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武轩夔把最后一个失去行动能力的人绑好后丢进柴房里头,再回到屋子里就看到宋冬雨站在敞开的窗子前,看着屋外落下的雪花发愣。
他拿了一件自个儿的披风替她披上,没有多说什么,就这样静静地陪着她看雪。
他知道,有些伤痛需要的不是旁人的劝慰,也无法劝慰。
宋冬雨拉了拉披风,看向身边安静的男人,她忍了许多年的话头一回有了想说的冲动。
“你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吗?”
她又再转头看着窗外,像是从夜空之中,能够看见许多年前的那一夜。
“她是自个儿吞金死的,死得很漂亮。”她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顾自地又道:“我娘是个美人,我跟她比是怎么比也比不上的,可是大约美人总是有些傻气,让那个人几句好话哄了,有了身子,还随着他远走家兰,来到了这个地方。”
“她是识字的,甚至也知道聘者为妻,奔者为妾这句话,可是就是那么的傻,没仔细确认过一个比她年纪大了这么多的男人,怎么可能没有妻室?怎么可能跟她谈什么真心真意?”
武轩夔是见过她娘亲的,就如她所说的是一个美人,尤其是那一双跟她几乎一模一样的眸子,温婉如水,惹人怜爱。
宋冬雨继续说着故事,就像一个旁观者一般,对主角有着悲悯,却又有着无法改变结局的哀伤。
“宋绍季就是个没担当的男人,把我娘拐来这里之后,连妾也当不上,最后只能把我们放到村子里,就当外室般养起来,隔三差五就跟看条狗一样来探望。可是后来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就连固定会送银子来的人也来得少了,有一回我病了,要找大夫抓药,可就是差那几两银子,逼得我娘不得不上宋府去跟宋夫人要钱。”
卢嬷嬷就曾来送过银子,也因此她对她有深刻印象。
是啊,多可笑,宋绍季这个男人,居然得问自家夫人伸手要银两,他那点微薄的俸禄根本供不起他的花销,县城又没什么油水可捞,只能靠自家夫人的嫁妆,所以当他养着外室的时候,宋夫人为了罚他,就把他手头上的银两给断了大半,若是他不出去跟同年或者是官员喝酒上馆子也就算了,可若是有了这一部分的花销,那么落到她们母女手中的银两就会减少,甚至不足。
宋兰芝只去过一回,就知道宋夫人才是真正管着银子的人,所以她宁可自己省吃俭用,也不愿再上府里来求人,因为那对她来说,相当于是把自己的脸面放在地上踩。
她可以用真爱两个字欺骗自己她跟宋绍季之间的关系,可是在宋夫人面前,她那高高在上的鄙视眼神,永远告诉着她,她不过就是一个不守妇道的外室,就连她生的女儿,如果宋夫人没有点头答应,也不可能认祖归宗。
那一回宋夫人例行的刁难了宋兰芝好一回儿,才给了差不多的银两,那眼神就像施舍般,可是宋兰芝为了女儿,只能强忍着不堪,道谢离去。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或许在她把女儿给养好后就能够解月兑,却没想到在某个夜里,宋夫人找上门来了,而且除了她坐的那辆马车,还有一辆马车跟在后头。
宋夫人让宋兰芝打扮好,要带她前往一个男人的别院,那男人是京里头来的一个贵人,偶然在宋府里头见到了宋兰芝,表现出兴趣之后,宋夫人闻弦歌知雅意,便做了这样的安排。
宋冬雨那时候就躲在厅堂的桌子下,听见了宋大人那刻薄而狠毒的话语——“不过就是个跟着男人私奔还生下孩子的不洁女子,一个男人睡也是睡,两个也是睡,能帮上老爷,难道还有你拿乔的分?”
或许是这句话打破了宋兰芝一直以来自欺欺人的谎言,她请宋夫人在外头等待,然后将宋冬雨从桌子底下拉了出来,哄着她梳了头上床睡觉,便开始梳妆打扮起来。
宋夫人等了好一会儿,实在不耐烦了,从外头要进来拉人的时候,就看到宋兰芝躺在床上,人已经死了。
宋冬雨脸色惨白的笑了,“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因为我娘把那些珍稀的首饰都戴在了我身上,大约也是不相信宋夫人会真的好心到把我带回去好好对待吧。”
她也没猜错,宋夫人见到宋兰芝居然吞金死了,气得脸色发白,差点就要把宋冬雨抓来出气。
宋冬雨虽然年纪小,骨子里却有着一股狠劲,宋夫人要抓她的时候,她就溜到灶间,拿了灶膛里点着火的柴火,把整间屋子给点燃了。
她那时候的想法很简单,她人小,没力法好好安葬娘亲,但绝不能让这些肮脏的东西玷污了娘亲最后的清静。
宋未人见这情况,马上带着带来的人走了,即便瞥到她疑似逃走的身影也没空理会,后来村子里的人虽然赶来救火,可是青山村处处环山,除了几个水洼外,也没有河流,等到众人好不容易把火给扑灭也到了日头放光之时,屋子早已烧得面目全非。
那一夜,她遇上了这辈子的贵人,也就是师父,她不知道师父为何会来到青山村,师父也从来没跟她提过,但是师父帮忙救出了她娘的尸体,将她娘安葬妥当,而后带着她离开。
武轩夔那时候刚离家,等到后来收到消息,甚至再回村子里头的时候,只隐约知道那一夜有人来了又走,而且那场火也起得蹊跷,却不知道其中居然还有这样的故事。
“都过去了。”他轻抚着她的发。
“是啊,都过去了。”宋冬雨一愣,然后有些自嘲的笑道:“如果不是过去了,或许今日就是他的忌日,可是我娘亲和他之间的对错,是他们该处理的,我不会原谅他,可是也不会以我娘当借口来对他做什么。”
最好各自相家无事,再也没有纠葛,她对于宋夫人自然也是这么想的,否则当她学成出师的时候第一个就会来找这两人算算当年的帐,哪里还会让他们活到现在。
“我都已经说了这么多,也该换你说了。”她抬头望着他,看着他脸上的那条疤痕,有些早就横亘在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似平也到了开诚布公的时候。“林芳儿对你而言,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发现每回其它人提到林芳儿,他的眼神总会闪过一丝异样,如果今天不说清楚,她不知道往后她是不是会一直对这个人产生芥蒂。
毕竟经历了她娘的事,她比旁人更加害怕欺瞒。
有时候当两个人躺在同一张床上,他却对她没有任何兴趣,背过身睡一整夜,她总会忍不住猜想,他之所以不成亲,是不是因为那个女子的身影在他的心上烙得太深,让他无法再接受他人?她的出现是因为他真的对她动了心,还是只是单纯的为了担起责任?
武轩夔对于她会问这个问题早有心理准备,他同样看着飘着雪的天空,有点怀念又有点伤感的说道:“我只能说这辈子是我对不起她。”
是一个老套的故事,就跟武轩夔很早就跟宋冬雨定了亲,就此把心放在她身上一样,林芳儿早早的就把一颗心就放在了武轩夔的身上。
即使后来武轩夔顶了武大家的兵缺,进入军营当个兵头,甚至最后进了漕帮,林芳儿依然不肯嫁人的等着他,甚至自卖到城里的大户人家当丫鬟,偶尔就到码头上碰碰运气,等着来来往往的般只,假如有他押运的船,她就欢喜的上去同他说几句话,或带点吃食给他,若是没有等到他,她则是又回到府邸,等着下回出府的时候。
可是武轩夔心中早有了人,即使林芳儿对他再好,他也不曾动摇饼。
“直到……那次意识到漕帮里有人倒向王之涣那头,当时我领着人要离开,被亲近之人背叛从背后偷袭,她那一日怡好又来码头,推开我替我挡了那一刀,虽然我的脸上也留下了疤痕,可是她却被砍中了颈项,最后连句话都说不出来,就这样死在我怀里。”
那一刻,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对林芳儿的情是永远都还不清了。“我见过的死人很多,为我而死的人却只有她一个,还是被我牵连才会如此,从那之后,我就不再与女子太亲近。,怕的就是又久下一辈子都还不了的情债。”
“直到你回到村子,又提起了我们的亲事。”武轩夔第一次把心里的纠结给说出来,“这些年我作梦都想着这一刻,可是想起了林芳儿死在我怀中的场景,我又害怕会因为我的自私而害了你。”
这样的幸福来得太过突然,他又忍不住想要在这样短暂的幸福里多偷上一点时间来记忆,才会答应她成亲的要求,却不曾真正和她圆房。
能够这样和她相处一段日子,已经是他的自私,他宁可日日都挑战着理智的底线,也不能放纵一时的,真的毁了她的下半辈子。
他把自己所有的想法都说很清清楚楚,也想得很明白了,如果她因为他的自私还有卑鄙而打算离开,他不会挽留,更不会后悔今日说过这些话。
因为他在听完了她说的故事之后,知道对她而言,那些情情爱爱的甜言蜜语或是承诺,对她来说都只是空话,她想要的,仅仅是他的坦承。
他几乎没拒绝过她的要求,只要她想知道的,无论好的坏的,他都愿意坦白。他有的不多,只有这一颗心,从以前到现在,都只装着她一个人。
宋冬雨安静的听完,与他的视线在空中交会,有点长的沉默像是对他的凌迟,直到她轻轻叹息了声,他握紧了双拳,轻闭上眼,知道一切已经有了定论。“我……我先走了。”他有些苦涩的说道。
“走去哪儿?”宋冬雨没好气地抓住了他的手,随即整个人投入他怀中,张开双手紧紧抱着他结实的腰。
“没去哪儿,我就是……”武轩夔不知道这个借口该怎么继续编下去。
“你又想多了,对吧?”她觉得自己跟他相比,真的是缺了几分多愁善感,她都还没说什么呢,就只是叹了口气,他就可以自己乱想许多。
唉,可是偏偏这样爱多想的性子她也觉得挺好的,她是怎么了?莫不是中了他下的情虫,否则怎么处处看他都好?
武轩夔有些错愕,看着她娇气的抱着他不放手,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往她拥抱的地方流动,他的声音越发低沉,让人沉醉,“别这样……”
“别哪样?”宋冬雨自然感觉到他的身体变化了,可是她依旧笑咪咪地抬头看着他,就像个单纯的孩子,在无意识的玩火。
“你上回就该知道,我不是真的……不行。”武轩夔一张黑脸上染了些绯色,不知道为什么还要跟自己喜爱的女子提起这样让人尴尬的话题。
“我上回该知道什么?”她挑了挑眉,故意假装不懂,“你要不要再跟我说说,嗯?”
她的手轻轻顺着他的衣裳往上模去,他的身体绷得很紧,却还是配合的弯下了身子,让她的手轻易的可以勾住他的颈项,两人的脸轻贴着,鼻尖对着鼻尖,没有接吻,可是每次呼息,都可以感觉到对方喷在自己脸上的热气。
两个人连眼神都近得像是可以看见对方眼里的自己,这样的亲密让他有点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