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春,天气却比往年热得多,敏敏已经换上夏衫,她坐在屋檐下躲太阳。
爆女在旁打着凉扇,被搅动的微风迎面吹来,带起缕缕青丝。
低头,飞针上下,一朵红艳海棠在白绢上现形,对于刺绣,敏敏没有太大的天分,绣功之所以了得,是为着长日漫漫,得寻点事儿来做,就这么熟能生巧给磨出来的,否则一门心思全用来算计,多累人啊!
大野静静地趴在她脚边,雕像似的一动也不动。
大野是条狼狗,关骥送的。
那年敏敏十岁,她失去爹爹,刚出生的大野失去它的娘。
如今三年多过去了,现在的大野是条成犬,体型健壮,毛皮黑得发亮,一双眼睛炯亮有神,站起来比她的腰还高。
后宫为着安全问题,没人能够养这么大的狗,唯独敏敏例外,因为她是最受皇上疼宠的女子,有大野在,谁也不敢欺负她。
敏敏的爹叫做章邺,骁勇善战,打过无数的仗,邻国只要听到他的名字,即使是敌手,也肃然起敬。
章邺一生都在沙场上奋战,最终也死于沙场,算是死得其所,却可怜了膝下独女。
敏敏五岁失去娘亲,爹在边关,连娘的丧事都无法参与,那时候的她只有满心的恐惧、哀伤。
她的姑姑章云,十五岁进宫,因为得力的哥哥在前方以命抗敌,护得国家安稳,皇帝为了让章邺安心打仗,即使她膝下无子,还是封她为云妃。
敏敏的娘亲过世后,皇上作主把敏敏接进宫中,养在云妃膝下。
云妃对她疼爱备至,得了什么好的,全往她跟前送,皇帝对敏敏更是百般疼爱、慷慨大方,不患寡而患不均,在后宫受宠并非好事,因此敏敏表面风光,日子却没有想象中的舒心。
幸而章邺只要回京城,就会把女儿接回府,章邺疼爱女儿,常抱着女儿说话,一讲便是一个下午,所有的话题全是娘和姑姑。
泵姑常说,我们是你爹最在乎的人,只要我们好,他便好了。
于是每回见着爹,敏敏总挑好的说,讲得好像她有多么喜欢住在宫里似的。
敏敏三岁那年,章邺带回一个男孩,他是关相爷的孙子,名叫关骥。
那几年关骥留在章家的时间比待在相府里多,章邺有心、关相爷有意,想把这两个孩子凑在一起。
章邺把关骥当成女婿栽培,而关骥和章若敏,虽然相差七岁,但感情深厚。
十岁那年,对敏敏而言,是凄风苦雨的一年,爹爹战死沙场,好不容易怀上孩子的姑姑乍闻恶耗,从阶梯上滚落,导致小产,失血过多而亡,在同一个月内,她失去最重要的两个人,从此世间再无血脉相连的亲人。
章邺临终,将未酬壮志托付给关骥;章云临终,求皇上照顾章家最后血脉。
就是在关骥扶灵返京时,把大野交给了敏敏。
敏敏,大野的娘亲护着章叔到最后一刻,往后你也要护着大野,到它生命最后一刻。
她点头应下,抱着瘦小的大野,彷佛又有了亲人。
这两年被战争洗礼过的关骥,越发坚毅沉稳、英气逼人,他成为不少京城淑媛的梦中良人。
而随着年纪增长,敏敏承袭母亲的容貌,带着七分稚女敕清纯的瓜子脸,线条明晰完美,肤白如雪、眉如墨染、眸如点漆,整个人雪雕玉琢、素净纤巧至极。
她并不知道自己绝丽的容貌会让后宫嫔妃心生危机,以至于人人对她厌恶疏离,她和这个后宫格格不入,没有说话的对象,更没有朋友,她像被关在笼里的金丝雀,有着绚丽的羽翼,却寂寞异常。
因此大野对她分外重要,关骥对她更重要。
她讨厌后宫,憎恶这个地方,恨不得插翅飞出去,她日夜盼着关骥回京,期盼他把自己带出这座金碧辉煌的囚笼。
“姑娘,关将军进宫啦!”柔月匆匆从外头进来。
放下针线,她慌张起身。“真的吗?”
“是,关将军在御书房。”
消灭吴国的消息传回来的那一天,皇帝召敏敏过去,激动地握住她的肩膀说——
名师出高徒,你的骥哥哥果然帮朕拿下吴国!
敏敏也很高兴,那是父亲的心愿呐。
“大野,我们走,找骥哥哥去!”她带着满脸笑意,轻快地说着,一人一犬快步往外跑去。
柔月凝视着敏敏的背影,心里带着些微歉意,她是德妃的人,德妃是关骥的妹妹,入宫两年,去年底刚产下皇子。
德妃性子敏感,阅人的本领早已修炼成精,她发现随着章姑娘容貌长开,皇上态度转变,章姑娘的美貌之于德妃是重大威胁,所以章姑娘不能再留在宫里。
敏敏觉得快要飞起来了,连一刻钟她都不愿意待在宫里。
骥哥哥此番进宫,皇上定要表彰他,那么他会请旨赐婚吗?
脸红心跳,羞涩在眼底现形,她很开心,数年翘首盼望,终于让她等到一个可以自由呼吸的机会。
快步跑到御书房前,御前伺候的裘公公守在外头,一看见她,他堆起满脸笑意,那笑在他脸上划出几道沟渠。
“姑娘要见皇上吗?先等等,皇上和关将军说事儿呢!”
“好。”她乖巧地点点头。
拂开额前散发,她蹲,轻轻顺着大野的毛,凑近它耳边低声道:“我们很快就要离开了,你喜欢骥哥哥对吧,以后我们跟他一起生活好不?”
她实在太快乐了,笑容掩都掩不住,两手圈抱住大野的脖子,把头埋进去。
并没有等太久,关骥便从御书房出来,敏敏快步迎上前。
“骥哥哥。”她的眼珠子黑黝黝的,像泡在蜜里的龙眼子,喜悦让她整个人发亮,美得教人别不开眼睛。
必骥模模她的头,笑道:“我们家敏敏长大了,大野也长大了。”
“骥哥哥也是。”她用手比了比两人的身高,自己只到他的胸口。
他掐掐她比蛋还滑女敕的脸颊,带着骄傲的口吻说:“骥哥哥早就长大,我现在可是立下功劳的大将军。”
他抑不住满脸得意,功成名就的他,不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
“爹爹知道,会深感安慰。”
提到章邺,关骥浓眉轻蹙,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口气带着隐忍和悲怆,“敏敏,我替章叔报仇了,我亲手将当年杀死章叔的敌将斩杀于马下。”
敏敏激动地投入他的怀里,她高兴得一塌糊涂,也哭得一塌糊涂。“谢谢骥哥哥,谢谢……”
必骥将她轻轻拉开,弯下腰,用衣袖为她拭泪。“找一天,我领你出宫祭拜章叔。”
“好。”她点头。
“我给你带了不少东西回来,整理好后,就命人送进宫。”
“先放在骥哥哥那里吧,搬来搬去,多麻烦。”她早晚要嫁进相府的。
她的话让他微微一顿,带着两分不自然,“不想先睹为快?这次我弄回不少好东西。”
“骥哥哥给的全是好东西。”她凑近他耳边说:“明珠公主要嫉妒死了。”
必骥叹息,他答应过章叔,会好生照顾敏敏,小丫头长大了,一门心思却扑在他身上,这不是他乐见的状况。
他深吸口气,隐晦地道:“敏敏越来越漂亮,骥哥哥一定会好好把关,替你寻个好夫婿。”
敏敏傻住了,她的好夫婿不就是他,为什么要另外寻?爹和关爷爷分明说过……
她的表情让关骥有些不忍,但有时候狠心是为了对方好。
“往后再不必打仗,皇上想让我进兵部,到时留在京里的时间多,骥哥哥一定给敏敏掌掌眼。”
如果刚才那句没听清楚,这句话就够明白了,所以骥哥哥不愿意娶她吗?
被抛弃的感觉像一把刀横过胸臆,她呆呆地看着他,始终想不清楚哪个环节出了错,怎么会这样?
敏敏进御书房时,皇帝正在批阅奏折。
皇帝勤政,在位十数年,西取吴国、东靖倭寇、南平蛮夷。
皇帝年仅三十,保养得宜又长期习武,精气神旺盛,看起来不过二十几岁。
骥哥哥曾经说过——
皇上以德服人,以仁治天下。
她并不懂朝政,但深信皇上能得到骥哥哥这样的称赞,定是个好皇帝,是天下百姓之福。
“敏敏来了?”皇帝放下笔,朝敏敏招手。“到朕这里坐。”
裘公公马上抬来一张杌子放在皇上脚边。
她乖巧地坐到小杌子上,仰头望着皇上。
看着她的脸,皇帝心情微动,小丫头眉眼长开,模样越来越像茹歆。
当年她的娘才貌双全,京城男子人人想要求娶,可她心有所属,眼里只容得下章邺,而他……
皇帝拉起她的手,道:“吾家有女初长成,不晓得要便宜哪家臭小子。”
他的眸光太奇怪,浮动着教人看不清的情绪,敏敏蹙眉,隐约不安在心底扩散,她拽紧帕子,指甲陷入掌心。
皇帝又道:“朕着实不舍,不如敏敏留在宫里,陪朕一辈子好不?”
倏地,她脸色发青,倒抽一口气,抬眼与皇上对视。是玩笑,对吗?
“敏敏,章将军曾想与关家结亲,但当时没有立下婚书,两家不过是口头约定,如今事过境迁,你爹已经不在,而关骥前途似锦。”
这是在暗示她,她不是关骥最好的选择?所以方才皇上同骥哥哥已经谈妥了,要毁了父亲遗愿?
“是人走茶凉吗?”她不由自主地勾起一丝冷笑。
皇帝叹道:“关骥立下大功,他不要任何赏赐,只求朕为他和薛虹茜的婚事作主,往后朕还要重用关骥,必须施恩,教他顺心,敏敏明白吗?”
薛虹茜是七品小辟的女儿,出身不高,攀不上关家门第,但她与关骥情投意合,两人早已约定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必骥心知与薛虹茜的婚事必定得不到长辈同意,出征前便求皇上允诺,待消灭吴国、凯旋归来,下旨为他们赐婚。
原来是有了心仪之人啊……多年盼望成了空话一场,敏敏感觉到浓厚失望压迫着胸口,心一阵阵地绞痛着、翻腾着。
见她不语,皇帝又道:“为大局着想,行不?”
心疼得太厉害,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可是她的心在大声呐喊,她不要为大局,她要自私自利!抬起眼眸,她固执地望向皇上。
皇帝对上她的目光,坚持地道:“朕已经答应关骥,你留下吧,朕封你为妃。”
这话像一记闷雷,直直地轰向她的脑门,与皇上目光相对间,她突然明白了德妃的暗示、皇后的防备,还有其他嫔妃们的厌恶,原来是她自己太笨,一直没发现皇上有这样的心思。
她的喉咙彷佛被人狠狠掐住,她将下嘴唇咬得渗出血丝,却好似不觉得疼。
怎么办?她成了困兽……
“敏敏,别令朕为难。”皇帝的口气严厉了一分,却有更多的无奈。
这一瞬间,她迫切地想逃,想挣月兑一切,跑得远远的。
皇帝叹了口气,想模模她的脸,她却下意识躲开,盯着他的目光带着浓浓的警戒防备,像被关在栅栏里的小兽。
她害怕他?这样的念头让皇帝心中微恼,他硬起口气道:“敏敏,关骥求到朕跟前,是抱持破釜沉舟的决心,这样你还是非嫁不可吗?那不是结亲,而是结仇!”
她宁可结仇,也不愿意在这里多待一刻钟。
“即使朕许你大好前途,你还是非嫁关骥不可吗?”
鸡皮疙瘩冒出,冷汗涔涔,敏敏飞快点头,是的,她害怕与骥哥哥结仇,但更畏惧皇上赐予的“大好前途”,如果都是不归路,她想选择较为轻松的那一条。
皇帝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丫头和她的娘一样固执。
当年放手茹歆,他有多不舍,可如今瞧瞧,在她眼里,他竟是个坏人了?
皇帝咬牙,带着两分恶意嘲弄,“如果是妾室,你嫁吗?”
皇上这是想让她知难而退?不,再难再惧,她都只能往前进,因为退一步不是海阔天空,而是万丈深渊……
于是她语气坚定地说:“我嫁。”
“为什么?”关骥目光凛冽、口气冰冷,彷佛他们是陌生人,彷佛她从来不是他最疼爱的敏妹妹。
他的态度让敏敏满肚子的话宛如被冰冻,满月复的歉意被消融,难堪逼出她的骄傲,逼得她无法折腰,她扯开一抹冷笑,说道:“我以为骥哥哥很清楚,当年爹爹是以什么心情栽培骥哥哥的。”
“你这是挟恩求报?”
一斧头,心被砍成两半。她竟是挟恩求报的女人?他真有能耐啊,一句话就让她感觉自己真下贱。行啊,他都这么说了,她有什么好不认的?
“是骥哥哥亲口允诺要照顾敏敏一辈子的。”
“我会照顾你,但不是用你想要的方法。”
“若我只想骥哥哥用我要的方法照顾我呢?”
“不可理喻!”不……他是来谈判的,不能让怒气淹没理性,于是他握紧拳头,深吸口气,强压下怒气,试着劝退她,“我与虹茜相知相爱,我们中间不需要横插一人。”
“我才是先到的,我没怨恨薛氏捷足先登,凭什么她不允许我横插一脚?”
“跟她没有关系,是我不愿意娶你,我不喜欢你,我只想和虹茜共结连理。”
她故意嘲讽道:“那可怎么办才好,我也只想和骥哥哥共结连理。”难道一直以来他对自己的好,都只是在虚与委蛇?想到这里,敏敏觉得心跳顿了一下,而且明明太阳这样大,她怎会感觉到一阵接一阵的寒意透进骨头里?
“讲讲道理,等你长大,你会碰到你喜欢的男人,他会比我更宠你、疼你,那时候你便会了解,于你而言,我不过是个哥哥。”
敏敏苦笑,这些天她想透澈了,皇上的妥协是建立在对父亲的亏欠上,皇上允诺过父亲会促成此事,若对象不是骥哥哥,承诺便可以不遵守了,对吧?
所以她不能错失骥哥哥,他是她唯一的选择,她再没有其他机会。
“我不要。”
“嫁给我,你不会幸福。”他苦口婆心地劝道。
幸福从来与她无缘,五岁失母,十岁失父、姑姑撒手人寰,独留她在这个吃人的地方苦苦挣扎,他是她逃出升天的唯一方法,所以她不能讲道理,只能唱反调。
“不嫁给骥哥哥,我也不会幸福。”
“我心里没有你,在我身边,你还不如待在宫里。”
他明知道她痛恨后宫,为了摆月兑她,他竟然要她留下?人为了自己的幸福,到底可以多自私?
算了,她没有退路了,只能强行前进。“我不想讨论,骥哥哥决定吧,两个都娶,或者两个都不娶?”
“敏敏,我错看你了!”关骥激动抬手,眼看就要往她脸上甩巴掌。
大野不给他机会,纵身一跃,用力将他扑倒在地。
必骥气到失去理智,想也不想双掌横劈过去。他有武功在身,情急之下没控制好力道,大野被打飞,身子撞上墙面后,重重坠地。
一个鹞子翻身,关骥稳稳站立,怒火未消的他,在大野落地之前,一脚踹上它的脑门,它头一偏,昏了过去。
敏敏望着满脸狠戾的关骥,颤栗不已,她的强嫁让骥哥哥如此失控?
惊惶蹲,她颤巍巍地将大野抱起,泪水顺着双颊滑入大野浓密的毛发之中,怎么办,前有狼、后有虎,难道无论进与退,她最终都只有死路一条吗?
看着她无助的模样,关骥后悔了,他知道自己做得太过,但他不肯妥协,只能虚张声势道:“你看见我多残暴了,不合我的心意,就是这般下场,章若敏,这样你还想嫁给我吗?”
她吓他、他逼她,她不懂,两人的关系怎么会变成这样?“骥哥哥……”
“别喊,若你非要嫁给我,就是这个下场。”他硬起心肠,指向大野。
“你会杀我吗?”她也硬了心肠。
怎么可能!看着她的泪水凝在眼底,顽强地不肯低头,他一时无语。
“不杀,我就嫁。”轻轻地,她吐出一句话。
他恨得一个拳头砸向桌面,楠木桌子应声裂开,那一声敲上关骥耳膜,也震慑了敏敏的心版。
恨恨甩袖,他一把将大野抢走,他知道自己出手有多重,大野需要大夫。
敏敏眼睁睁地看他带走大野,心碎一地。大野是她唯一的依靠,没有它,她能同谁讲话?他不会杀她,却想要用带走大野来逼死她吗?
敏敏环抱双臂,背靠着墙,缓缓滑坐到地上,蜷缩起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