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外雨声滴滴答答渗入一室,氛围温馨而宁静,她将他圈拥在柔软的怀抱中,他的嗅觉被她沐浴后的芳馥侵占,蓝海手心松了又握、握了又松,浑身紧绷,聆听她渐渐平息的啜泣,然后,等着被她松开怀抱。
白雪退开了身,对上蓝海的沉默,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没有腼腆羞涩,反而十分坦率地在他面前擦去泪水,诚恳说出自己内心的感受,“二哥,抱歉,我只是想到……如果冯知花是我姊姊,如果我姊姊也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一定会和你一样自责难过又痛苦……结果,就忍不住情绪……”
蓝海掩下眼睫,试图忽视心湖泛开的涟漪,戏谑道:“你把黛玉葬花词都搬出来了,情绪真的是非常戏剧化。”
“我姊也这么跟我说过。”她吐舌自嘲,“她常说我就是被大家宠坏了,在爱的环境下成长,天真过了头。”
她那双哭过的眸澄澈晶莹得过分美丽,他几乎迷失在其中,无法抽离。“所以你叫白雪嘛。”他轻声的回话蕴含宠溺,“白雪公主不就是天真无邪的化身。”
白雪又是一愣,双颊浮上臊热,被他称赞得手足无措。“二哥,你真是好心人,从来没有人说过我是白雪公主……”
两人的话题远离了悲伤,蓝海的情绪经过大起大落之后,浑身的疲惫渐渐涌上,头似乎也开始晕了起来,便往后靠躺着沙发椅背,慵懒地睐了她一眼,干笑道:“又是好心人……我今天到底要被你发几张好人卡啊?”
好人不好当,通常好人都会教人轻易拒绝或下意识忽视的。
蓝海闭了闭眼,忆及她心里还住着一个季洋,心里又是万般不痛快。
“二哥,从来没有人觉得我是白雪公主,因为我太高、因为我太中性、因为我太大而化之,我不是发你好人卡……”察觉到他似乎不是很喜欢她称赞他为好人,她偏头陷入思索,尔后说:“应该说,我其实很感动,你总是把我当成公主。”
他闻言睁眼,乍入眼帘的是她那张腼腆可爱的泛红俏脸。
她双颊酡红,笑容羞怯。“小时候其实我也想要当一个公主,可是,同学们老说我长得太高,动作粗手粗脚又四肢发达,是田径队里的短跑冠车,哪里像个公主。”她耸耸肩,皱鼻继续说:“高中、大学时期我又是女子篮球校队,连公主的边都模不上了,反而因为我的名字叫白雪,常常被同学们拿来亏,亏久了也就习惯了,早忘了小时候我也是个喜欢穿漂亮裙子爱当公主的小女生。”
他半躺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地直盯着她说话,模样极为认真。
“所以对于你的称赞,我很感动。”她抿嘴。“要说公主,我姊才像是公主,她长得漂亮,身材又好,气质更是优雅,她不像我长手长脚,动作粗鲁——”
“你现在是在自卑吗?”不想听她继续诋毁自己,他索性打断她的话。
她因他的问话怔愣,好半晌后才捧月复大笑。“自卑?我从来没有自卑啊!我长得又不丑,生活随心所欲,自由自在,我不觉得我应该要自卑。”
“所以你其实很无奈吧。”他再下定论,见她投来疑惑眼神,他只是笑了下。“我这张脸也常常带来很多误会,或是……嗯……各式各样的见解?这该怎么说呢……”
“刻板印象。”他说。
“刻板印象。”她说。
两人异口同声,尔后相视而笑,那是一种因心有灵犀所激发的愉悦情绪,而这份微妙的快乐渐渐冲淡了悲伤氛围。
“就是!每个人一见我就把公子的名称挂在我身上,拿这次知花的事情来说就是个冤枉的指控……”他笑得无奈。
“所以面对那些流言蜚语,你是根本懒得解释了吗?”她睐了他一眼,却见他一双眼眸格外晶灿,白雪似是感同身受,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我真的懂。”
因为她那副万般认真的感叹模样,一股温暖静静在心窝流淌,蓝海咧开嘴笑,无法抑止内心愈来愈膨胀的快乐感受,笑声情不自禁滚出喉间,他笑到非得坐起身,又笑到弯了腰,而身旁的她始终不出声打扰他。
“今晚被你说到又哭又笑的,真是……”
“这样不是挺好,憋住的情绪全发泄出来,今晚你应该就会好睡多了。”她笑弯一双眼。
窗外雨声像是没有停歇的打算,淅沥哗啦下得滂沱,即使如此,她的话语完全不被雨声干扰清晰又温柔地直达他心底,令他心软得一塌糊涂,他侧身趴卧在沙发椅背,眼神专注地凝视着她沉静带笑的可爱容颜,用心感受她在今晚带来的不可思议感受。
“白雪……”他嗓音略哑,呼唤近似呢喃。
“干么?”她双手拥着沙发抱枕,下颚抵在枕上,随性应了声。
“今天晚上住在我这里吧。”这是他头一遭邀请了非家人之外的异性朋友入住,但这个决定并未让他挣扎太久,隐约之间,他甚至觉得自己还带着点期待的心情,舍不得放她回去。
“好哇。”她点头,应得毫无迟疑。
“……”对于她的坦荡直接,他反而有些错愕,直瞪着她半晌,然后怪叫,“嘿!我说今天晚上住在我这里欸!”
“我知道,我说好啊。”她一脸莫名其妙,斜睨大惊小敝的他。
“你有没有男女意识啊?就不担心我会对你怎样吗?我要你住下就住下,你都不会觉得这样不太好吗?你难道不需要考虑一下你自己的人身安全吗?”他气呼呼跳起身,一双修长双腿在她面前来回走动,浑身焦躁。
她被他气急败坏的模样逗笑。“你觉得我现在冒着雨势下山安全,还是待在你这里过夜等雨停再下山比较安全?”
他被问得顿住了步伐。
“也许我认识你不够深,但是,就我个人感觉,在你身边,我应该还不至于必须担心我的人身安全吧。”
“喂!知人知面不知心,搞不好我就是个衣冠禽兽!”
看着男人直指鼻头没来由地唾骂自己是衣冠禽兽,白雪再也忍不住笑得人仰马翻。“哈哈哈——如果你是衣冠禽兽哪里会废话这么多,要做坏事早就扑上来——”
她惊呼,笑声因他突然逼近的正经神色消失。
对于她的毫无防备,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什么情绪,蓝海冲动地俯身,双掌钳握住她的双腕,压低身子,与她面对面,迫使她正视他。
他掌心的热度熨上腕间的脉搏,像烙铁似地灼烧着她的双颊,白雪隐隐觉得不对劲,尴尬地挣扎,无奈空气中流动着若有似无的暧昧,教她心慌意乱地不敢正视他那双深潭般的桃花眸。
不去细想她对自己全盘信任所带来的窃喜、抑或她对人毫无戒心的单纯所带来的气愤究竟为何,当察觉到她的不自在,他眉头微皱,低斥,“男人和女人的差别就在这里,下次不要再这么轻易相信人,很危险!”
“……我知道了。”知道他的出发点是为她着想,她软了嗓音,乖巧应允,就在这一瞬,俯在上头的男人又缓缓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眼见他的脸将要碰了上来,白雪紧张得闭起双眼将脸别开,硬生生承接他的重量,瘫躺在沙发上动弹不得。
一秒过去、两秒过去,度秒如年的白雪感觉自己快要窒息时,压在她身上的男人终于有了动静。
他靠在她肩窝虚弱自嘲,“糟糕,我还真没当衣冠禽兽的本领,我好像又发烧了……”
“又?”她闻言睁眸,撇头想瞧仔细却埋入了他乌黑墨发中,男人的发轻搔过她的鼻间,让她思绪陷入短暂的空白与许久不见的女儿娇羞,再意识到他发烫的体温,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什么叫又发烧?二哥,你一直在发烧吗?家里还有药吗?退烧药在哪里?”
“……在……房间。”浑身疲惫酸软的蓝海再也提不起力气,松了对她的钳制,却忽略不了身下的柔软馨香,他撑起身子,勉强自己翻身离开。“抱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突然一阵头晕目眩,撑不住身体——”
“都这时候了还解释什么!我去给你拿药来。”她没好气的截断他的话,起身要去拿药,这才发现她对于这里根本是完全陌生。“二哥……你房间在哪里啊?”
“二楼,直走到底右转那间房,药在床头柜上,谢谢。”
见他将手臂遮在脸上,像是想掩去一脸病气及虚弱,白雪同情地说:“我马上去拿,你等我。”听他微弱地哼应了声,她再问:“二哥,水在哪里?我一起拿来。”
“在前面厨房,厨房电灯开关在墙上。”他指了指方向,而她则二话不说迅速动作,直到她离开身边走上二楼,蓝海才敢将掩在脸上的手臂挪开,面容上是一片无法掩饰的难得腼腆。
胸膛上依旧残留着属于她的香郁柔软还有温度,那触感与拥抱动人得令他留恋与震撼,直到现在仍是久久无法回神。
他目光沉沉,移至正从二楼匆匆奔下的那抹芳踪。
分不清此刻自己究竟是短暂的意乱情迷,抑或是其他更令他心绪纠结的情愫产生。
“所以我说总监,下礼拜和下下礼拜的行程是不是应该要调整一下?姚夫人本来与你约定昨日下午进行她家女儿归宁宴的布置讨论,结果因为你一连病上三天取消,现在姚夫人正急到跳脚,三天两头紧张的按三餐打电话问候你是否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被工作追着跑的席大维焦躁到坐立难安,在今早总算见到蓝海神清气爽的迈入办公室后,直向各方神明拜谢喊着阿弥陀佛阿门,接着跟在他身后叨叨絮絮报告着这几日弄得他神经紧绷的工作。
说到口沫横飞觉得渴,总算停下来的席大维看向蓝海明显出神的表情,不免一阵哀伤,为自己的努力感到悲痛。
“哈罗!我说总监大人,你还在现场吗?”
蓝海望着蓦然在眼前晃动的手掌,收回远扬思绪,抬首便见席大维一张苦瓜脸。“抱歉大维,我想事想出神了。”
嘴上说着抱歉,目光却移向办公室的透明窗外,那处空间正是席大维的办公室,而在他正对面,摆放了一张崭新的办公桌椅以及电脑,那是他前些日子交代要给白雪办公的位子。
席大维垮下双肩,知道蓝海根本没将心思摆放在公事上,目光顺着蓝海的视线看去,接着露出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
“总监,白小姐平日的上班时间是十点钟,现在离十点钟还有半个钟头,而她似乎比较习惯待在现场手作胸花或是插花,或是和店里面那几个花艺师切磋,要见她乖乖坐在位子上可能要中午过后了。”
“你跟我交代这些做什么?”蓝海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曲指轻敲桌面。
“呃……抱歉,那我继续报告姚夫人列出的几项要求——”席大维盯着平板上的细项,才抬头要张口传达,却见蓝海抬手制止了他说话。“请问总监有什么问题吗?”
“姚府归宁是下礼拜日?”蓝海问。
“是的。”一听话题回归正事,席大维热泪盈眶。
“在彰化?”
“是的,没错,姚夫人她——”
“大维抱歉,我知道一直打断你说话很失礼。”蓝海轻笑,往后仰躺。“我只是心里有件事情必须要先处理一下,你帮我亲自致电这个男人,询问他的婚礼宴客场地是不是和姚府在同一个场地?”
席大维接过他递来一张写着姓名及手机电话的字条。“季洋……总监,除了宴客场地之外,还需要额外说上什么吗?”
蓝海沉吟半晌,直到觑见玻璃窗外的白雪后,绷紧的脸上线条方才柔软几分,尔后启口,“如果宴客场地是同样的地方,就告诉他下礼拜五我就会南下去那里工作,不想错失我的帮忙,请他与他的另一半务必能够排除万难,在下周末见上一面。”
“我记下了。”席大维点了点头,看了看字条上的名字,忽地想起什么,惊呼,“总监,这个季洋……该不会就是那个季洋吧?!那个老是被拿来和你一起比较的天才花艺师?”
“嗯。”蓝海不以为然地应了声,支手撑额,眼神时不时往白雪的座位上飘去,就见她拿着手机正打着电话,手上还提着早餐,神情既愉悦又可爱。
“如果是这样……总监,下周末是今年难得的嫁娶大好日子,季洋手边应该也是有工作的……吧?”席大维的问话因为蓝海劈来的一记犀利眼神而渐渐消音,见总监摆明了刻意刁难,席大维不好再多嘴,只好再问:“如果他真能排除万难和总监见面,接下来呢?”
“你告诉他,我会请白雪再与他联系。”他往裤袋内掏出一只四方小盒,视线与情绪从此定在这掌中物,再也提不起心思关注其他话题。“先这样吧,你去替我打这通电话,确认是同个场地后,再请白雪进来我办公室。”
直到席大维应声退出了办公室,蓝海这才开启手中小盒,躺在里头的是一对别致简约的白金玫瑰耳环,这对耳环是他昨日在自家浴室置物平台上的惊喜发现,他动手将耳环捏在食指及拇指间观赏,彷佛透过这般举动能更亲近耳环的原主。
他的目光由手中的耳环挪至主人身上,就见她今日又是穿得一身白,白色无袖背心、白色贴身裤,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奕奕又清新可人,他托腮,思绪回到他发烧那夜——
她为他拿了退烧药,亲自盯着他吃下,再陪着他回房,叮咛他必须安静躺在床铺上头休息,但浑身酸痛的他,即使吃了退烧药后感觉舒服多了,却是毫无睡意。
突然之间,她轻讶一声,问:“你这几天睡不好该不会是因为一直在发烧吧?”
“有去看过医生,扁桃腺发炎,会反覆发烧是正常的。”经她问起,他赶紧取饼床头口罩戴上,担心她也会被传染。
她眉头轻蹙,陷入思考,然后问:“你这里有种艾草吗?”
他一愣,回道:“有,在前院,你需要?”
“前院是从大门走出去吗?那里有灯吗?”
“有,灯在大门口右手边,你打开,屋檐旁那几盏灯泡就会亮了。”见她迅速起身欲离开,出于一阵不知所以的心慌,他伸手攥住她的手。“你要去哪里?”
她有些惊讶,回首见他一副深怕被她抛弃的模样,一颗心不由得紧紧揪起,声嗓软了下来,“我去摘些艾草,你等我,我马上回来。”
“外面在下雨。”他下颚绷紧,就是不愿松手。
“雨伞在哪?”她没打算放弃。
“我陪你去。”他起身,却又让她压躺回床上,他吹胡子瞪眼,问:“艾草很重要吗?现在三更半夜的去摘什么艾草?!明天天亮雨停了再去摘,再说明天一早起床我也许就好多了。”
明白他为自己担忧,她嘴角轻扬,一点也不在意他有些孩子气的怒意,并耐下性子解释,“蓝海,你信不信邪?”
他铁齿驳斥,“不信。”
“我信啊。”她目光柔软,“我妈说我小时候常常哭闹发烧,有时候发烧发得没有原由,那时候外婆和她提起可以帮我洗艾草驱邪避凶,说也奇怪,我洗完艾草后似乎人就好多了,也不会再无故发脾气,本来半夜不好睡,洗过后就一觉到天亮,所以我是很信的。”
他沉默半晌,想起方才她一个人独自行走在凄风苦雨的深山中,连忙紧张问:“你不舒服吗?”
“也许我真的该洗一下。”她笑。“不过我觉得更需要的人应该是你。”
“我?!”他怪叫。
“你不舒服的症状是在参加完知花的追思会后开始吧?”见他眉心一皱像是想反驳,她赶在他说话前解释,“我知道,知花和你的情感非常深厚,绝对没有要害你的意思,也许……她只是不希望你因为她伤心自责或是难过,想要透过某些方式来表达她对你的心意,也许就是因为如此你才会一直发烧。”
凡事讲求科学根据、毫不迷信的蓝海很不愿意相信这番言论,但眼前的白雪目光绵软,说话的语气更是温柔似水,教蓝海说不出一句硬气的反驳。
“就让我试试吧,反正,也是希望你能快快好起来。”她摇了摇被他牢握住的手。
“好吧,但我还是陪你去。”他犹豫半晌后才松手,丝毫不容她拒绝地起身,随手拿起外衣披上。“放心,我烧有退了点,只是下楼走点路,死不了的。”
白雪无奈一笑,也就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