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骥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满京城官员谁不想攀上,因此他举行婚礼这天,人人备妥厚礼上门,气氛相当热闹。
与此同时,一顶青色小轿从后门悄悄送进关府,而卓蔺风和小春远远地看着。
昨天卓蔺风被皇上召进宫,皇上告诉他,京官把持盐引,图利自家人,造成盐价上涨,百姓苦不堪言,邱御史是冒着性命之忧将此事透出来。
要查清此事必得南下,而且皇上的旨意,不是抓一、两只硕鼠,敲山震虎,而是要一网成擒,将多年积弊的盐引、盐税一事彻底解决。
卓蔺风领了这件差事,这一去,怕是要两、三个月。
“好好盯着,别让她受委屈了。”卓蔺风交代道。
“是。”小春点头应下,眉心却打了死结。
必府着实可恨,口口声声规矩,不管怎么说,就是不肯让她随着姑娘进府,不就是个小丫鬟,难不成还怕翻了天,真不晓得关府在担心什么,害得姑娘只能带着灰灰和小小。
“有来信,立刻命人送往南方。”
“是。”
“敏敏挑食,想办法别让她饿着。”
“是。”
事情一件件反复叮咛,可是说得再多,心还是放不下,缓缓吐气,他道:“好好照顾她,别让她出事。”
三朝回门,关骥顺道领着薛虹茜到庄子上去,直到这两日才回府。
敏敏知道那座温泉庄子,骥哥哥曾说温泉对身子好,有机会要带她去泡泡,可现在与她再没有半分关系了。
她没有生气,她认命,即便辛苦,也是她的选择,也是她咎由自取,卓蔺风说的对,他们是身不由己的两个人。
“章姨娘,用饭。”怀素提着食盒进屋。
怀素是个十六岁的大姑娘,行事稳妥,只是寡言了些。小小院落里,一个沉默的主子、一个寡言的下人,日子过得更加清冷。
敏敏打开食盒,一荤一素两道菜和一碗白米饭,她没胃口,盖上食盒,起身正想到外头走走,就见迎面一名妇人笑盈盈地走来。“我是相爷身边的吴姨娘。”
敏敏知道她,老夫人过世后,是她在关相爷身边伺候,她行事周正,府里的老爷夫人们很尊敬她,她身子微润,满脸福气,看起来非常精神。目前老爷外放,夫人留京孝顺相爷。
敏敏为她倒杯清水,屋里没有茶叶可用,府里规矩严,对姨娘的吃穿用度颇多限制。
两人都坐下后,吴姨娘道:“相爷让我过来嘱咐几句。”
“吴姨娘请说。”
她温顺乖巧的模样让吴姨娘颇为讶异,将军之女成为小妾,怎么完全没有心生怨怼?何况虽无婚书,也是皇上见证,两家长辈的口头约定。
“关府家风端正,规矩严格,子孙媳妇都得守着规矩来。”
“是。”
“这样的家风,断不容许宠妾灭妻之事发生。”
宠妾灭妻?敏敏苦笑,相爷未免太高看她了。“婢妾明白。”
“与薛家的亲事是大爷作主,老爷夫人并不满意,但进了关家就是关家人,断无苛待之理。”
“是。”
“你与大爷关系匪浅,日后定不会苛待。”
“是。”
她如此温顺,看得吴姨娘难免心疼,都是当人姨娘的,她岂会不知当中辛酸?
“别心急,大爷早晚会明白你的好。”
这话说得敏敏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能尴尬地笑着。
她知道的,不被喜欢的女人,怎么做、怎么错,怎么看、怎么生厌,她再好,于骥哥哥而言都是负担,在她坚持下嫁的同时,两人的关系已经打了死结。
饼了半晌,吴姨娘才又开口,“你是不是还没拜见过大女乃女乃?”
敏敏愣住,不知该如何回应。
见状,吴姨娘理解地拍拍她的手背道:“去吧,那是你的本分。”
“大爷,章姨娘拜见大女乃女乃。”喜儿在房外禀报。
闻言,正在亲昵的两人脸色微变,关骥皱眉道:“让她等着。”
薛虹茜其实也不愿意有人插足夫妻之间,但她清楚,章若敏不一样,她与丈夫有情分。于是她勉强扬起笑意,说道:“这又是何苦?这么做,你心疼,她也不好受。”
“得让她死心。”关骥叹道。
“我来说服她。”
“你不懂敏敏,她表面温和柔顺,性子却是执拗,让她吃点苦头吧。”
主子一句话,身为姨娘的敏敏只能站在院子,静心等候召唤。
太阳晒在后背,随着时间过去,原本微微的剌痛变得灼热肿烫,白皙的小脸被晒出一片通红,她头昏脑胀的,但仍咬牙强忍,不断在心底提醒自己,这是她的本分。
敏敏知道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她笑话,可她不屈服,背脊挺直,任由汗水淋漓,只是风一吹,寒意上身。
这是下马威?相府从没这等规矩,刚进门的大女乃女乃怎能如此折腾人?怀素皱眉,上前往丫鬟手里递银子。“劳妹妹再禀报一次。”
丫鬟看敏敏一眼,也有几分同情,只是……“这时候实在不好进去。”
“要不,你瞅紧时机,可以的话,就禀报一声。”
“好吧,我试试。”丫鬟把银子收进怀里。
敏敏运气很差,屋里两人新婚燕尔,一阵耳鬓厮磨、缠绵悱恻之后都睡着了,没有主子的命令,丫鬟也不敢自作主张让敏敏先回去。
于是这一站,又是一个多时辰。
敏敏眼观鼻、鼻观心,即使双脚打颤、后背痛得像百根针在剌,依旧强忍住。
未时,关骥和薛虹茜醒来,丫鬟瞅准时机进屋禀报。“大爷、大女乃女乃,章姨娘还在外头等着。”
闻言,薛虹茜咬着下唇,这是想坏她名声,害他人认为她性子刻薄?想到这里,微微的不豫浮上眉尖。
必骥更生气,掌心往桌面用力拍去,杯子一震,重重跳起。
她绝对是故意的,她非得这样固执,非得逼他低头?!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屋外,看见她全身僵硬得像木偶似的。
“你这是在做什么?”他大声斥喝。
必骥的吼声将敏敏拉回现实,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实在没力气回话,但她仍努力张大双眼,企图看清楚眼前的男人。
他还是背着她山前山后到处跑的骥哥哥,他还是有好吃好玩全端到自己跟前的骥哥哥,
可是他怎能这样生气,彷佛她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她只是守本分啊,莫非在爱情面前,任何的枝枝节节都该被消灭,而她就是其中之一?
“苦肉计得在在乎你的人面前才有用。”
话说得残忍,他的心并不好受,他承诺过章叔的,可是她这般固执,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待她了。
她知道的呀,是他自己说的“章叔不在了,你是我最在乎的人”,她信了他的话,可他现在却说他不在乎她?
“所以?”敏敏衔起一抹讥诮的笑意。
她的反应剌激了他,他用力地抓住她的双肩。
早已被太阳晒伤的双肩被他这一捏,更是剌痛难耐,她痛得冷汗直流,却固执得不许眼泪往下坠。
“你想怎样?你要怎样?你希望怎样?!”他忿然问道。
她淡淡反问:“我能想怎样?我能要怎样?我能希望怎样?”
她也盼着有人指点明路,是时局逼得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知今日进山、明日枯骨,她也不能回头。
望着他,她淡淡笑开,可是其中却有着浓浓的悲哀。
这天晚上,敏敏发热了。
身为小妾,不是生病就有大夫可看的,得先报到大女乃女乃那里,但大爷发话了,章姨娘的事不得传进内院。
敏敏的背和肩膀痛得厉害,脖子月兑皮,脸颊敷过大半天冷水依旧红肿剌痛,再加上冷汗不止,热风交替,岂能不生病?
怀素看不下去了,劝道:“都发热了,姨娘先歇歇吧。”
敏敏坐在桌子后方,提笔写字,虚弱地道:“疼得厉害,得做点事分散心思啊。”
“要不,我去夫人那儿要点伤药。”
越过大女乃女乃往上禀报这种事,要是传到骥哥哥耳里,她真成了心机重的小人了,她甚至都可以想象其他人会怎么说她,不过是个姨娘,一点小伤就大摆仪仗,当真以为从宫里出来的就是公主?
“没事,我写点字,待会儿就睡,你先下去休息吧。”姨娘身边只配了一个丫鬟,哪能让她守夜。
怀素见她坚持,不放心地道:“奴婢就在邻房,姨娘有事就喊一声。”
“别担心,下去吧。”不就是晒伤吗,而且发热只要流流汗就行了。
怀素离开后,敏敏继续写。
她满脑子想着那个有着亲切温柔笑容的男人,她以为入府那天他会送她一程,她以为将军府的围墙难不倒他,关府的围墙自然也挡不住他,她以为即便成亲了,他们还可以像过去那样彻夜长谈……
是她天真了,她不在乎名声,可他在乎呀,他是堂堂的蜀王,怎能做这种偷鸡模狗的事儿,至于那些日子,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呢?她一直不敢认真分析两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她粗略地把两人定义在朋友范畴,可是骗谁呐,男女大防,除了亲情、爱情,哪能保有纯粹友情?
也许于他,不过是场游戏,可是该怎么办?她不想结束这场游戏,她还想同他诉说心事,还想听他讲讲那些令人无法想象的世界——
知道吗?珍珠竟然是蚌壳的泪水;知道吗?不是所有的鱼都得活在水里,知道吗?北方有神鵰,为了训练孩子飞翔,会把孩子推下断崖……
人生狭隘,一亩三分地限制住她的视野,对他,她有说不出的崇拜与羡慕,她但愿自己能生出双翼,高高地飞出去,去看看他认识的世界。
所以就算只是游戏,只是南柯一梦,她也想继续。
进关府的日子,没有想象中辛苦,不必勾心斗角的生活,让人颇感惬意。
你呢?好不好?很忙是吧,我与你不同,闲得不知道做什么好,今天看着墙角的蚂蚁窝,发了两个时辰的呆,真怕来一场大水给淹了,要是没了蚂蚁窝,往后我不知道要对什么发呆……
她密密麻麻地写了两张纸,全是报喜不报忧,字句里没有忧愁,只有悠闲与想象出来的快乐。她把纸条放进竹筒里,系在灰灰和小小的脚上,打开窗户,让它们振翅高飞。
迷迷糊糊间,敏敏睡着了,可她睡得不沉,只是觉得疼痛远离了。
黑色身影从窗子飞入屋里,小春平静的双眸燃起怒火,关家还真是厉害,才短短几天就把好好一个人养成这副模样!
敏敏轻轻一个翻身,晒伤处摩擦到床褥,痛得她直皱眉。
小春的视线落在她的颊边和颈侧,一片红肿,严重的地方出现焦褐色,该死,她伤了!几个纵身,她离开关家后院,再出现的时候,身上多了个包袱,她拉开棉被将包袱藏妥,才又离去。
天亮,敏敏被晒伤痛醒,身子一动,发现棉被里有东西。
她狐疑地坐起身,拉开棉被一看,居然是个包袱,她赶紧打开来,里面有话本、药丸药膏、甜点,居然还有卤鸡腿?她笑了,顾不得皮肉痛,她跳下床,把门给闩上。
她迫不及待拿起鸡腿用力啃着,天哪!她有多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欧阳神厨,她怎么能够不爱他?
幸福感来得太快,让她差点儿招架不住。所以他来过了?他愿意让游戏继续下去?她可以用友谊之名继续解释他们的关系?
太好了!
“章姨娘,大女乃女乃有请。”
放下碗筷,敏敏跟着喜儿到擎风院。
这个院子她很熟悉,小时候经常来,院子里的木樨树还是她和骥哥哥一起种下的,骥哥哥曾对下人交代过——
记住,她是这个院子的主人,随时都可以进来,她要什么,都可以带走。
那时骥哥哥是真心宠爱她的,可惜,如今一切都已不同了。
敏敏终于见到传说中的薛虹茜,鹅蛋脸,新月眉,樱桃口,一派温柔。
原来骥哥哥喜欢这样的端方女子。
“章姨娘请坐。”薛虹茜道。
“谢大女乃女乃。”敏敏大方坐下,既然对方想当贤良人,她便成全她。
薛虹茜审视章若敏美丽娇妍的五官,心中微凛,这样的对手,是女人都会感到危机重重,她暗暗告诉自己,不能与章若敏为敌,眼前她虽然占上风,但往后她没有赢的把握,怀柔方为上策。
“我可以喊你的名字吗?”薛虹茜再次抛出善意。
敏敏轻轻勾了勾嘴角。“大女乃女乃随意。”
薛虹茜温柔地握住她的手,道:“对不起。”
敏敏不免失笑。“大女乃女乃何出此言?”
“我知道你与相公的关系,若我没出现,你们会是一对人人称羡的夫妻。”
不知为何,这话听在敏敏耳里,莫名有种黄鼠狼给鸡拜年之感。“大女乃女乃的意思是,想成全我和骥哥哥?”
“对不起,我办不到。我深爱关骥,想要和他相守一世。”
“所以?”
“敏敏,我不是坏人。”
“理解,我才是坏人。”敏敏飞快接话,她就是坏人姻缘的坏女人。
薛虹茜刻意忽略她的讽剌。“我与关骥门户不对,却深爱对方,为此关骥坚决出兵伐吴,这是场艰巨危险的战争,但他想用一场弥天功劳,换得皇上赐婚。
“他的坚持让我感激、感恩,我对天立誓,此生只嫁给这个男人,他凯旋归来,我便当他的妻子,伴他一生,他埋骨沙场,我为他守身当寡妇,这辈子我跟定他。敏敏,你能明白这样的感情吗?”
她越是这样,敏敏越觉得自己坏透了,罪恶感已经让她无处可躲,薛虹茜还想怎样?她不耐地道:“别拐弯抹角,把话敞开了说,大女乃女乃想要婢妾做什么?”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相公从没忘记对章叔的承诺,他还是疼你的。敏敏,成全我们好吗?”
真真是天大的笑话,堂堂嫡妻竟低声下气请求婢妾的成全?
“大女乃女乃希望我怎么成全?离开关府吗?”她忍不住问道。
薛虹茜深吸口气,迟疑片刻后道:“是的,你愿意吗?”
丙然!可是她怎么能答应?她前脚一离开关府,肯定会立刻出现一顶轿子把她给抬回宫里,所以她只能硬起心肠回道:“婢妾费尽心机才得嫁进关府,岂能自毁长城?实话说吧,除非死,我不会离开,或者你希望我去死?可以的呀,你是主子,我是婢妾,你有权将我杖毙,也能赠我七尺白绫。大女乃女乃敢给,婢妾就敢收,这样的成全,如何?”
她一句话接着一句话,咄咄逼人,因为生气、因为伤心,因为已经退无可退。
她还不够成全吗?不过是关府一隅,不过是没人看见的角落,就这样的一点点地方,她也容不下自己?
然而屏风后头的关骥只听得见妻子的求全,看不见敏敏的委屈,他忍受不住地用力推开屏风。
敏敏转头一看,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贤良的薛虹茜为她安排的一出大戏,用她的良善来彰显自己的邪恶,用她的隐忍来陪衬自己的张扬,还真是有心了。
算了,他再不是宠爱自己的骥哥哥,她何必非要当他乖巧的敏妹妹?
必骥抓起敏敏的手腕,力气之大,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折断。
她不哭也不求饶,只是一脸漠然地回望着他。
“既然你这般冥顽不灵,好,你就担着这个虚名过一辈子,是你自己选择不幸,选择一世孤寂,我没意见,你就待在那个院子里,永远都不许踏出去一步,至于我欠章叔的,下辈子再还!”吼完,他用力甩开她的手。
此话如刀割痛了她的心,疼得敏敏想喊救命,可她只能淡淡一笑。
是啊,都知道的,不幸孤寂全是她的选择,她本就这样打算的啊,打算认命,打算当一只囚鸟,望着蓝天、终生不得自由,他何必强调再强调?
“相公,别这样……”薛虹茜急切地拉住必骥的手。
“够了,大爷、大女乃女乃,别费心扮白脸黑脸,我没有看戏的兴致。”敏敏迅速转身,快步离开,隐忍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
是的,她喊他大爷,因为他再不是她的骥哥哥,她决定舍弃了,舍弃记忆、舍弃过往、舍弃所有的善念与美好。
既然要当坏人,就当个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