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豆娘想,或许是老天爷怜惜她多年来的苦劳,所以这才赐下了这么个天大的宝贝给她,那么往后,就该是否极泰来,一路幸福安乐顺遂了吧?
可是她为什么总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快太容易,好像是在做梦一样,就连每天早上醒来能在灶房见到他忙碌的背影时,都觉是昨晚做的好梦还没全醒,要是一揉眼睛,就会发现眼前只是幻觉一场?
这天午后,她抱着待洗的衣物,顾不得先到井边洗濯,在自己察觉前双脚就已自动挪移到了正在帮爹爹腾写文章的他身畔。
见到他一身粗布青衫却掩不住满身写意风华,凝眸专注地下笔如神、挥墨如游龙时,那样荡人心神的灼灼风采,再反观粗手大脚的抱着桶脏衣物,俨然公子身边三等粗使丫头的自己,过去十八年来从未感受过的“自卑”二字,竟悄悄窜上心头。
她眼神微黯,在发觉前话已月兑口而出:“阿温,你当真不后悔吗?”
“嗯?”他握着狼毫的手一顿,不明所以地侧过脸来,满眼迷惘的看着她问:“后悔什么?为什么要后悔?”
“就是……”她吞吞吐吐,突然发现自己居然变成那种自个儿素来最瞧不起的扭捏女子。“呃,我是说,你不后悔……帮我爹誊这些拉拉杂杂的陈年文章吗?”
“老爷子早年练笔之作篇篇难得,读来极是通畅易懂,个中不乏金石警语,教人观之亦不舍释卷。”他笑吟吟地道,“我欢喜都来不及,怎会后悔?”
“真的假的?”她狐疑地看了她爹的文章一眼。“可我爹次次乡试不过,到现在还是个秀才,若不是我爹文章做得不好,难不成是所有的考官都瞎了吗?”
“呃!”佘温呛咳了一下,笑得有些尴尬。“文章该是没问题,问题许是出在……咳,老爷子的这一手字上。”
项豆娘登时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称是。“那倒是啊,我爹的字丑极,早年村里还有人想讨了去贴大门避邪,幸亏我给拦住了,不然给我爹知道了,恐怕打起来都有的。”
“老爷子也算是沧海遗珠,可惜了。”他叹息。
“算了,依我爹的性子,要真给他考中了当了官,那才叫麻烦大了呢!”她撇了撇嘴,不得不庆幸。
“为什么?”他疑惑。
“……哎哟,你们俩都一样啦。”她强忍翻白眼的冲动。“虽是百姓之幸,于你们却是惹祸上身,总而言之,不够奸的还跟人家去当官儿,就是拿自己小命开玩笑。”
“非也非也,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为官出仕乃是为民谋福,又怎能怕惹祸上身——”他再度书呆子附身,摇头晃脑地道。
“不怕惹祸上身,就最容易被当枪使。”她没好气地大翻白眼,嗤道:“一当上官,信不信就数你们这种老实头的死得最快?”
佘温一时语塞。
“不过我们干嘛在这儿争论这些同我们无关的事儿?”她啊了一声,这才发现自己还有满桶的脏衣没洗哪,忍不住懊恼地巴了他的肩头一记。“都你传染的啦,害我现在也开始学会浪费时间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满面愧疚,连连致歉。
“看吧,不分青红皂白的认错当烂好人,连我这种小奸小诈的都斗不过了,还怎么去跟官场上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厮杀?”项豆娘找到机会就想打消他随她爹进城应考的念头。
她是不担心爹爹了,因为爹爹光是冲着那笔惨不可言的毛笔字,头关就会被丢卷刷掉。
可是他不一样,甭说那手龙飞凤舞的好字,以及满月复诗书的文采了,单凭他的好皮相朝那儿一站,多有说服力呀!到时考官们要是对他“爱不释手”,然后“勾引”得他连连闯关应试成功,到最后当真做上了个官儿,那可就糟了个大糕了。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这两句诗她还是读过的。
“可豆娘不希望我一朝得试,为项家扬眉吐气,并夫贵妻荣,替你挣回个诰命夫人吗?”他渐渐自觉百无一用是书生,唯有鱼跃龙门才能给豆娘过上好日子——
这些日子来项老爹的洗脑还是多少有效果的。
“一、点、也、不、希、望!”她闻言瞬间怒上心头,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吐出。
她就知道越是逼近乡试日期,爹爹就越急着想要诱拐阿温一起去应试,好来搞个见鬼的一门双杰,岳丈女婿齐中举,永留千古佳话什么什么的。
“可倘若唯有这样,才能让你从此不用再辛劳操持,我是一千一万个愿意的。”佘温以为她是替他担忧投仕之路太苦,不禁柔声道。
“但我不愿意呀。”她神情古怪地瞟了他一眼。“还是你真的想去做那劳什子的官?”
“豆娘在哪里,我便在哪里,你不想我做的事,我是万万不会去做的。”他深深注视着她,恳切坚定地道。
她心头一热,眼眶又不争气地湿了起来,满心幸福地嘟囔道:“也不知哪儿学来的甜言蜜语,专哄得人心花怒放……喂,像这样的浑话往后就只能同我说,和旁的姑娘家是不准的啊,听见没?”
“你是我心头最爱重之人,不说旁的女子本就是外人与我无关,我又怎会同她们说这些——”佘温先是正色,严肃至极,说着说着玉脸不禁又飞红了。“只有咱俩之间能说的话呢?”
项豆娘高兴地笑咧嘴,犹不忘假意哼了声。“是你人格保证的啊,要是往后教我听见了你食言,和别的女子有了牵扯——”
“我不会!”他脸上掠过一抹激烈愤慨之色。“我才不会做任何可能伤你心的事来!”
她反而怔忡住了,眨着水汪汪的眼儿傻望着他。
“豆娘,你信我。”他严峻的目光变得温和,轻声道:“你待我的种种好,是一直一直铭刻在我心上的,纵然我还不十分明白为人夫婿者都该做些什么,可是不能做什么,我心底却是极之清楚的。我,不要你伤心,我舍不得,见不着你的笑眼,你欢快的模样……”
“阿温。”她只觉喉头严重地梗塞住了,泪光莹莹,再抑不住那喜极而泣的忘情冲动。
他以指尖轻轻拭去她眼角滚落的一滴泪珠儿,心中酸疼怜惜难禁。“我想令你欢喜的,怎反倒教你落泪了?”
“傻瓜……”她哽咽,鼻音浓重地喃喃。
“豆娘,嗳,你、你骂我就好,莫哭呀。”他越发显得无措起来,连手脚都不知摆哪儿好了,若是再模她的脸,然圣人有云发之于情是该止乎于礼的,可一不可再,若是再则三,那岂不是成心唐突轻薄于她?
她待他有情有义,如亲如眷,他又怎能一时忘情纵意便对她做出诸如此类的禽兽之举呢?
可他还来不及想出究竟该如何不失礼不唐突不轻薄地安慰她,忽地一个柔软轻暖的身子已投入了他怀里,将他搂得死紧死紧!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身体一僵,脑中一片空白,双颊快一步地涌现酡红羞意,双手更是远远冲在道德理智前头,微微颤抖地将怀里小女子拥得更紧。
女娲炼与五色石,四柱九天尽原复……
这一刻,彷佛他命中遗失的某一处,也终于被合契圆满地补上了。
原来,这就是心动,爱恋上了一个人的滋味……
“豆娘,我,真喜欢,你。”
越近盛夏,每日晨起佘温就觉得好似有什么在脑中隐隐震动着,急欲振翅破网而出,可每每坐起来左思右想好半天,仍是一头雾水。
“莫不是老了吧?”他挠了挠头,打趣一笑。
从容闲适地下了床,穿了鞋,他就着昨晚提前打好的一盆水梳洗完毕,一头乌黑长发绾于脑后束以木簪,抚平青衣上的皱折,便信步走出了房门。
正要挽袖到灶下做早饭,才到门口,忽地听见里头传来了一阵陌生的爽朗男子笑声。
他心下一震,眼里浮现一丝警戒,一个大步疾跨了进去。“是何人?”
“咦?阿温,你起来啦。”笑吟吟的项豆娘对着他招了招手,不忘拉拉身畔的黝黑健壮男子。“快,来见过我表哥。”
“你……表哥?”他微僵。
“是呀,勇表哥是我表姨母的儿子,小时候我和娘常去他家玩,只是这些年大家住得远,就极少再碰面了,没料想今早勇表哥竟出现在门口喊人,我还以为是歹人,险险赏了他一锄头呢!”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望向满面笑容显然不以为忤的何勇,“表哥,你别见怪啊,回去也别跟表姨母告状哦!”
“傻豆豆,表哥是那种人吗?”何勇咧嘴笑得极欢,蒲扇般大手疼爱地揉了揉她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