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传来轻微的震动,卓蔺风倏地张开眼睛,仰起头,他在流动的空气间寻找气味来源。
他把地上的果子揣进怀里,再将敏敏打横抱起。
靶觉到身子震动,敏敏张开眼睛,正要发问,就见他眉心深锁,轻嘘一声。
他抱着她跑得飞快,风自耳畔飞掠,带起她的发丝,形成飞瀑,她勾住他的脖子,由下往上看,他的黑眼圈似乎淡了一点点,身高似乎也恢复了,练功果然有益身心。
他抱着她回到洞里,放下她之后,到外头拉来几条藤蔓,将洞口掩起,洞里随即变得一片漆黑。
卓蔺风坐了下来,就着非常微弱的光线,他还是能够看清楚敏敏,可她却看不见任何东西,她不怕黑,但是讨厌黑,黑暗中彷佛藏着魔手,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从她不知道的地方冒出来,将她抓走。
在被危机包围的岁月里,她学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她胆小得不像自己。
她看不见,但能够感受到他的气息,她不由自主地向他挪移,直到可以碰得到他,方觉得安心。
身子向他倾靠,她在他耳边低问:“有人来了吗?”
她的气息微暖,带着他的薄荷香,喷在耳际,勾起他微微心悸,感情蠢蠢欲动。“嗯,二十几人,有武功,别担心,他们离这里还很远。”
还很远,他就晓得有人来了,他的武功是有多高强啊?
只是好端端的,一群有武功的人下山谷做什么?总不会是据地为王、立寨子吧,所以……怎么好日子才过没两天,皇上就找来了,想到这里,她沮丧得双肩一垮,身子缩成小小一团。
“怎么了?”他不喜欢她的忧郁。
“王爷知道皇上想立我为嫔妃,对不?”
“对。”
“王爷以为,是因为我温良恭俭,长得太漂亮,让皇上瞧上眼了吗?”
“不,是因为皇兄心里有个人。”
卓蔺风深深地看着她,她和小米长得完全不一样,小米有双凤眼,她的眼睛又圆又大、灵活有神,小米眉细,她的眉浓;小米唇薄,她有鲜红菱唇,以五官来说,她比小米漂亮得多了。
这么漂亮的五官缘自孙茹歆,一个聪明睿智、温柔似水的女子。
所以他也晓得皇上对娘亲的心思?唉,知道的人那么多,只有她还呆呆地把皇上当成长辈。
“你见过我娘吗?我都快忘记娘的长相了。”
“见过几回,章夫人聪明、美丽、沉静、宽容。”
皇子的成长过程,不管受宠或被冷落,都活得不正常,卓蔺骥够幸运,有先皇作主,早早将其他儿子送往封地,独留他在身边教养。
但避免夺嫡之争的同时,也带给他负荷不了的压力,在应该玩乐的年纪,他就被逼着学习治国理政,他没有软弱的权利,因为身边所有人对他都有高度期许。
他寂寞、孤独,他的童年非常不快乐,幸好身边出现了两个人,他们成为无话不说、无事不谈的好朋友。
他们是章邺和孙茹歆。
卓蔺骥可以在他们面前软弱,可以对他们诉说心事,深厚的友情支持着他的勇气,为他阻挡恐惧,让他朝帝王之路迈进。
“我爹很爱娘,人人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爹该为我找个后娘,生下子嗣,传承章姓,这种话听多了,我常怀疑自己是不受欢迎的,可爹却抱着我说:‘我很高兴你是女儿,我很高兴你和你娘一样聪明美丽……’我想,那时爹眼里看见的不只是我,还有思思念念的娘亲。你能理解吗?”
“嗯。”他也曾经思念泛滥,只是他从未透过任何一张脸来抒解思念。
敏敏又开始唠叨了,一张口就说个没完。
她说着自己人生最美丽的五年,那时有爹娘宠爱,爹常把她举在肩膀上,一手环着娘,说:“等江山安定,我们五湖四海畅行天下。”
娘说:“我们家敏敏不当深闺淑媛,要当阅历丰富的才女。”
他们想要她的世界美丽多彩,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算,她被关在后宫的四堵高墙里,虚度光阴。
幸好她跳出来了,她相信卓蔺风会带自己高飞,飞往自由自在的世界。
山洞里仍然带着腐霉味儿,可是她闻到了清新自由。
卓蔺风在黑暗中看着她的脸,她说话的表情生动得让人移不开眼。
他拿出怀里的果子,往衣服上擦两下,递给她。“吃一点。”
她接过果子,咬一口,野生的果子称不上多汁甜美,还会带点苦涩味儿,尤其她又是个嘴刁家伙,可是有他当佐料,涩涩的果子进了嘴里,硬是让她啃出几分甜滋味。
所以说,重点不是吃什么,而是跟谁一起吃。
“你为什么那样疼淳哥哥?是因为……”说着说着,她突然联想到皇上和娘亲,莫非他和淳哥哥的母亲……
她乍然出现的惊吓,让卓蔺风气闷,白眼横过,曲指往她额头一弹,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和越王妃差着年岁。”他抓起一颗果子往她嘴巴里塞。
也对,相差不少呢,她多虑了。敏敏拿出嘴里的果子,又问:“所以为什么?”
“大皇兄临终托付。”
“就算如此,也不必为淳哥哥耽误亲事啊。”二十二岁,多少人的儿子都大了,能打酱油了。
卓蔺风又往她嘴里塞果子。“我不认为耽误。”
他只是还没找到想要的那个人,不过现在找到了,接下来他会守护她、照顾她,耐心等她长大,大到能够承担她难以想象的世界。
凝睇着敏敏,他对她有期待,期待她不会被吓退,期待她看重他胜于一切,期待她为了他,愿意接受所有的“不平常”。
她又把果子拿出来,说:“可我听说每回皇上想为你赐婚,你总推说淳哥哥病情不好,你便不娶,可淳哥哥那病是好不了的。”
“你看不起他?”卓蔺风拧起眉头。
敏敏啃一口酸梨,回道:“谁有权看不起谁?人人都有自己的缺憾。”
她的回答让他很满意,不再往她嘴里塞果子,反倒抓起她啃过一口的酸梨,放进嘴巴里,这果子酸得……真有滋味。
他们天南地北地聊着,完全不在意外头搜寻两人的武功高手。
他不担心,是因为他确定距离遥远,那些人一时半刻找不到这里,而她不担心,是因为相信他不会让那些人成为她担心的因素。
说着说着,天暗了,说着说着,她倦了,她习惯地窝进他怀里,习惯地汲取他的气息,安然入睡。
夜半,敏敏痛醒,她终于体会到断腿该有的疼痛感。
她低低的申吟声吵醒了卓蔺风,她全身肌肉紧绷,身子蜷缩起来,冷汗直冒。
他后悔了,应该趁她熟睡之际再给她喝一点血的,可是他得提防外面那群人,必须蓄存体力。
看她痛成这样,他的心跟着一下一下地抽疼着。
“很痛吗?”抚开她额前散发,卓蔺风满脸不舍。
“不痛。”她闭着眼睛回答,他说药吃完了,她喊痛只会让他担心,她硬是扯开一抹勉强的笑容,再次强调,“真的不痛。”
“说谎。”她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扭曲,很难看吗?
真是个怪丫头,该哭的时候不哭,不该哭的时候却哭得惊天动地,她的喜怒哀乐和正常人大相径庭。
睁开眼睛,她用力吸几口气,刻意说得轻松,“真的不痛啦,我有超强的忍耐力。”她在劝慰他,却把他的心给劝破,好端端的女孩子,怎会培养出超强忍耐力?在两人相遇之前,她究竟受了多少委屈?
他闷声道:“闭嘴,不要逞强。”
她咯咯轻笑着,牙关却咬得死紧,她用施力来解决疼痛问题。
见她这样,他恨不得疼痛落在自己身上,他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手炼,往她腕间套去。
手炼是用金线编织而成,上头只有一颗珠子,但那珠子不似玉、不似宝石,是蓝色的,比石子还硬。
“这是……”
“我的贴身之物,戴着它,能护佑你。”
是护身符之类的东西吗?她把头埋进他怀里,笑了,不久,她瓮声瓮气地道:“好奇怪哦。”
“奇怪什么?”
“戴上珠子果真不痛了。”
“胡扯。”哪有这么快的?
“真的真的,你的珠子一定有法力,可以用来治疼的。”
他无奈地挑挑眉,这时候,她该安抚的不是他的心情,而是自己的身体。
大掌按住她的背心,不多久一丝暖意钻进她的后背,随即那股暖意在她的筋脉游走,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掉进暖炕里,暖洋洋也懒洋洋的,她恍惚觉得,好像没那么痛了。
她轻扯他的衣服,撒娇道:“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想说什么?”
“说你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那是段他不愿意回想的经历,可是看着她惨白的面容,他不忍拒绝,还是说了,“父亲并不喜欢我。”
“为什么?”
“因为我出生时腿有问题,大夫说我可能无法行走。”
她没有听出他的话语有什么不对劲,急着应道:“可你明明走得很好。”就是抱着她,也健步如飞呀。
“我下大功夫练的,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着山壁修炼。”
敏敏苦中作乐,笑道:“什么修炼,你是要当和尚、道士,还是想成仙啊?”
“成仙是我最大的愿望。”
她笑得更欢了,故意调笑道:“厉害厉害,这么远大的志向啊,皇帝算什么,修炼成天帝才了不起。快告诉我,从入道到修炼成仙得花多久时间?”
“听说需要两千年。”他认真回答。
她还当真没听过有人用这么正经的语气说着玩笑话,不过她不介意附和一下,“你修谏成功了吗?”
“我还没活那么久,尚待努力中。”
敏敏咯咯笑着,顺着他的话又问:“当神仙很好吗?”
“当皇帝很好吗?好与不好,不过一念之间。”
“有道理,小时候我想当小雀鸟,翅膀掮啊掮啊,就能飞出高墙到处翱翔,可是后来我又想,小雀鸟肯定也有它的烦恼,说不定它还羡慕我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
“嗯。”他同意她的论调。
“那……”她圈住他的腰,娇声娇气地道:“你不要当神仙好不好?长生不老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哪里不好?”
“当朋友亲人一个个死去,没人相伴,独自走过千年,那得有多寂寞。”
寂寞?是啊,那是深刻烙进他骨子里。
敏敏又道:“我害怕寂寞,害怕连分享心事的人都没有,却又害怕建立感情,让对方成为我的弱点。在后宫生活,整整九年我没有睡好过,我得依赖安神汤,才能换得一夜好眠。”
泵姑的耳提面命,让她深怕一个行差踏错送了命,可就算她处处小心,依旧时时吃亏,那样的生活,连回想都觉得恐惧。
“往后,放心睡吧。”
“因为有你在吗?”
“对,因为有我在。”
她忍不住笑了,她一直都相信着他,无须理由。
接下来,在她的强力要求中,卓蔺风又说起自己的故事。
他很早就被送出家门,任凭自生自灭,他几度面临危险,父母亲却不在身边,幸好有个善良的女孩陪他长大,抚平他心底的怨恨与不顺……
敏敏张开眼睛,才要说话,就见卓蔺风对自己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怎么了?她用口形问他。
天已经大亮,虽然隔着藤蔓,也有些许阳光照进洞里。
卓蔺风指指外头,在她耳畔说:“有人来了。”
完蛋!敏敏转头看看四周,洞穴中无处可以躲,她惊疑不定,忍不住全身发抖。
“别怕。”他月兑掉她被刮烂的衣服。
要做什么?她一惊,直觉往后退。
“乖,听话,没时间了。”卓蔺风说。
当着男人月兑衣服?她应该害怕的,但他神情凝重,她便信了他,乖乖把衣服褪下。他将衣服撕成一道道长条,两两相接,拼出一条布绳,弯下腰,他的脸贴近她的脸,低声道:“抱紧我。”
“好。”敏敏伸手,扣住他的腰。
卓蔺风拿起布绳圈住两人,缠绕数圈将两人捆紧,他掌心托住她的臀,毫不费力地将她抱起来。
“闭眼。”
她没有多问,乖乖听话。
瞬间,两人腾空飞起,他像壁虎似的巴在山洞上方,手脚并用,抓住石壁凸起处固定,而敏敏就夹在石壁和他的身子中间。
她没有时间暇想,她的心跳得飞快,就怕被来人找到。
“别怕。”他在她耳边低语,手轻轻划过一道弧线,将两人圈在其中。
她深吸几口气,尽避全身都在发抖,她还是回答一声“好”。
藤蔓被人掀起,有人兴奋大喊,“林将军,这里有个洞,章姑娘会不会……”
他的话未说完,后脑就被狠狠打了一下。
“你觉得一个没有武功的小泵娘,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不死都半残了,还能跑到这么远的山洞躲起来吗?”
这话有道理,山洞离敏敏坠落的地方,依正常人的速度,至少要走半个时辰以上。
另一人说:“我们已经找那么久,只差没把谷底都翻一遍,不管有没有,都进去看看吧。”
“我看章姑娘凶多吉少,尸骨应该是被野兽拖到哪里啃光了。”
林将军说完,众人纷纷点头,他们都看到那匹马的惨状。
“可是什么都没找着,要怎么向皇上交代?”
林将军叹道:“那就进去找找吧,仔细些,要是能找到残布碎片,就能交差。”
“是。”众兵齐声应和。
林将军道:“大伙儿留点神,里头要是有猛兽,就尽快退出来。”
不久,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不过短短数息,一、二十人都进入山洞。
洞就这么大,一下子涌进这么多人,挤得不得了,连空气都变得窒闷,再加上有人堵在洞口,光线透不进来,山洞里头更暗了,潮湿的霉味儿让人极不舒服。
卓蔺风看准领头的,用一手固定两人,另一手伸出食指,悄悄往林将军头上一点。
嘶!很小的一声,若不是敏敏就在他怀里,也听不到这个声音。
林将军四下看看,确定洞里没有可藏人之处后,道:“都退出去吧!”
一名细心的侍卫捡起两人啃过的果核,道:“林将军,你看。”
检视片刻,林将军道:“许是獐子、狐狸之类的,走吧。”他连声催促,不知道为什么,一进到山洞里,他的心就评评跳个不停,好像有人在里头打鼓,也好像继续待下去,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
总之,很糟糕的念头不断在脑海里生出,他迫不及待要离开。
众将兵跟着退出山洞。
人已经退出去了,敏敏却发现卓蔺风没下去的打算,她戳戳他的胸口当做提醒,但他又示意她不要出声。
还没弄清楚他的意思,下一刻又有两名侍卫走进洞里。
其中一人捡起地上的果核,说:“我觉得上头的咬痕是人的齿印,或许章姑娘就在附近。”
“你傻啦,有果核就一定是章姑娘吃的吗?指不定是附近的猎户。”
“可我有预感,咱们在这里多待一会儿,肯定能找到章姑娘。”
士兵抬起头往上看,敏敏被他的动作吓得差点儿放声尖叫,幸好卓蔺风及时捂住她的嘴,紧接着她瞪大双眼,太奇怪了,那个士兵的视线明明对着两人,怎么却好似没有看见他们一样?
“你想说动林将军在这里守着?傻啊你,若是能把章姑娘给守出来便罢,如果没有呢?花这么多时间还没找到人,皇上心急火燎,肯定要找人问罪,你说说,到时林将军是会善心大发,把延误差事的罪名担起来,还是把你给推出去?”
手握着果核的侍卫叹气,是啊,家里还有爹娘等着,若是为着贪功,偷鸡不着蚀把米,才真是得不偿失。
见性子固执的好友有些动摇了,另一名士兵又再加把劲儿。“其实林将军也没错,咱们都是有武功底子的,靠着绳子工具帮忙,还要花大半天功夫才能顺利爬下山谷,当中还有人受伤了呢,章姑娘一个柔弱女子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怎么可能没事?”
此话有理,那名士兵把果核往地上一抛,说服自己似的说:“是狐狸,肯定是狐狸。”对方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知道是狐狸还不快走,要是碰到修炼成精的狐狸幻化成姑娘的模样来勾引你……”
士兵呵呵笑道:“我还缺个媳妇呢。”
两人说笑着走出山洞,直到脚步声远了,卓蔺风才抱着敏敏飞身下地,他解开绑着两人的布绳,从中挑挑拣拣了两块破布。
“你乖乖待在这里别乱跑,我去去就回。”
“好。”敏敏看一眼自己的腿,苦笑,她就算想要乱跑也难啊!
敏敏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士兵的对话,不由得失笑,若卓蔺风真是狐狸精,不晓得会有多少人乐意上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