续前行,她拧眉思索着方才收到的讯息,不由自主的搓着冰冷的双手,可搓了半天,手还是冷的。
你真要这么做?
陆义在她上车前这般问她,虽然当下回得坚定,可她也知自己打算做的事,有多大风险——
就在这时,马车停了。
心头一跳,她抿着唇,交握着冰冷的双手,怀疑自己是否做了错误的决定,可事已至此,她岂还有别的选择?
慢慢的,她深吸口气,镇定心绪,方掀开厚重的车帘。
帘一掀,熙熙攘攘的人声入了耳,眼前尽是那挂着大红灯笼的长街,还有那一栋又一栋张灯结彩的楼宇。
春夜的寒风迎面袭来,教她瑟缩了一下,回头拿了件毛皮大氅套上,这才再次掀帘跳下了车。
热闹的长街上,车马不少,人更多。
停在迎春阁前的马车,都是非富即贵,官家的车马,占了大半。
她脚才沾地,迎春阁的人就迎了上来。
“温老板,久不见,今儿个怎么有空来?”
“我和张大人有约。大人他到了吗?”
“到了,刚到不久。温老板您这边走。”
她跟着迎客小扮走进迎春阁,一边塞了碎银子给他:“这位小扮,一会儿还请替我家车夫送壶热酒、几样小菜。”
那迎客小扮见了银子,飞快将银子揣在怀中,笑开了脸:“得嘞,这是应该的,温老板的人,咱们怎敢怠慢?一会儿小的立刻就将热酒热菜给陆义大哥送上。”
她笑了笑,同这小扮一块儿穿庭过院,上了二楼其中一间厢房。
门还未开,她就听见琴声传来。
那小扮敲了敲门,等人喊了,才为她推开了门,自个儿倒恭敬的待在门外。
门里头,珠帘闪闪,琴声幽幽。
水晶珠帘遮挡了视线,可那好听的琴声却是挡不住的,弹琴的人琴艺极好,听得人极为舒心。
她跨过门槛走了进去,身后的门关了起来。
她没有回头,只朝前走去,小心掀起珠帘,帘后十分宽敞,但却不似一般房间有桌有椅,木头地板上,只铺着雪白的皮毛,摆放着一张四角方桌。
方桌极矮,上头却摆满了山珍海味,中间还有一锅热腾腾的肉汤。
屋里临水的那一面,一名天仙般的女子坐在临水平台上弹着古琴,张同知倚坐在矮桌边,半瘫在皮毛上,闭着眼,手里拿着一杯酒,却没有喝,只张嘴开口。
“清风、明月,美人相伴,温老板,你说说,这是不是人生极乐之事啊?”
温柔闻声,这才举步往前,朝那官拱手笑道:“大人说得是,可不是每个人,都有幸能听得柳姑娘弹得一手好琴,今日温某真是托了大人的福了。”
张同知张开眼,挑眉看来。
“原来温老板也识得如春?我怎听说你不喝花酒的?”
“子意我没这福气,”她笑笑忙摇着手,连看都没再朝那柳如春看一眼,道:“只是几年前初来城里,在柳姑娘春季游河时,远远在岸上见过一回,柳姑娘如天仙一般的风采,子意至今记忆犹新哪。”
闻言,张同知笑了出来。
“那是,我第一眼瞅着她,也懵了。”他话是同她说的,一双眼却看向了那仍在弹琴的女子,讨好的道:“我当下就想,这世上怎会有这么美的人儿呢?”
女子凑巧弹到最后一个音,收了手,动作优雅的起身,轻移莲步的走了过来,在那男人身边跪坐下,执起酒壶,小心的替那男人手中的小杯,再次斟满了酒,边用那银铃一般的声嗓,轻言慢语的说。
“是大人不嫌弃奴家。”
“美人儿,你就这张小嘴会说话。”张同知说着,还不忘伸手将她揽到了怀里,让她坐在腿上。
“大人,小心,酒洒了。”
“洒了?洒哪了?我瞅瞅?”
这下,温柔可连张同知的脸都不敢看了。
眼看前方景象那般活色生香,她立即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啥也没听见,有那么一会儿,她还真担心这姓张的色胚会当着自个儿的面就对柳如春恶虎扑羊——
哇,还真扑倒在地上了?!
正当她尴尬万分,想着是否该先咳个两声,找个借口退出去,还是干脆闭嘴安静悄悄走人时,就听到那柳如春娇声娇气开了口。
“大人,您不是说……今儿个是找温老板……来谈事的吗?是不是你俩先把正事谈好?况且,您不是还没用饭吗?让如春先伺候您吃点东西吧?”
那女人这么一提,还真让那张同知想起她的存在了。
张同知停下动作,坐了起来,却没拉好敞开的衣襟,只开口道:“温老板,你怎还傻站着?坐啊,你该也还没吃吧,咱们边吃边谈吧。”
“是,这就坐下、这就坐下。”她闻言,立刻席地坐了下来,可都还没坐热,就听那女人娇声又道。
“温老板,您这大氅是不是该月兑了?瞧您,酒水还没喝上一口,就热到脸都红了。”
说着,她拍了拍手,立刻有两名姑娘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上前欲来替她月兑掉大氅。
温柔依然不敢抬眼瞧对面那两位,只快快起身月兑掉身上大氅,让两位姑娘收走,谁知走了一个,另一个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替她倒酒拿巾,还不断帮着夹菜劝酒。
“温老板,这菜正热,您趁热吃一些吧?”
“温老板,这酒奴家方才温好了,要不您喝点?”
“温老板,您脸这么红,是不是酒气上来了?快喝点热茶顺顺气。”
那姑娘温言软语的,看来一脸清纯,但一双玉手可不是那回事,几乎是找到机会就往她身上模,其中几次更是直接模上了她的腿,试图往她腿间模。
真让她模到了还得了。
温柔前几回就遇过这种情况,干脆一把抓住了她一双白玉小手,噙着笑问。
“这位姑娘,不知怎么称呼?”
忽然被人这么抓住了双手,饶是再有经验的姑娘,也楞了一楞,小脸微红:“奴家叫小青。”
“小青姑娘,打那儿来啊?”小手抓得牢牢的,一双眼直勾勾的看着她,露出最淡定沉着的笑。
被人这样直勾勾的盯着看,小青心儿再一跳,只能乖乖的被抓握着手,含羞带怯的娇声再回道:“奴家绍兴来的。”
“绍兴是个好地方啊。”温柔松开一只手,倒了杯温酒给她,“那儿是不是有个习俗,从小会帮家里孩子酿酒?”
“是啊,咱们那儿的人,都会在生娃后,酿一坛酒,给男娃儿的就叫状元红,女娃儿的就叫女儿红,得成亲时才能开来待客的。”
她认真听这姑娘说着,不忘再帮她倒酒,顺便再问一个问题,顺利把话题带到了那姑娘自个儿身上,让那小青姑娘说得滔滔不绝,时而娇笑,时而伤感起来。
打小她就从邱叔和翠姨身上学到,人一说到自个儿的事,那是没完没了的,所以自己从第一回上酒家,差点被姑娘模到穿帮之后,她很快就再次掌握了听人说话闲聊的技巧。
虽然她是很想立刻直接和张大人把正事谈好,可她更清楚,和这些贪官污吏吃应酬饭就是这样,张同知若没先提,她就不能提,急了讨不了好,要慢着来才行。
酒过三巡,那说要谈正事的张同知吃饱喝足了,这才刻意把酒水倒在柳如春身上,借着让她去换衣裳,支开了小青和柳如春,开了金口,瞅着她道。
“我说,温老弟,你先前差人送来的密函,其中所述之事,可真有把握?”
“张大人,子意若没有把握,怎敢同大人提议?”
张同知眯眼盯着她看,喝着热酒,问:“你有几成把握?”
她眼也不眨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微微一笑,直道:“我可以同大人说十成,可大人一定知我在瞎说,这事若无大人相助,那只有五成不到,若大人肯帮子意,那子意有八成把握。”
张同知用那双小眼看着她,看了许久,然后笑了。
“人人都说你温子意是大善之家,我还当了真了,看来你还真有两把刷子。”
她再笑,替眼前的贪官再倒一杯酒,双手恭敬的奉上。
“大人好说,这城里富户,哪位不是托大人的福才有今天?船要过,得大人您点头,马要跑,得大人您抬手。今儿个,若大人不点头,不抬手,哪个人敢恣意妄为的张帆放马做买卖?”
这话,让张同知脸一沉,她知自己踩到了他痛脚,不忘再多补两句,推他一把。
“这城里,若真有人该收那平安符的月钱,也该是大人,而非姓周的。”
张同知眼角抽了一下,他看着她,慢慢扬起了嘴角,露出了笑容,伸手接过了她奉上的酒。
“温子意,你好样的,你还真有胆,这儿可是迎春阁。”
就因为是迎春阁,她才要挑明了说,这人将饭局改到这儿,就是要试她,看她敢不敢在周庆的地头上开口。
她微微一笑,镇定再道:“子意有的只是狗胆,若无大人相助,子意还真的不敢。”
张同知一口干掉了那杯酒,砰的一声,将酒杯放到了桌上,道:“成!你若真有那个胆,那就放胆去做吧!”
闻言,她立刻整个人跪趴在地上。
“谢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