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蜀王府后,敏敏几乎都是一觉到天明,在这里她觉得心情放松,可是今晚她却梦到皇上用一张网子把她困住,他一步步朝她走近,笑着说“你逃不了的”。
她吓得放声尖叫,举目四望,却找不到卓蔺风的身影,她因此猛然惊醒,全身冒着冷汗,一颗心怦怦乱跳,她赤果着双足跳下床,急着要找到卓蔺风。
王府的下人是不必守夜的,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自信,人人都相信王府里安全第一,没有宵小盗匪可以在里头生事。
所以敏敏拉开门往外跑,没有丫鬟发现。
她没有去喜夏院,而是往停春园跑,停春园的花台上,有张专门订制的宽敞软榻,卓蔺风经常在那里晒月亮,但他都说——
这不叫晒月亮,叫做练功。
哪门子功夫啊,得靠月光来帮忙?夏天还好,冬天可就磨人了。
不过她觉得他的前辈子一定是猫,晒太阳月亮时才会慵懒成那个样儿。
软榻原本只有一张,后来因为她时时造访,又多置上一张。
她一路跑着,并不觉得脚冷,而在看见躺在软榻上的卓蔺风时,她的心立即暖了起来,像是找到依靠,恐惧自动退离。
闭眼吐纳的卓蔺风听见微动声响,张开眼,眉头随即皱起。她怎么一脸苍白?受委屈了?二话不说,他施展轻功来到她跟前,打横将她抱起。
“怎么没穿鞋就跑出来?”
她没回答,只是勾住他的脖子,把头埋进他的胸口。
“说,怎么了?”
“我作恶梦,吓醒了。”
原来如此,他松口气,把她抱到软榻上。
抬头看看月亮,月上中天,又圆又好,温柔的光芒洒在身上,夜莺传来几声轻啼,宁静安逸的气氛,让人心情放松,秋风迎面吹拂,她用力吸一口气,薄荷香味让她心定。
靠上他的肩膀,环住他的腰,这个月皇上老给他派差事,他常常一大早就得去忙,等他回来时她都已经睡下了,尤其前几天他还住在外头,让她特别难受。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黏人的,她知道皇上倚重蜀王,因为他不揽权、不营私结党,他的朋友多半不是朝堂中人,每次只要办好差事,他便把大权交出来。
这样的态度让皇上很放心,于是赏赐不断,更加重用。
欧阳杞取笑道:你这是跑单帮的官儿,有事儿就做,做完就结账。
卓蔺风淡淡回答:难道你希望我和朝堂牵扯太深?
他的态度很端正,若她是皇帝,也乐于重用这种人。
至于欧阳杞嘛,则是和卓蔺风完全不一样,他夜夜笙歌、日日流连青楼。
落冬曾说:过了戌时就不必找他了,他不会在府里的。
他不在府里,在哪儿?在某个花娘的怀里吧!
她不知道欧阳杞的身分,不晓得他的亲人怎么能够如此放纵他,他看起来比卓蔺风的年纪还大,不该成家立业吗?
秋天到了,停春园里菊花盛开,落夏摘了不少,准备酿菊花酒,听说再过不久,雪下霜降,梅花怒放,又是一番好景致。
“作什么恶梦?”他轻拍她的背,抚平她的不安。
“梦见你不在。”敏敏闻到淡淡的皂角味儿和浓浓的薄荷香,好像每次他只要洗过澡,身上的香气就会特别浓。
“别担心,差事办完,这回能休息大半年,明天宫里有赏赐进府,你去挑几样喜欢的。”
没见过像他这样慷慨的人,每回宫里的赏赐进府,他顶多看两眼,难得有瞧顺眼的才拿走一、两样,剩下的,卓淳溪、欧阳杞有看中的就拿,没有便抬到喜冬院,让孙先生论功行赏。
孙先生是他的幕僚头头,据说手下有好几千个。
最近第一个挑选赏赐的人变成了她,因此府里耳语四起,说王爷变心,说比起少爷,王爷更宠姑娘。在蜀王府里,下人都称卓淳溪少爷。
“我不缺东西,送去喜冬院吧。”敏敏回答。
敏敏见过孙先生,这才晓得卓蔺风生意做很大,每年进项多到惊人,可他对生意不上心,全数托付给孙先生。
她问:既然不喜欢生意,为什么要做?
他云淡风轻地回答:有段时间觉得有趣,就买几个铺子玩玩,后来越玩越大,玩过了、无趣了,自然放手给别人做。
孙先生说,若将国内商人做排行,王爷肯定是第一名。可这样的生意,竟是他玩过了、无趣了的成品?
“就像姑娘家买东西,不是因为缺或不缺,而是因为喜欢不喜欢。”卓蔺风道。
敏敏不由得笑了,这倒是大实话。
“还顺利吗?”她问的是他的差事。
“小事。”
敏敏又笑了,西边匪患多年,于他而言只是小事?皇上有他这样的股肱之才,还怕不能千秋万代?
“睡不着了吗?”他问。
“嗯,睡不着了。”她答。
“躺下来,陪我晒晒月亮。”卓蔺风说。
敏敏点点头,在他身边躺下,他拉过折迭得方方正正的被子,帮她盖好。
“皇上终于要帮章若敏办丧事了。”
衣服、尸骨都不足以取信皇帝,关府衣冠冢盖好了,还被皇帝训斥一顿,这会儿竟是依靠一个神棍的胡言乱语,他才肯相信敏敏和孙茹歆已经在蓬莱仙岛落了根。
皇帝让人把马拉上去,大动作追查谋害她的凶手,皇后被查出来,但最后顶罪的是她身边的得力太监。
明面上,皇后似乎没事,但后宫大权却落在德妃手中。
听说皇帝再也不见皇后,连卓明珠都因此受到牵连。
事情至此似乎已经尘埃落定,但那只是皇帝的惩罚,至于他的惩罚……笑纹加深,皇后会好好活着,只是落入痛苦深渊,只是度日如年,她会恨不得不活了。
后宫那些嫔妃们该动起来了。
“关相爷说,此事该归关府操办,但皇兄不同意,想以公主之礼将你藏入皇家墓园,为此有御史上奏,请皇兄收回成命。”
“皇上会不会因为这样恼恨关家?”
“你担心关骥?”
“骥哥哥不是坏人。”
她说得这般斩钉截铁,照理说他该感到不舒服、该嫉妒的,但他不是凡人,透过薄荷味儿,他知道她的情绪没有什么波动,对关骥,她早无心情。
“放心,皇兄分得清楚轻重,朝堂大事,他不会意气用事。这次剿匪,便是出动关骥,他有本事,皇兄必会重用他。”
“那就好。”她把头靠进他的颈窝。
“年底,会有客人来府里过年,你试着和他们交上朋友。”
“好啊。”
“听说你和淳溪处得很好?”他又在试了,试她的情绪波动,试她对卓淳溪的感觉,结果……让他很满意。
“淳哥哥待我很好。”
淳哥哥有什么好东西全都送到她这里,她不想收,却拗不过他的热情,她总觉得自己丢掉一个骥哥哥,却多了个淳哥哥,老天待她不薄。
“听说你们把欧阳的鸡吓得好几天没下蛋。”抛开矛盾,他问得亲切。
是因为这样,才好几天没蛋吃?敏敏吐吐小舌,调皮笑开。“下次不胡闹了。”
看着她鲜明的活泼表情,卓蔺风很高兴,她再不需要刻意制造开心笑容。“没关系。”
“没关系?”她诧异他的回答,欧阳杞可是快气坏了。
“不下蛋就吃肉,想吃蛋就到外头买,如果胡闹能够让你高兴,没关系的。”
她的高兴很重要吗?心宛如沾上了糖浆,她甜得想找人分享。
“跟着淳哥哥胡闹,我都快变成野丫头了。”
“野丫头就野丫头,没有人拘着你。”
敏敏抬头望着他,他怎么可以和爹爹一样?他知不知道这样的宠爱会让人沉沦?会害得她想他、爱他、离不开他?
不过、无妨,她愿意。
她看他的眼光太认真专注,让他有几分害羞,她看出来了,却不拆穿,笑着找话题揭过,“今天我听见欧阳神厨和淳哥哥的对话。”
“他们说了什么?”
欧阳杞指着公鸡,问卓淳溪,“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公鸡、不杀母鸡?”
“不知道。”卓淳溪回答。
“因为母鸡说它不能死,它要留着生蛋,所以叫我杀公鸡,听懂没?”
“听懂什么?”卓淳溪一头雾水,不过欧阳叔叔能听得懂母鸡说话,好厉害啊,不知道长大后他会不会和欧阳叔叔一样厉害。
“意思是,在碰到危险时,女人会义无反顾地把男人推出去送死。”
“哦。”
见他似懂非懂,欧阳杞有说不出口的沮丧。算了,他听不懂哲理太深的话,他得用简单粗暴的方式说服他,才能说得通。
欧阳杞指着另一个笼子。“看见这只公兔子了吗?猜猜,它为什么伤痕累累?”
卓淳溪说:“因为它不乖?”
欧阳杞说:“不对,是因为它不听媳妇的话,被媳妇打的。”
卓淳溪说:“那就叫它娶个不凶的,像妹妹那样,就不会挨打。”
“天下的媳妇一般黑,现在不凶,等到变成媳妇时就凶了。你看,为什么有的鸟可以射下来,有的射不下来?”
卓淳溪说:“有的飞得快,有的飞得慢?”
欧阳杞说:“错错错,因为有媳妇的,身体亏得比较厉害……”
听到最后一句,卓蔺风呛着了,咳个不停,这个欧阳杞……
“他不想淳哥哥有喜欢的人吗?”
“嗯。”
“为什么?”
“淳溪的母亲爱上大皇兄,为他放弃一切,到头来却得不到专一与善终。”
敏敏直觉接话,“欧阳杞对淳哥哥的母亲……”
卓蔺风赞赏地觑她一眼,这小丫头的心思还真敏锐,他微笑点头。
这个答案让她的心情更加沉重,感情这种事真为难人,欧阳杞的喜欢、皇上的喜欢……求而不得,苦了一生。
那他的喜欢呢?落在她身上吗?
如果不是喜欢,不必冒险把她留在身边,对吧?如果不是喜欢,不必为她筹划、不必为她承担,对吧?
可是他终究是皇上的亲弟弟,不管是为手足亲情、为巩固权势,或是为了其他因素,皇上早晚会逼着他迎一门好亲,到时她该怎么办?
卓淳溪抱着瓮,快步进了喜春院,一边兴奋地道:“妹妹,你看这是什么。”
“是酒吗?”
“妹妹真聪明,是李尚书给我的。”
敏敏打开酒瓮,凑近一闻,好香哦!是贡酒三步醉呢!只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李尚书给你酒,想做什么?”
说到这个,卓淳溪咯咯咯地笑了。“他想让我在三叔跟前说他女儿的好话。”
敏敏垂眉,她懂的,这么好的女婿人选在跟前晃,京里有女儿的人家,谁不会想方设法使力气?
“所以呢,你想帮李姑娘说好话吗?”敏敏问。
“那个李姑娘虽然冲着我笑,可是她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假,她分明拿我当傻子哄,叔叔要是娶那种姑娘进门,我可就凄惨了。”
他皱起鼻子、可怜兮兮的模样,看得落春几个掩嘴笑不停。
卓蔺风说过,大家都说淳哥哥傻,可他一颗心再通透不过,谁真心待他好,谁假意奉承,他看得一清二楚,果然真是如此。
“我见过李姑娘,长得挺美,听说琵琶弹得极好。”
“她哪里美啊,她连妹妹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就连落春、落夏、落秋、落冬都比她漂亮一百倍。”
“小少爷一句话可把我们全给夸进去了。”落秋笑道。
“不是夸,是真话,何况又不卖艺,弹一手好琵琶做啥?要我挑媳妇儿,绝对不挑会琴棋书画的。”
“怎么说?”
“要是高兴弹琴、不高兴也弹琴,我岂不是要被吵死了?而且那些说自己是才女的,一个个眼睛都长在这里呢!”他指指自己的头顶。
他的话惹出一屋子娇笑,他这可是把满京城贵女全给批评进去了。
“那小少爷想娶个什么样儿的?”落春问。
“会做菜的,不骂我笨的,还要喜欢我的。”
“小少爷说的不就是欧阳公子吗?”落秋此话一出,又惹出一阵清脆笑声。
卓淳溪抓抓头,可是欧阳叔叔不能当媳妇儿,怎么办?
看他皱紧眉头,敏敏怕他钻了牛角尖,连忙转移话题,“淳哥哥带酒过来,是要请我们喝吗?”
“对啊对啊,你们都坐下来,陪我和妹妹喝酒。”
“行,小少爷等一下,落夏在厨房里做好菜呢,我们去端上来,今晚咱们好好乐一乐。”
不多久,美味佳肴端上了桌,而几个落和卓淳溪一沾上酒,就像狐狸遇上甜葡萄,蜜蜂飞进夹竹桃,一个个都停不了嘴。
一杯接着一杯,怕慢一步就没得喝似的,他们不晓得三步醉的后力有多强,这么个喝法,肯定要醉到明天早上。
不过……醉就醉吧,反正又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儿得忙,敏敏决定放纵他们,只不过担心他们空着肚子喝酒会把身子弄坏,她负责照顾大家。
她把他们的碗堆满菜,三分醉的人好说话,她怎么说,他们怎么做,叫吃便吃、叫喝便喝,不多久功夫,盘子空了一大半。
落春一口气把杯子里的酒喝完,满足喟叹。“这酒真好,得跟孙先生说说,把秘方买了,咱们也开间酒铺子,以后要喝多少有多少。”
落夏拍拍落春醉态可掏的脸。“你不老说喝酒会乱性吗,这会儿连酒铺子都想开了?”落春媚眼含春地回道:“是啊,我得去找个好男人乱一乱才成,否则会憋坏。”
鲜少说话的落冬,几杯酒下肚话也多了起来,她醉眼迷离地说:“有心无胆,没出息。”
“谁说我没胆,等着看!今晚我就抢个新郎来成亲。”
“抢谁啊?”落秋凑过来问。
“抢……抢上官先生。”
落夏抱着酒坛户笑个不停。“为什么是上官先生?”
“他长得好看啊!”
“他那么会做面具,谁晓得那张脸是真是假?”
“要不,抢狐王,生个小王子,呵呵,我立即从低阶狐变成高阶狐。”
几个落一句对过一句,可是敏敏越听越不懂,“壶王”是什么东西?“低阶蝴”?“高阶湖”?她们是醉胡涂了吗?
卓淳溪最安静,他没有多余的心思聊天,只想抱着酒杯不放,结果头一歪,他第一个醉倒。
可要不了多久,几个落也醉得东倒西歪。
敏敏笑了笑,想着要不要先把卓淳溪送进屋里去,才想扶人,却发现他的背凸起来,里头好像藏了什么东西。
是什么?敏敏好奇一碰,软软的,好像……鸡毛掸子?可是谁会把鸡毛掸子藏在背后?她寻来一把剪刀,把他的衣服剪一个洞,倏地,她眼睛瞠大、嘴巴闭不起来,她被狠狠地惊吓住了。
尖叫一声,剪刀掉在地上。
淳哥哥衣服里头的不是鸡毛掸子,而是一条雪白的尾巴,很长、很蓬松、很漂亮,如果不是连在淳哥哥身上的话,她会想要模一模……
人怎么会有尾巴?那是动物或妖怪才有的东西!
她用力推搡喝出八成醉的几个落。“落春、落夏,你们快起来,你们看淳哥哥,他有尾巴!”
她吓死了、吓疯了,她没有这样粗鲁过,抓起她们的肩,乱摇一通。
落夏被她摇得呵呵大笑,“有什么啊,尾巴哦?我也有啊!”说着,她撩起裙摆,露出一条褐色的尾巴。
落春扯着落夏的尾巴,笑道:“我的更漂亮。”
“我的才漂亮!”落秋不甘落人后,撕开衣服,露出自己毛茸茸的尾巴。
敏敏用力揉着眼睛,把头摇得像波浪鼓,她没醉啊,她的酒还放在桌上,怎么会看到……她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再用力闭上眼睛。
她告诉自己,是幻觉、是毛病,她肯定是闻到酒气也醉了,只要她再张开眼,就会发现她看错了。
用力吸几口气,她鼓足勇气,张开眼。
可是……尾巴还在,它们翘得高高的,左右摇摆……大野高兴的时候也会这样,所以,全是真的?!
天啊,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妖怪村吗?
她放声尖叫,尖叫声响彻云霄,她低着头往外快跑,拳头握得紧紧的,她要找到卓蔺风,他一定可以保护她……
落冬和落春却相视一眼,咯咯笑着,姑娘好有趣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