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星子闪闪。
项豆娘坐在院子里乘凉,手中的蒲扇摇来掮去地网罗了丝丝清凉晚风,入夏的暑气也消散了大半。
“阿温,你前两天到底跟表哥聊了什么?后来我瞧他那天回家前盯着你的表情很是古怪啊!”
而且表哥临去还咬牙对她咕哝了句:“你等着看!”
看?要看什么?
坐在另一张竹椅上,正替她剥新摘菱角的佘温闻言一笑,“没什么,只是聊点男人间的闲话罢了。”
“只有这样吗?”她享受着他剥好递来的甜脆爽口菱角,小脸若有所思。“可为什么连你这几日也不大对劲?”
他剥菱角的动作一顿,随即又恢复正常。“傻豆娘,你多心了。”
“你们两个……该不会拿我做什么赌注或彩头之类的吧?”她敏锐地瞅了他一眼。
他险些被菱角的尖头刺着手,忙抬头笑道:“我同表哥都是大人了,如何还会做那等幼稚如小儿的事来?”
“那可难说,就没见我身边有哪个男人脑子灵光过的。”她忍不住嘀咕,“不是浑,就是傻……”
“咳咳咳……”他一时岔了气。
“你还好吧?”
“没事,咳,很好。”他苦笑连连,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旁敲侧撃起来。“你……以前和那个表哥很亲近吗?”
“对呀。”她笑嘻嘻地看着他垮了下来的脸色。
“那你,嗯……”佘温觉得浑身别扭,喉咙发痒,好似连话也说不全了。“咳咳,以前有想过,呃,就是,亲上加亲这种事吗?”
“我想想啊。”她沉吟了一下,随即颇为正经地道:“有哇,差不多是六、七岁的时候吧。”
他一张俊脸登时全青了。
“你怎么看起来很紧张,而且心情不大好呀?”她笑问道。
“哼。”刚刚还口口声声自己绝不幼稚的男人,立刻就幼稚了起来,鼓起脸撇向旁处,就是不看她小没良心的呵呵笑眼。
“还哼咧。”项豆娘噗哇地哈哈笑了,就差没把满嘴的菱角屑喷得到处都是。
“哎哟!你怎么那么可爱?随便逗一下就变得跟个三岁小孩儿似的,还嘟嘴,哈哈哈哈!真是可爱死人了。”
“真有那么好笑吗?”他眼角抽搐,暗暗磨起牙。
“哈哈哈哈……一咪咪啦……”她笑得泪花狂冒,最后还是在接触到他备感受伤的脆弱小眼神时,这才发觉应该自制一点,别真把自家俊俏可欺的未来夫君给气跑了。“那个……嗯咳,刚刚跟你说笑的,勇表哥就真的只是表哥而已,而且我爹和他爹从以前就不对头,两人见着了跟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揍我一拳我踢你一脚,以前我娘和表姨母就没少劝架过。”
“长辈不和是一回事,可是我见你同你勇表哥感情倒挺好的。”佘温醋意浓浓地道。
“行了,这么大醋味儿,方圆五百里都闻见了。”她眼儿亮闪闪地瞅着他,闲闲地道:“我要想跟勇表哥青梅竹马永结同心,早八百年在我娘肚子里时就给订下了,还用得着晾到今年大龄十八落到你手里吗?”
“真的?”他猛地抬起头来,一扫方才的怨夫憋屈样,俊美的脸上堆满傻笑。
“真的?真的?”
“我骗你做甚?”她被他逗笑了,随即小声咕哝,“骗你这呆子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佘温不知自己再度荣登呆子卫冕者宝座,兀自欢天喜地得激动难言,话说得有些语无伦次:“那、那我就安息,不,是安心,哎,真好,太好了。”
项豆娘默默转过头去,却抑不住肩头可疑地抖动。
他满心满怀尽是浓浓的喜悦,颠来倒去欢喜了好半天,可再一想到这两日的苦恼困扰,那粗壮结实、显是打得了猎又耕得了田的“勇表哥”对他质疑的种种言词,刹那间满满的欣喜就像被泼了盆冷水似的消失了,心口一紧,蓦地了攒紧拳头。
在那瞬间,佘温心头下了一个重大决定:好男儿岂能坐等机缘?既是心念已定,就该奋不顾身、当为即为!
第二日一早,佘温悄悄地喂完了猪饲过了鸡,将前庭后院收拾了一遍,又净过手到灶房熬好了一锅老米粥后,便留下一纸留言出了无崖村。
来到镇上,清俊秀美、玉树临风的佘温慢步大街上,浑然不知道自己惹来了过往路人不分男女老幼的连连侧目,满脸惊艳着迷。
他只觉背后隐约有什么刺刺毛毛的,好似被什么给盯上,但因心下一意想谋份好差事,也分不出心神思虑其它,便当一切是自己头次单独入镇,过于忐忑紧张的缘故。
佘温负着手经过一处雅致茶楼,突地,眼角余光像是瞥着了什么,他脚步一顿,忙匆匆踏转回去,睁大眼看着贴在门墙上,那张写着“招聘琴师”四个大字的红纸。
琴师?他眼睛一亮。
不到半盏茶辰光后,当佘温修长身影再踏出这间清泉茶楼时,就多了个专属首席琴师的身分。
文雅的老掌柜甚至亲自送出门来,一双手紧紧握着他的,殷勤切切叮咛道:“还请佘先生明日务必早些前来,什么都不需要带,老夫自会命人备妥适合先生清雅气质的衣带鞋袜,还有还有,上好的琴也会由楼里准备好……先生请务必要来啊!”
“得蒙掌柜不弃聘为琴师,温至感甚谢,铭刻五内。”佘温嘴角含笑,谦冲地朝他欠身。“且君子一诺,自当遵行一致,在下明日必来。掌柜还请留步,不必相送。”
“是是是,先生行止高洁,自是有信之人,是老夫多心失礼了。”老掌柜就怕这天上掉下来谪仙般的好琴师转眼不见,面上堆欢,脑子里已经飞快打起算盘,预想着仙人一出场,茶楼客人爆满的空前盛况。“啊,不知先生家住何处,可要老夫命人备车送您一程?”
“多谢掌柜,实是还有旁事待办,不敢有劳车马。”他微微一笑,拱手为辞。
“温告辞了。”
“先生慢走。”老掌柜又是一阵躬身作礼,笑得合不拢嘴。
镇上几时能见过这般“色艺双全”的天仙人物?待明日茶楼,琴声一出,还怕不宾客满座、财源滚滚来呀?!
终于找着了差事,又是自己拿手的,谈妥的薪俸价码又不错,佘温在回无崖村的路上,脚步轻快得像是踩在云端,秀洁俊雅的脸庞再止不住地喜色满满、笑意飞扬。
他打听过了,单凭这一个月三两银子,据说就能买上两百斤的上好大米、一头勇壮耕牛、五头肥滋滋的大猪……豆娘知道了肯定会很高兴的。
“豆娘,我回来了!”远远一见到村口那抹熟悉的身影,他嘴角的笑容越发明显。
“回来啦?”
“是我回——嘶——”一把镰刀亮闪闪地出现在鼻端,佘温春风满面的笑脸瞬间一僵,倒抽了口凉气,脑中空白了一瞬,最后只能眨巴着无辜纯良的眼睛,弱弱地曝嚅,“有、有话好说,你、你要不要先、放下屠刀?”
“什么?”项豆娘疑惑地看了看手上的镰刀,这才哦了一声随手朝地上一插,拍了拍刚刚除草沾得满掌的尘土。“你怎么去镇上那么久?午时的饭点都过了,不过我帮你留了两个咸菜包子……啊,有没有被我爹偷嗑掉就不知道了——”
“豆娘。”他深情款款地唤了一声。
“干、干嘛啦?”她被叫得一个哆嗦,蜜色小脸掠过少见的局促。
“我找到差事了。”
“什么?”她睁大眼。
“自明日起我就有份正当的差事,以后便可以堂堂正正的养活你和老爷子了。”他双眼明亮清澈,洋溢着浓浓喜悦之色。
“……”她一时哑然,半晌后,舌忝唇喃喃道:“你、你字条留真的啊?我还以为你是因为干活干到怕了,想去镇上放风透透气……”
他的笑容卡住,心口一个揪痛,眼神严肃的看着她道:“大丈夫言出必行,说什么便是什么,怎么豆娘以为我是那虚言妄语,不能吃苦又只图一己快活的自私人吗?”
“呃……”他突然变身的冷峻强势气息,令她没来由惊悸了下,朝后瑟缩了下,呐呐道:“我不……”
她退缩的动作看在他眼底分外刺痛,他眼神一黯,周身锐利寒气又如来时般消逝得飞快不见,代之而起的是她熟悉的无辜和落寞,声音低哑微颤地问:“你怕我?”
“我……我……”见着他眼底那抹受伤之色,项豆娘心下微微绞拧,一时慌得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他才好。
“豆娘,在你心里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依靠?”他忧伤地看着她。“我承认农务不行,笨手笨脚,每每给你添乱……为这样,你就不愿信我了吗?”
“我不是……”糟了,这呆子莫不是又开始钻牛角尖出不来了?
“……然教你置疑,定是我做得不够好,是我的错。”佘温闭了闭眼,神情里的哀伤更甚了,脑子里闪现的都是何勇强壮如牛的体魄、利落灵活的身手……
明知不该这般攀比,明知豆娘并非是个看人高低便会意志不坚的寻常女子,然而在不安面前,饶是心思至纯至韧如他,也再难抑胸口那阵阵陌生而翻搅的闷痛。
原来,他如此害怕她觉得他没用。
他怕,她会不要他。
就在他心如刀绞、神思恍惚的当儿,一双先是迟疑而后坚定的温软小手环住他的腰背,佘温蓦地一震,刹那间整个人都懵了!
那温暖,那柔软……是……是他想的那样吗?
他心跳如擂鼓,面红唇干,一下子惊喜一下子慌乱,迷茫忐忑辗转难抑。
“傻子。”埋首在他胸口的小泵娘闷闷地咕哝,懊恼里有着羞涩难禁。“没见过比你更傻的呆子,要是怕你,不信你……干嘛蹲在村口假装割草的等你?都快给日头晒化了你还没瞧见?”
他原本掉落谷底的心瞬间又飞上云霄,惊喜万分得又开始结巴了,“你……原来……等我?等很久了吗?”
“呃,还、还好啦!”她的脸滚烫得飞红,随即想起这还在光天化日下的村口呢,要教路过的村民看见可就更加流言满天飞了,她随即推开他,眼儿发虚地飘往旁处。“你,咳,饿了吗?”
怀里软香人儿一空,佘温有些怅然若失,却也知朗朗乾坤这样搂搂抱抱太有碍观瞻,也不合礼仪之道,尽避满心意犹未尽依依不舍,还是只能强迫自己站在原地,别冲动忘情地伸手再将她揽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