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香?!”简氏挑了挑眉。
当了祖母的她,容貌已见老态,眼角有几条细纹,眼袋略微下垂,脸颊的肉松垮垮的像吊了一斤猪肉,且皮肤不再光滑,微带灰败的黯沉,曾经乌黑的头发也出现不少银丝,眼神少了明媚,多了锋利。
反观不到三十岁的木氏,用貌美如花来形容也不为过,细眉若柳,不画而黛,眼似秋水,风情万种,细肤女敕肌,白里透红,将江南美女的柔情似水展露无遗。
虽然周姨娘的姿色不比木氏差,可是简氏容得身分低下的伶妓,却无法不妒恨宛如少女般美丽又气质出众的木氏,要不是为了木家的银子,她早就想办法弄死木氏了,不过她还是要想想办法替自己出这口怨气,她想让木氏形同槁木。
这是女人之间一种不死不休的恨,看着丽质天生的木氏,简氏对于日渐腐朽的自己难以忍受,更别说在武平侯府的后院,木氏是唯一和丈夫拜过堂的女子,对她是个威胁。
“是的,我想带青琬和八郎到文觉寺上香,他们许久不曾外出了,我带他们出去走走,顺便求个平安。”孩子们闷久了也会闷出病来,去郊外可以散散心,也可以开阔视野。
简氏面色一沉,冷笑道:“木氏,你可长了胆子了,在本夫人面前也敢以我自称,你姨娘不想当了是吧?”
“我本来就不是姨娘,我有侯爷亲手签的婚书,在身分上我也是他的妻子。”木氏的嗓音轻轻柔柔的,如同春雨温润的沁入春泥里。
“放肆!谁让你胡言乱语!侯爷只有一位元配妻子,那就是我,你有什么资格能与本夫人相提并论。”她以为一纸婚书就能翻身吗?简直是天真得可笑。
“当初侯爷上门时是以妻位求娶,有媒有聘,当年的颜县官、如今的荆州知府也是座上宾,夫人就是不认也不行,除非你承认侯爷骗婚。”起先有些心虚的木氏不敢明着和简氏叫嚣,但依着女儿的话越说越多后,她也觉得有道理,不知不觉便有底气了。
“木氏,你拿出地方官来威慑我,你是越活越回去了,你是不是忘了本夫人出身镇国公府,普天之下有哪个官员敢和国公府作对?”就她那点小伎俩还上不了台面,她一巴掌就能将人拍死。
“京兆尹。”
简氏眼皮一抽。“你敢告状?!”
“为了正名,只好奋力一搏,就不知夫人赌不赌得起?”简氏要顾及武平侯府的颜面,她可不用。
“你竟敢威胁我?!”简氏怒极拍桌。
木氏眼神清正。“我只是知会你一声,免得你找不到人,以为我们娘仨被人掳走了。”
“你的意思是,不管我允不允许,你们都要到文觉寺上香?”她哪来的底气敢直接和自己对上?
“是。”木氏此话一出,顿时心头一轻,不免觉得这十几年来这般畏惧简氏实在很没有意义也很冤。
女儿说的没错,穷得只剩下一张面皮的武平侯府凭什么对她呼来喝去,府中一百多人全靠江南的木府养着,出钱的是大爷,她为何不能财大气粗横一回?最多丢失了脸面而已,他们还敢把她逐出府不成?
以前她就是顾虑太多,担心女儿太小无人照顾,会被恶奴欺负,又放不下年幼的儿子,怕别人想着法子害他,但她想了很多,却没想过这年头有银子的是老大,亏她还是家财万贯的商家女,一本明帐摆在面前居然不会算,难怪她这些年吃了那么多亏,讨都讨不回来。
“木氏,你今天要是敢踏出侯府大门,明日你就会收到侯爷的休书。”简氏有恃无恐,一脸鄙夷。
“那好呀,我们就先来算算侯府借走的百万两嫁妆,你何时给休书我就让人上门来拉嫁妆,到时可别不要脸的占着不还,我嫁妆单子还在,咱们来核对核对。”木氏越说越兴奋,原本就娇美的面庞越发艳丽,恍若染了胭脂的海棠。
“你……”简氏像被掐住咽喉一般说不出话来,只能气闷得瞪大眼。
木氏的嫁妆早被她花得差不多了,光是女儿的陪嫁她就动用了不下二十万两,又拿了一些贴补娘家,而她自个儿也用了不少在妆扮上,还有一府的吃吃喝喝、爷儿们的花销。
武平侯府就是个空壳子,看着体面,其实在几代人坐吃山空的情况下,真的是到了挖东墙补西墙的地步,想硬也硬不起来。
“大夫人,你还想给我休书吗?”看她紫胀着一张脸,木氏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活,多年的郁气一扫而空。
简氏怒极,精明的双眼都发红了。“滚——有多远滚多远,少在本夫人面前碍眼!”
木氏螓首一点。“麻烦大夫人告知府里的人,从今尔后再无木姨娘,请称呼我为二夫人。”
“你……”简氏气得身子都在微微颤抖了。
“我不想状告武平侯府骗婚,所以你也别逼我,不过你先入门为大,我不会占你元配夫人的位置,一声二夫人我也能接受。”说完,木氏并未行礼,秀颈一仰,直接转身离开。
直到出了正厅,木氏的十指指尖还在发着抖,她浑身冰凉,冷汗直冒,双腿发软,只能勉强拖着走,好不容易上了马车,她嘴皮打颤地道:“青……青琬,给我一、一杯热茶。”
马车内红泥小火炉正温着一盅热汤,单青琬盛了一碗,递给双手抖着的母亲,便吩咐车夫出发。
漆黑的平顶大马车内坐着母子三人,后面跟着一辆载下人的小马车,五人挤一挤还带上主子的随身物件,几件换洗衣物和鞋袜,以备不时之需。
“姨娘,你怎么了,为什么脸色这么惨白?”单长溯担心的问道。
“从今天起要叫我娘,我不是姨娘。”喝了口热汤,木氏的身子暖和了起来,后怕的露出虚弱的浅笑。
“娘?”单长溯与姊姊神似的黑玉眸子漾着困惑。
“咱们娘当初可是过了明路的,是让爹带着走正门嫁进侯府,只是府里有大夫人在,大家畏其势大避而不谈,硬把咱们娘当姨娘看待。”单青琬气愤的说道。爹是个没用的,敢做不敢当,别人不问便顺其自然错到底,反正已经是他的人了,还能走得掉吗?
“姊姊,你是说我们不是庶子了,跟大哥、四哥一样是嫡子?”单长溯稚女敕的脸上有一丝企盼。
“对,我们是嫡出。”他们不会永远被人踩在脚下,任凭宰割。
单长溯欣喜若狂的往上一跳,小脑袋瓜子差点撞上马车车顶。“太好了,我是嫡出,不是庶子。”
“你很高兴?”单青琬单手揽着弟弟的肩头。
他点头如捣蒜。“嗯嗯!这样简家的表哥表姊就不会老说我笨,用手指头戳我脑门,说庶子全是一群蠢猪。”
“他们什么时候说你笨?”为何她不知情?
看来她做得还不够多,才会让弟弟被欺负,她得尽快强大起来,给自己找齐信任的人,好扭转重生前的劣势。
“就在姊姊伤到头的时候,他们一直嘲笑姊姊太笨了,居然用蠢脑袋去撞石头,死了也是蠢死。”姊姊那时候流了好多血,地上的泥都被血染红了,他们还笑得出来,真是太可恶了!
“所以你和他们打架了?”单青琬模模他额头上的一条疤,很细、很小,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单长溯忽然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往车壁一缩。“什……什么打架,我才不做那种事!”
“溯儿,你真的跟人家动手了吗?”木氏心疼的模模儿子的脸,就怕他被人打伤了,有了暗伤不敢说。
“没有,没有,姊姊什么也没看见,我这是不小心绊到脚跌了一跤。”他赶紧否认,却克制不住眼神慌乱的四下飘移。
“没有就没有,我和娘还会逼着你说是不成?不过挨了打也不能闷着不说,万一伤着了怎么办?”单长琬察看他的小手小脚,确定无伤才安心。
“我知道了,姊,我以后不会了。”被打很痛,他不想打人也不要挨疼,可是别人老喜欢欺负他。
“阿溯,过阵子姊姊给你找个小厮,再找人教你习武。”他的身子骨太差了,要锻链锻链。
“我可以学武功?真的吗?!”单长溯喜出望外,有模有样的挥动小臂膀,好似一夕之间成了武林高手。
“小心点,马车内地方小,一不留神就会弄伤了自己。”单青琬往弟弟后脑杓轻轻拍了一下,要他安分点。
“不会的,我长大了,不是小孩子,我会护着娘和姊姊。”他有些女乃声女乃气的说着,一脸稚气。
“还不够大,你要多吃饭,多读书,明辨事理,日后做个有用的人,不可当个仗势欺人的纨裤。”想到弟弟前世一事无成,只晓得逞凶斗狠,她心里不免忧虑。
小孩子都不喜欢听大道理,单长溯也一样,马上眉头打结,掀开车帘子往外一瞧,岔开话题道:“啊!姊姊,那是什么人,穿着一身红衣袍,腰上还别了一把刀。”
“什么红衣袍……”单青琬不太在意的瞄了一眼,随即面色大变的将幼弟往回拉,迅速放下车帘子,小手飞快捂住他的嘴巴。
见状,木氏也跟着紧张起来,想问又不敢开口。
又过了好一会儿,哒哒的马蹄声越过马车而去,逐渐弱了下来,单青琬这才敢小口喘气。
“怎么了?”木氏也吐出了长长一口气,赶紧问道。
“是锦衣卫。”单青琬小声的回答。
木氏一惊。“为什么在这里出现?”
“不清楚,也许是捉人。”也是倒了八辈子血楣了,哪个不碰上,偏让他们遇上了。
“姊,什么是锦衣卫?他们身上的衣服真好看。”红色的很喜气,上头还绣着飞鱼纹,十分威风。
“那叫飞鱼服,腰上的刀为绣春刀,他们执掌刑狱,巡查追捕,不管有罪无罪,进了诏狱很少有人活着出来,是相当可怕的酷吏,即使出得来,也会刷掉一层皮,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受罪。”没人得罪得起。
单长溯惊得白了脸。“姊姊,我怕……”
“以后遇到他们就闪远一点,不然脑袋就没了。”单青琬叮咛道。
单长溯往姊姊一靠,正要点点头,忽然马车外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冷哼声,在日正当中时分带来诡异的阵阵寒意——
“他的脑袋太轻,本指挥使瞧了不中意,若是换了你这一颗,本指挥使倒是愿意试试刀。”没有几个人敢在背后谈论他,小泵娘倒是勇气十足。
“凤……凤九扬?!”不会那么倒霉吧……
重生前她只听过此人六亲不认,冷酷无情,在他面前没有该杀不该杀,只有他想不想动手,上至皇亲国戚,下到达官贵人,犯到他手上,全都不留情。
死在他手里的人没有上万也有千个,他从未失手过,从十三岁就进入锦衣卫,由正五品的镇抚一路扶摇而上的升官,去年接下锦衣卫指挥使一职,手底下有一千五百名锦衣卫,但暗地里的手下有多少,恐怕连皇上也不知道。
他不是一般的勋贵,一出生便是众望所归的继承人,当今皇后是他一母同胞的姊姊,姊弟俩相差十一岁,但是凤九扬也不是皇后驾驭得了的,两人一旦吵起来便像仇人,不敢劝架的皇上通常会闪远些,以免受池鱼之殃。
他同时也是一等侯文锦侯,和武平侯那种最末等的侯位不是在同一等级,武平侯爷想给凤九扬牵马还会被高傲的马儿嫌弃,镇国公府虽是一品位阶,在文锦侯面前也得低头,他狂傲得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我行我素,唯我独尊,连皇上都拿他没办法。
“原来你还有点见识,认识本指挥使。”一把绣春刀劈破车壁,露出寒意森森的刀尖。
“敢自称本指挥使的,小女子相信在京里只有一人。”谁不想活了,连杀人如切豆腐的锦衣卫指挥使也敢冒充。
“你不怕?”凤九扬一收刀,马车上出现寸长的裂缝。
“怕。”只有死人不会觉得害怕。
“怕还敢接话。”果然是人傻无畏。
单青琬拍拍抖个不停的弟弟,又以眼神安抚面无血色的娘亲,其实她自己也吓得肝儿直颤,但仍故作镇定的道:“大人想杀小女子早就动手了,犯不着和小女子多说,小女子的脑袋也很轻,你砍起来不过瘾。”
“磨磨刀也不错。”难得有个胆大的,不逗弄逗弄未免对不起自己。
她冷吸了口气,小心应对。“大人何必拿小女子寻开心,小女子胆子小,被你一吓就吓没了。”
“哼!牙尖嘴利,敢在本指挥使跟前对上两句的,你是第一人,本指挥使心情不坏,就饶了你一回。”下次再遇到这么有趣的人可不容易,还是别把人吓傻了。
觉得被鄙视了,单青琬不知哪来的脾气,忍不住嘲讽道:“要是你一肚子火气,我们不就沦为刀下鬼,让你当黄瓜砍着玩……”
“青琬,闭嘴。”
“姊姊,别说了,他真会杀了你。”
单长溯和木氏同时面色慌乱的拉了单青琬一下,她才有点怕的回过神,感觉脖子上凉凉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重生还没多久呢,居然就这般挑衅杀神。
“原来你叫青琬。”倒是个好名字。
“你……你想杀我吗?”单青琬的声音再也禁不住,有些颤抖。
“你是哪户人家?”凤九扬又问。
“小门小户,不值得一问。”难道还等你上门来大开杀戒?她又不是真犯傻,引狼入室。
“无趣,到底还是怕了。”无妨,锦衣卫没有查不出的秘密,不过是调查一个毛没长齐的小丫头,更称不上难。
“大人,你该问天底下有几人不怕你。”她怕他才是常理,死过一回的人特别惜命。
“呿!走吧!别再让本指挥使遇到你,否则……”他倒是愿意和她玩玩,看看她的胆子究竟有多大。
一听到他放行,抖如筛糠的车夫立即急挥马鞭,飞快的驶向位于山顶的文觉寺。
“横刀、竖剑。”
“是,大人。”
两道黑影一左一右的现身。
“去查查那位叫青琬的小泵娘是谁。”她勾起他的兴趣了,有爪子的小猫儿令人血脉贲张。
“是。”话一落,两道人影骤地消失。
一身醒目的飞鱼服,一匹高大到教人害怕的黑马,一人一马独行在官道上,见马上俊美无俦的男子,再一瞅他腰上冷冽无比的绣春刀,尘土飞扬的大路上竟无一人。
“瞧瞧这些人呀!本指挥使既无三颗头,亦无六只手,为何畏惧如虎,纷纷走避?”一群人还不如一个小泵娘。
凤九扬虽然并未见到单青琬的人,但已将她惦记上了,他凡事不上心,从不为某人或某事停留,但他有股拗不过来的牛性,一旦什么人或事入了他的眼,那可是绝不放过的。
“嘶!嘶!”马首一仰,似在嘲笑无胆的百姓。
“也许该砍几颗脑袋立立威,本指挥使的威仪竟然有人无惧。”凤九扬嘴角微扬,露出一丝残忍的冷笑。
马儿仰颈一啸,踢着腿。
“走吧!老家伙,该去执行任务了,那兔崽仔最好别被我逮住,敢跑?我让他往后只能用爬的!”
风扬沙,日照地,一骑快马疾如闪电,如箭一般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