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敏入宫,受封茹嫔。
虽然分位不高,但她住在最靠近皇上的明晖宫,伺候的宫人、日常衣食皆以妃位等级配给。
赏赐如流水般送进来,人人对她奉承巴结,后宫上下都晓得她是皇上的新欢,日后是有大造化的。
明珠公主只不过几句挑衅,敏敏还没告状呢,事情已经传到皇上耳里,刚解除禁足的她又被禁足了,听说皇上正在挑人,打算尽快把明珠公主给嫁出去。
皇上对敏敏的宠爱可谓无人能及,明目张胆。
但敏敏开心不起来,皇上待她越好,她越觉得恐惧窒息。失望到底,成了绝望,她不晓得还有什么该盼、值得盼的。
夜深,敏敏把宫女全数打发,她蜷缩身子抱着双膝,屋里,炭烧得很暖,她却发抖得厉害。
因为今日皇上耐心告罄,离去时丢下一句“三日后侍寝”。
他要把她变成名正言顺的茹嫔,他相信只要她的身子顺了自己,心便会跟着归顺。
而这句话,将敏敏逼到无处可躲。
她自厌自嘲,自恨苦头吃尽,最后仍然回到这里,早知如此何必拼个鱼死网破,反正结局不变。
她对一切厌烦到了极点,连呼吸都觉得疲累,她越想挣月兑,就被捆得越紧,她开始渴望死亡来临。
抬头,敏敏怔怔地看着横梁,那里好像有人在对她招手……倏地,她笑逐颜开,这是个不错的方法,皇上能够控制她的人生,却无法控制她的死亡,只要死去,皇上就可以终止对亲娘的想象,而她得到自由和解月兑。
下一世,全新的开始,或许她会幸运些,有爹娘陪伴长大,没有背叛的骥哥哥,没有逼她嫁人的狐狸,多好。
她不晓得自己盯着那道横梁多久,可她离开床榻了,她走到桌边,上头还摆着皇上刚赏赐的锦缎,她找出剪刀,把锦缎剪成一条条的,两两相接,奋力往上一甩,再搬来椅子,爬上去,她打量高度,打个结实的死结,双手紧握锦缎,深吸最后一口气,带着解月兑的喜悦,带着对来生的盼望,她把头套进去。
闭上双眼,她向老天祈祷,如果能够,她想再当爹娘的孩子,如果有机会,她想再遇见卓蔺风,如果有可能,她想……
她笑着踢开脚下的凳子。
越来越吸不到气息,她的意识逐渐迷离,她感觉身子在往下坠落,有点痛,但没有想象中那样恐怖……
砰的一声,门开了,她听见了,但离得很远,声音好像从远方传来,是开启另一个世界的门?
思绪陡然断掉,大量空气涌入胸膛,在一阵猛烈呛咳之后,意识逐渐回笼,她猛然睁开眼睛,对上卓蔺风的目光。
她看见他的紧张、愤怒,看见他鲜少有表情的脸上,有了很多表情。
他被她吓坏了?他没有不理她?他只是在寻找恰当时机救她出去?她不是走投无路,他还要她、还在乎她?
她又哭又笑,她投入他的怀抱,用眼泪鼻涕弄脏这个好洁男人。
因为他知道,她也知道,他还是那个乐意包容她一切的人。
唉……还没开骂呢,就哭成这样,卓蔺风无奈,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他没阻止她,任由她在怀里哭个够,因为他也需要时间来抚平心悸。
看见她把自己挂在横梁上的瞬间,他无法呼吸,他的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疼痛,冷静理智再不复在,有一道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尖锐喧嚣,他又要再一次失去她!
这回,需要经过多少年,他们才能再度相遇?第三次遇见,会不会又有另一场挫折,迫使他们无法相守?
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痛恨自己对她的承诺全是虚言妄语。
他说过要带给她幸福,到头来却只能给她带来不幸,他说过要让她开心,可终究只让她泪水流尽,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辈子都一样,她没有因为自己而快乐过。
他很清楚,在后宫的这些天里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情绪起伏会影响她身上的味道,所以他知道她的痛苦、哀伤、无奈。
早在她进宫的第一天,他就想冲进来救人,他忍受不了她的无助茫然。
但欧阳杞阻止他了,他坚持敏敏不吃点苦头,不会乖乖就范,这次的事件已经触怒狐王,若不想她魂飞魄散,就不能让她再心存幻想。
痹乖就范?他舍不得啊,他多想不顾一切地带她远走高飞,可是他心存顾忌,若她当真魂飞魄散,就代表没有轮回、没有下一世,他将彻底失去她。
他无法失去她,就算跟着卓淳溪不能幸福,至少她能平安一世,所以他必须逼迫她,这才是保护她最好的方法。
终于,怀抱里的啜泣声平息了。
她的茫然找到归依,她的无助有了肯支撑的人,混沌脑袋陡然清明。
她不贪婪了,不非分要求了,她愿意退让三百步,妥协再妥协。无所谓的,只要能待在有他的地方,能看见、听见、感受到他,她愿意满足。
历劫就历劫吧,病弱便病弱、早夭便早夭吧,为深爱的男人圆梦,也能幸福着,不是?
既然他想要她当狐后,好啊,谁怕谁?
敏敏抬起头,迎上卓蔺风的目光。
话含在嘴里,他使尽力气,还是无法开口,他说不出“再给你一次机会,想清楚要不要嫁给淳溪”这种狠话,在她刚从黄泉路转回来之际,他无法再次逼迫她。
欧阳杞从屋外跳进来,搞不懂卓蔺风拖拖拉拉在做什么,宫廷守卫森严,布置案发现场需要时间,再拖下去,天都要亮了,于是他替卓蔺风把狠话给说了,“你选择吧,是要嫁给淳溪还是要嫁给老皇帝?”见她不发一语,他使劲添柴火。“天下没有平白无故的获得,没道理让一群人为你冒险,你却什么都不必付出,是吧?”
这话说得真现实,也真正确,敏敏不躲了,她不再反抗挣扎。“我同你们回去,我嫁给淳哥哥,助他历劫、修炼。”
“很好,爽快。进来吧!”后面那句是对窗外人说的。
两名黑衣人跳进屋里,敏敏认出其中一个是上官麟,他们扛着宫女……呃,应该说他们扛着一名宫女尸体进来。
他们手脚利落,把尸体放在床上,欧阳杞从柜子里取出敏敏的衣服,三两下帮她换装。上官麟打开箱子取出H具,不过片刻功夫,就把床上的宫女变成章若敏。
“你身上有什么明显记号吗?”上官麟问。
敏敏点点头,拉开衣袖,露出肘间半月形的红色胎记,上官麟看一眼,转身又回去折腾。
“她是谁?”敏敏问。
“德妃派来杀你的人。”卓蔺风回答。
她有些难以置信,她小时候经常在关家进出,和关瑀的交情还不差,没想到换了身分,连朋友都做不成。
“想报仇吗?”卓蔺风问。
敏敏摇头,这种仇要是报起来,不晓得得折多少人进去。
“我更想知道,真的是骥哥哥出卖我吗?”
这让她对人性失去希望,让她单纯美好的世界崩溃,比起寻仇,她更想知道,自己坚持的价值是否存在?
“不是。”卓蔺风道。
这个答案让敏敏松口气,崩塌的心墙重新矗立,但她又疑惑地问:“那皇上怎么会出现?”
眼看着卓蔺风就要实话实说,欧阳杞心急,好不容易章若敏回心转意,要是知道实情,这位姑女乃女乃又大耍任性,然后卓蔺风又全数接受……不行,眼看重要日子即将来临,不能再横生枝节!
欧阳杞抢白道:“蔺风是皇上肚子里的蛔虫,能事事预知吗?他要是有这么大的本领,当场就把你带回王府,何必大费周章弄这一出。”
这倒是,宫廷禁卫森严,要把她救出去,肯定要费不少功夫。敏敏点点头,被欧阳杞说服了。
欧阳杞挤到两人中间,扳过敏敏的身子,对她说:“你也别怨蔺风,那天他可辛苦啦,一听到风声,就不管不顾硬要跟在皇上身边,他必须确定皇上找到的人真的是你,才能动手把你救回去。他虽然在场,却不能在皇上跟前透出端倪,只好装不熟,伺机一而动,你要是因此怨上他,就太没意思了。”
他把谎话说得极其真诚,唬得敏敏一愣一愣的。
他更加强口气再补充道:“知道吗?为了你,蔺风想尽办法、用尽人脉,才顺利把你的朋友从大牢里捞出来,差一点点就曝露身分。”
“你说的是殷菀吗?”
“何止她,还有你的骥哥哥,皇上气你为他求情,想要你对他彻底死心,才拼命往他身上泼脏水,可回宫里,想到他要帮你逃跑,心底那把火烧得多旺呐,要不是蔺风为关骥说尽好话,他肯定得和殷菀一起进大牢。”
“所以现在大家都没事了?”
“没事,关骥好端端地待在他家里,殷菀也在王府里等你。”
握住卓蔺风的手,敏敏仰起头,诚挚认真地说道:“谢谢。”
卓蔺风没有欧阳杞的厚脸皮,这句谢谢,他问心有愧,毕竟整件事根本就是他们一手策划的,他只能模模她的头,说:“又瘦了,回去让欧阳给你做好吃的。”
欧阳杞听见这话,心里直翻白眼。
虽然他在人类世界里扮演轨裤,没耗费精神捞个大官做做,好歹他也是狐族的世子爷啊,这些人怎么一个个都拿他当厨子使?
不过,只要她肯安分嫁给卓淳溪,为她做菜?他认了!
这时候的欧阳杞还不晓得,若干年后,敏敏意外得知此事始末,气得跳脚,非要找个人来泄恨,而第一人选就是某王爷。
于是卓蔺风有大半年时间过得异常痛苦,最后连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好日子也给折腾没了。
最终最终,只能天天对着一株日日春,时时对她说:“是的,娘子大人。”
茹嫔之死,在宫里引起轩然大波。
皇帝下旨究办,眼看德妃就要被査出来,看在关骥面子上,敏敏央求卓蔺风帮忙,把这件事抹平,放德妃一马。
发誓要和她拉开距离的卓蔺风,又变成有求必应的好王爷,最终这件事不了了之。
可虽然查无实证,皇帝还是疑心到德妃头上,受宠数年的她,被冷落了。
时间过得飞快,三月转眼到来。
王府里,殷菀和所有人都相处得很好,她和敏敏比亲姊妹更像姊妹,她和卓淳溪也很要好,两人有说有笑的,偶尔敏敏还会被冷落。
说过了,卓淳溪对人际关系很敏感,他不会感受不到敏敏的勉强,同样的,也不会感受不到殷菀的热情。
经历过生死关头,卓蔺风不再执着,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因此敏敏又开始陪着卓蔺风晒月亮,又能赖在他身边,当他的小尾巴。
敏敏装模作样地学他呼吸吐纳,调皮地问:“如果这样日夜修炼,我会不会和你一样,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还以为卓蔺风会嘲笑她这个无知的人类,没想到他竟斩钉截铁地回道:“你会,我说过的,狐后与狐王同寿。”
“要是运气不好,在床上躺上两千年,那可真够呛人的。”她把欧阳杞说过的话记得一清二楚。
“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她戴着他的元珠,他会守护她一世。
她问:“当狐后很了不起吗?”
“是。”
“皇后统领后宫,底下嫔妃宫女无数,因而尊贵非凡,狐族一夫一妻,没有一群女人可以统理,怎么能够了不起?”
卓蔺风回道:“狐族没有男尊女卑的想法,只有强弱之分,若狐后有足够的能力,就可以分享狐王的权利。”
敏敏终于明白人狐的不同,在人类,女人依附男人,尊荣要靠男人给予,但在狐族,女人的尊荣要靠自己争取。
“在你们眼里,人类女子弱爆了,我肯定分享不到权利。”
“不会。”他再次说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不会?”她不会武功、不懂修炼,她最擅长的是缝缝补补,这点本事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提。
“因为我会教导你,直到你够强。”如果与卓淳溪并驾齐驱,她才能感到快意,他将倾尽全力。
是吗?她太高兴了,因这句话的背后意思是,他会留在她身边,当她的老师。敏敏决定了,她会努力让自己很弱,弱得他抛不下自己。
这样会不会羁绊住他?害他找不到幸福?
肯定会,可是这次她想要自私。
带着兴奋,她再次确认地问道:“在我有生之年,你会一直教导我吗?”
“会。”他不吝啬增强她的兴奋。
“如果我变老、变丑,变成恶心的老太婆,你也不会放弃我这个笨学生?”她必须确定再确定,才能让自己的心装满幸福。
“你不会变老变丑,变成恶心的老太婆。”
“为什么不会?”
“因为我不让。”他说得霸气。
敏敏就是喜欢他的霸气。“你不让,我便不老?”
卓蔺风揉揉她的发,认真地道:“对。”
她信了,又往他身上靠。
怎么办啊,她恋上他的味道,光是闻着就有满腔满怀的幸福感,以后不能这么做了,她还能像此刻这般快乐宁静吗?
他没有推开她,他放纵她接近自己,因为时间不多了。
历经天劫,卓淳溪长大成人,到时他不是孩子,开启了情识,没人能容许妻子与叔叔这般亲昵。
所以,再更疼她、更宠她一点吧!
“爷。”
“怎样?”
“我这几天老作一个梦。”
“梦见什么?”
“梦见爷。”
“我做了什么?”
“说不清楚,一幕一幕的,串不起来,但那个梦很沉重。”
梦里,他总是对着她笑,憨憨傻傻的表情和淳哥哥很像,她不知道自己是把两个人混在一块儿,还是她把自己想象成小米。
半晌,她低声嘟囔道:“我严重怀疑。”
“怀疑什么?”
“怀疑前辈子见过你,说不定还为你疯狂痴迷,否则我怎会这样喜欢你?”
卓蔺风微怔,苦涩浮上眼眸,是啊……是见过,前世的他们交情匪浅,前世的他们失之交臂,前世的他们……
但他没说话,因为他只想和她同甘,至于苦头,他留着独尝即可。
斜倚门边,敏敏瞧着屋里。
殷菀和淳哥哥盘腿坐在软榻上玩拉花绳,他们一面说话、一面笑着,真心的玩闹与快乐。她很喜欢看两人的相处,那是种说不出的融洽与和谐。
“你认真想想嘛,不想,我就不跟你好喽!”
爽利的殷菀偶尔会在卓淳溪面前出现小女儿娇态,而她跟卓淳溪撒娇时,他的耳垂会微微发红,眼睛不敢看她。
“我笨嘛,就想不起来啊。”卓淳溪皱皱鼻子,满脸委屈。
“你真记不得小时候被坏人抓走的事?”
“记得啊。”
“那你再多看我两眼,看能不能想起来?”殷菀松开花绳,指指自己的脸。
卓淳溪的脸红得更厉害,他的心和花绳一样乱,打死不抬起头来。
见他这副样儿,殷菀生气了,捧起他的脸,逼迫他。“仔细看。”
被迫抬眼,卓淳溪叹气,认真看着她的眉眼五官。
“怎样?”她追问。
他摇摇头。“没有怎样。”
“厚。”殷菀丧气。
那次在豆腐脑儿摊子前见到他,她就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当时不敢确定,可这会儿再肯定不过,他就是那个漂亮男孩。
那个哭得比女孩更女孩,哭得她一副侠肝义胆大发作,不顾危险、挺身护他,没想到……他居然记不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