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夫妻俩没有任何的交流,一人骑马,一人坐马车,途中虽曾停下休息了两回,但两个人不仅没交谈,甚至连对上一眼都没有,这让同行的下人们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不过幸好路不长,半天便抵达目的地。
纪家早在前两天便收到五小姐今日会回门的消息,因而早派了人在大门口迎接他们,也备了酒席宴请回门的新婚夫妻。
一切行程皆照着礼俗走,看似合情合理,但除了初登岳父家门的姑爷裴晟睿与换了个灵魂的纪芙柔两人之外,大伙都看出了不对劲,那便是从头到尾皆无人提起纪芙柔的生母,纪家的正室夫人施氏。
春花到纪芙柔身边服侍的时间虽然不久,不过因主子对她一向不薄,她的心性又是个好的,便忍不住找了个机会小声的提醒了一下。
“二少女乃女乃,您是不是该去看夫人了?”
纪芙柔倏然一惊,她怎么会忘了这么重要的事呢?
回想从春花那里打听来原主以前在这个家所受到的待遇,再看看眼前的热情场面,她早该发现其中的差别,领悟造成此差异的原因为何才对。
她真是个笨蛋,怎会反应迟钝到这种地步,竟然一心一意专注应付这些她明明可以藉着夫家势力直接甩脸给他们看的一群人!她真是本末倒置的大傻瓜!白痴!蠢蛋!
明白了自己犯下的低级错误后,她也懒得再装了,直接放下手中的筷子,拿出怀里的帕子擦了擦嘴巴,二话不说地站起身来,转身就走。
“芙柔,你要去哪儿?”坐在女桌席次主母位子上的绢姨娘见状急忙出声唤道。“你这孩子是怎么了,怎么一声不响突然起身就走呢?是谁得罪你了?你告诉我,我替你做主。”
纪芙柔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她问道:“你替我做主?”
绢姨娘先是看了她一眼,接着便以主母的做派缓缓地环视在座的所有女眷一周之后,这才点头,权威的开口道:“我替你做主。”
纪芙柔倏然冷笑一声,“你一个姨娘,说穿了也不过是个奴婢,凭什么替我做主?”
“什么?”绢姨娘张口结舌的瞪着她,整个人都因她所说的话而惊呆了。
纪芙柔懒得再理她,冷淡的瞄了她一眼之后转身走人。
绢姨娘回神,怒不可遏的冲口怒喊道:“你、你给我站住!”
尖锐高亢的声音响彻整个厅堂,也让隔了两道屏风另一头热热闹闹的男桌瞬间噤了声。
厅里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静之中,过了一会儿,才响起纪老爷略带恼怒与责问的声音,“是谁在那边闹事?”
正在为自己的失控懊悔的绢姨娘还来不及找到借口,便听见纪芙柔那臭丫头血口喷人的道——
“女儿想去看母亲,爹是否也和姨娘一样不许女儿去看望母亲呢?”
绢姨娘铁青着一张脸,握紧拳头,咬牙切齿的怒瞪着她。
屏风另一头静默了一会儿,才又响起纪老爷声音,“你母亲长年卧病在床,近来更是每天都处于昏睡之中,醒来也不认得人。你姨娘不让你去其实是为了你好,怕你见了难过。”
纪芙柔顿觉错愕与难以置信,因为她万万没想到她这个便宜爹会不让她去见母亲,这是为什么?难道——
她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春花,带路!我们去见母亲!”她倏然道,连忙朝厅外走去。
春花用力的点头,立即大步的走在前方带路,朝施氏居住的院子前进。
由于裴晟睿就坐在厅内,即便有人想阻止纪芙柔此番的举动,也无法出声明说,只能眼睁睁的看她走出厅里。
纪芙柔从刚才生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之后,胸口便一直闷闷的,感觉很不舒服。她虽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说不出个所以然,却隐约明白这应是原主遗留在这个身体的反应,也是原主对这世上唯一在乎与关心的母亲的眷恋。
如今原主母亲生死未卜,原主的身体会产生心闷不适的反应也属正常。
“春花,我娘她认得你吗?”纪芙柔开口问春花,想起之前便宜爹说母亲醒来也不认得人的话,也不知这是早就有的情况,还是在她出嫁后才出现的,她得先弄清楚。
“夫人当然认得奴婢,当初还是夫人亲口选择奴婢做为二少女乃女乃的陪嫁丫鬟的。”春花答道。
所以,失忆的事是近期才发生的,那么,失忆难道和长时间昏睡有关?而这昏睡的情况是以前就有,又或者也是近期才这样的呢?可惜这问题她无法直接开口询问,看样子,她还是得先见到人之后再说。
在无人阻挠下,主仆俩很快就抵达了施氏所居住的院子。
春花一进院中后便迫不待及的扬声叫喊道:“夫人,小姐回来看您了。米嬷嬷,小姐回来了。”
屋里的人听见声音,立刻跑了出来。
“小姐,小姐你终于回来了,呜……”米嬷嬷一见到小姐便老泪纵横,哭得不能自已。
纪芙柔不是很确定眼前这紧捉着她的手,哭得泪流满面的老妇的身分,但从年龄上看来,她应该就是春花口中的米嬷嬷,也就是她母亲的女乃娘。
“米嬷嬷?”她试探的轻唤,不确定的语气在旁人听来就像是被米嬷嬷突然的哭号惊吓到,有些不知所措又害怕的感觉。
“小姐,小姐,你若再不回来就再也见不到夫人了,夫人快要不行了。”米嬷嬷紧紧地抓着她的手,哭得声泪俱下。
“娘她怎么了?怎会突然就不行了?有没有请大夫来看,大夫是怎么说的?”纪芙柔眉头皱到不行,开口问话的同时人已朝屋内走去。
屋里的窗户皆紧闭着,空气中充满了浓浓的药味与闷热潮湿的味道,极度不好闻。
“把窗户打开来。”她下令道。
“小姐,夫人身子虚,不能吹风,会受凉的。”米嬷嬷拭着泪提醒她。
“我知道,但今天外头风不太,气候也舒爽,开窗户不碍事。”一顿后她又道:“屋里的空气不流通,一直闷着娘也不舒服,开窗户通通气,让娘多呼吸些外头清新的空气,娘的精神应该会比较好。嬷嬷,我不会害娘的。”
“小姐当然不会害夫人,老奴听小姐的。”米嬷嬷抹着泪点头道,随即去让屋里的丫鬟把窗户打开,自己也转身去帮忙。
纪芙柔走到床边,低头看向卧榻上静静躺着的妇人,只见她双眼紧闭,面无血色,两颊凹陷,瘦骨嶙峋的,头顶上的发丝稀疏,连一丝光泽都没有,一看就知道是长期卧病在床的人。
血脉相连的感觉让她见状后不禁鼻头发酸,眼眶发涩。
“娘?”她轻声唤道,床上的人毫无反应。
“娘。”她又唤了一声,这回声音大了许多,语气也变得更加坚定。这是她的母亲,不是别人的,是纪芙柔唯一的母亲,她既代替了纪芙柔留在这世上,就让她为其母尽点心力。
“娘,您听得见女儿的声音吗?您快张开眼睛看看女儿,女儿回来看您了。”她坐在床边,深切的呼唤。
或许真是血脉相连,母女连心,原本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的施氏眼睫突然颤动了起来,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施氏眨了眨眼,目光慢慢地移向坐在床边的女儿,艰难的动了动唇瓣,发出一个微弱中带着不确定的声音,“柔、柔儿?”
“娘,您认得女儿吗?女儿回来看您了。”纪芙柔不由自主的流下泪。
“夫人,是柔儿小姐,你心心念念的柔儿小姐回来看你了。”米嬷嬷来到床边,对着床上的主子说。“你看看柔儿小姐,几个月不见是不是变美,气色也变得比以前还要好了?可见小姐是个有福的,嫁的姑爷也是个懂得疼人的,你说是不是?”
她服侍主子服侍了一辈子,自然知道主子此刻最想听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出嫁的女儿能在婆家过得幸福,这便是天下父母心。
“柔儿,真是这样吗?告诉娘。”施氏望着女儿虚弱道。
“是,女儿过得很好,夫君对女儿也很好,您瞧,女儿脸都变圆,人都变胖了。”纪芙柔用力的点头道,说完还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
“胖些好看,胖些好。”
施氏难得的露出了笑颜,即便那只是一抹苍白无力的微笑,但依然让始终在她身边照顾她的米嬷嬷感动的落泪,她都不知道有多久没见过主子笑了,小姐这次回门回得好,真的是回得太好了。
“娘,今日外头天气不错,您要不要到外面走走?女儿让人去抬轿子过来。”纪芙柔柔声问母亲。
施氏轻轻地摇了下头,她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又怎么有力气到外头去?她自个儿的身子她自己知道,恐怕是时日无多了。
“柔儿,你扶娘坐起来。”她虚弱的道。
纪芙柔点点头,在米嬷嬷的帮助下将母亲扶了起来,让她靠坐着。
“女乃娘,你去把我那个小木箱拿过来。”施氏对米嬷嬷说。
米嬷嬷目光含泪的点点头,知道主子这是准备要交代后事了,因为主子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装在那个小木箱里,包括两间铺面的地契、一处田庄,还有一些下人的卖身契与些许银两。
其实这些东西主子本来是打算要平分给辉少爷和柔儿小姐两兄妹的,怎知辉少爷竟是个薄情不孝的,携家带眷离家数年,竟连一次都没有回过家里来探望病母,这也难怪主子这一年来绝口不提辉少爷的事,就连柔儿小姐出嫁需要长兄背上轿,主子也没提起过辉少爷一句话。
“柔儿,把箱子打开来。”待米嬷嬷将那小木箱抱过来之后,施氏道:“这些东西是娘留给你的,未放进你的嫁妆单子里是怕有人从中做手脚,只有当面交给你,娘才放心。”
纪芙柔低头打开小木箱,只见里头满是精致的首饰与成叠的银票、地契和奴仆的卖身契,银票面额虽不大,但加总起来也有几百两的数目,一看就知道这些钱是慢慢省下来的,而且应该是母亲手边所有值钱的家当。
“娘,这些东西女儿不能收。”她哽咽道。
“你收起来,若是你不收的话,也是便宜外头那些人。”施氏缓慢地摇头,虚弱的说。“那些人有多贪婪你应该清楚,若不是娘将这些东西藏得好,早被他们趁着娘昏睡不醒时就抢光了。娘怕下回睡着后再也醒不过来,这些东西就都得落入那些人手里。”
“不会的,娘,您别胡思乱想,您——”纪芙柔泪如雨下的摇头道,哭得不能自已。
“娘自个儿的身子自己知道。”施氏轻轻地摇头,打断女儿的话,“娘能活着见到你出嫁,又见你平平安安的回门就已经足够了,即便下回昏睡再也醒不过来,此生也再无遗憾。”
“娘——”
“小姐,这是夫人的希望,你就听夫人的,把东西收起来吧。夫人的精神不是太好,你就别为了这事再让夫人费神了。”一旁的米嬷嬷忍不住开口劝道。
纪芙柔看了她一眼,又看向面无血色,精神疲困耗弱却强撑着的母亲,终于点头应道:“好,女儿收下。”
施氏满意的微笑。
米嬷嬷见状后,又替体虚的主子开口,“自从小姐出嫁后,夫人就一直很担心小姐在裴家过得好不好,习不习惯,小姐要不要跟夫人说些你在裴家生活上的事,好让夫人更放心?”既然是为了让夫人放心,定是报喜不报忧的,相信小姐应该能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纪芙柔一点就通,开始口若悬河的说起她嫁进裴家之后的生活,什么公婆和善,妯娌姑嫂好相处,奴仆下人又规矩勤快,什么事都不需要她操劳费心,完全就是吹牛不打草稿,也幸好原主过去从未对其母亲撒谎过,因而并未让施氏产生怀疑。
听女儿婚后在婆家过得好,施氏自然欢喜,心情和身子也愈来愈放松,不知不觉间闭上了眼睛,带着淡淡的微笑沉沉睡去。
纪芙柔这次回门在纪家住了一晚,隔日用过午餐之后才起程回家,却在三日后收到纪家传来母亲过世的恶耗,夫妻俩又匆匆赶去了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