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和风徐徐,一阵阵地吹得人心发暖。
敬囯公府里一片祥和宁静,卫楮领着五岁和四岁的曾孙在树下练拳,稚女敕的呼喝声让坐在一旁的穆颜、于杉笑弯眉毛。
他们是特地过来和卫楮过论楚棠的聘礼要准备些什么,没想到一看到曾孙,卫楮的注意力全给拉走了,哪还有心情讨论聘礼。
卫楮常说:“当年我忙着打仗,无法亲自教导珩儿,搞得他只和师父亲不与我亲,得不偿失呐。”
这会儿机会送到他跟前,他能不抢吗?他发誓非要教出一对不亲爹、只亲曾祖父的好男儿。
楚家和敬国公府只隔一条街,连马车都不必套,用走的就可以走过来,穆颜每次都把这段路当成是在练身子。
穆颜的身子越来越好,她和于杉认章玉芬当义女,现在和卫忠夫妻、楚棠、楚枫一起住在楚府。
楚棠已经二十岁了,他在前几年参加会试、殿试,和姊夫卫珩一样也成了探花郎,传为美谈。他如愿进入翰林院,如愿进了虎贲卫,他一路追着姊夫的脚步往前跑,不肯稍停。
已经交换过庚帖,他的成亲对象是户部侍郎的女儿周苹,也是当年和楚棠一起考上举人,年纪却比他轻的周平。
对于这个嫂嫂,楚枫非常不满意,他坚持,“是我先喜欢周苹的。”
这话不完全错误,刚开始周苹和楚棠遇在一起只会攀比、竞争,与其说他们是朋友,不如说是竞争对手,两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
倒是楚枫一眼就瞧中周苹,时常同楚槿说:“姊姊,我将来要娶苹姊姊为妻。”没想到最后,喜欢的女子被哥哥捷足先登,为此他和楚棠冷战大半个月。
楚槿为调解这对兄弟,安排他们坐在屏风后面,听她和周苹私下对话。
她问周苹,“你为什么愿意嫁给小棠?你们一见面就像斗鸡似的吵个不停,以后镇日吵吵闹闹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周苹竟回答,“若是瞧不上眼,怎会与他斗?”
难不成她对自己温柔细语,不是因为喜欢,而是瞧不上眼?楚枫倏地像战败的公鸡,垂了鸡冠,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他郁闷好久,穆颜看不下去,这才出声开解,“你不懂女子,女子希望被保护宠爱,因此会挑选肩膀够宽、背够厚、阅历丰富,能够为自己遮风避雨,引领自己向前行的男人,小枫,你不是不够好,而是输在你比苹儿年纪小。”
楚枫若有所思,然后他开始训练自己,希望有副厚实肩膀,能为喜欢的女人遮风避雨。为了赢哥哥,他十二岁考上举人,十五岁考进士,拿到状元郎名头。
游街那天,他满眼骄傲地对周苹说:“给你个机会,重新挑我。”
周苹的反应是笑得前俯后仰,说:“你再优秀也是我弟弟,我怎么会嫁给弟弟?”唉……他果然是输在年纪。
之后楚枫也进入斡林院熬资历,意外的是,他和上官沐竟然建立起好交情,成天往宫里跑,手里有什么好的都要和上官沐分享,好像他和上官沐才是亲兄弟。
这让楚槿担心得夜不成寝,硬逼卫珩出面干预。
卫珩不解,问:“能和皇帝当朋友,为什么要反对?”
多少人羡慕楚枫走运,当姊姊的怎会把它当成祸事?
楚槿说:“虽然楚家有小棠传后,但小枫也很重要啊,怎么能够被上官沐带歪?楚家的男儿要生儿育女、繁衍家族,绝对不能染上好男风这习惯。”
这话最后传到上官沐耳里,气得他跳脚。
上官沐一路从宫里跳到敬国公府,指着楚槿的鼻子问:“你就是以为我好男风,才不喜欢我吗?”
楚槿认真回答,“不对,我是因为你爱卫珩才讨厌你的。”
谁跟她抢男人,谁就跟她有仇!
他爱卫珩?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上官沐气死了,怒道:“楚槿,你是我见过最笨的女人,我居然会喜欢上你,我后悔了!”
他怒气冲冲来、又怒气冲冲走,留下一头雾水的楚槿。
她思考好久,才苦恼地找上卫珩,“上官沐说他喜欢我耶,他是不是想挑拨我们夫妻的感情,想让我们两个都去抢他?”
卫珩傻住。
“你会为一个男人,和我生气吗?”
卫珩觉得被打败了,在感情方面,她鲁钝得太厉害,幸好唯一灵光的那次给了他。
老天待他不薄啊。
上官沐登基,追封楚玉为义囯公,传爵楚棠。
棒年卫珩和楚槿便成亲了,成亲后,那些买卖上头的事楚槿就不管了,她卯起劲来生孩子,想生出一个大家族,和过去的楚家一样。
于是第二年卫或出生,第三年卫枥岀生,卫枥头太大,楚槿伤了身子,用汤药将养着,直到今年年初,女儿卫袅出生。
这一回又是三灾九难的,差点保不下来。
在那之后,卫珩让御医给自己开药,咕噜咕噜吞了,让楚槿再也生不出小孩。
卫或、卫枥两兄弟像一个模子印岀来似的,跟卫珩长得一模一样,若不是个头有差别,看起来简直就是双胞胎。
屋里安安静静地,楚槿一面练着大字,面听卫袅和床边的茉莉对话,偶尔皱眉,偶尔露出笑意。
这是楚槿的新本事。
卫或出生时,她发觉自己竟然能够听得懂婴儿说话,知道他尿布湿了、饿了、无聊了、心情烦闷了……然后跟养花一样,她顺着他的心意行事。
就因为服侍得太好,楚槿得到儿子全心信赖,他不要听不懂人话的女乃娘,只想从早到晩都和娘亲在一起。
能听得懂婴儿的天语对楚槿来说还好,能接受,可发现小女儿也能够和花草对话,她就真的吓到了。
得知这消息的时候,她还在坐月子,应该要躺着坐着,不能洗澡下地的,但一听到卫珩下朝回府,她想也不想,趿拉着鞋子就往外跑,也不管天寒料峭,一个劲儿想找到自家相公告诉他这件事。
卫珩远远看见,差点没吓坏了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飞进屋子里,用条被子狠狠地把她裹成粽子,再命人煮了两大锅姜汤,逼她喝下肚。
这会儿卫珩进屋时看见妻子在练字,抿唇一笑。
饼去让她练几个字,像是要她的命似的,现在时间多了,倒是时常拿笔习字,想来修身养性这种事儿,也得是闲人才能做得来的。
偏过头,楚槿说:“我这字老练不好,你教教我。”
司马昭之心呐!
她可不是热爱练字,而是热爱在他返家时练字,她喜欢被他揽在怀里,让他握住手,一笔一笔写大字,喜欢在他怀里回忆那件让她曾经想刨地挖坑、把自己埋进去的陈年往事,想一次、甜一遍,想两回,甜得连作梦都香。
卫珩明知道她的心思,却还是依言配合,不过是练字嘛,又不是生孩子,如果是后者,他就要打了。
一横、一捺……他下笔行云流水,她却只忙着欣赏美男风姿。
“螺儿在说什么?”卫珩问。
“她跟茉莉抱怨,为什么她的脚长得这么慢,她想快点自己走到屋外。”
“哦,茉莉怎么说?”
“茉莉和她回病相怜,也不能自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正在抱怨老天造物不公平。螺儿安慰茉莉说,天下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不是人人能一世顺利的。”
“年纪这么小就有如此见解,我家螺儿将来不是简单人物。”卫珩自豪。
“猜猜茉莉怎么回答?”
“怎么说?”
“她说:『对啊,就是当皇帝也不能顺心遂意,明明喜欢男人,每天下朝却只能往女人堆里钻,不幸啊、不幸!』”
倒抽口气,卫珩松开她的手,把她整个人转过来,认真说:“你不可以这样教袅儿,童言无忌,万一她跑到皇上面前说该怎么办?”
“放心,我有跟袅儿说过,这种伤人自尊的话千万不能在正主儿面前说,否则有失厚道。”
卫珩额头浮上黑线无数,难道在人背后乱嚼舌根就厚道了?更何况,上官沐压根就不是那样啊!
他叹气,认真说:“小槿,皇上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胡说,他每次看着你的眼神就是不一样,基于女人的直觉,我百分百肯定他爱你。”
她的直觉什么时候准过?生小枥的时候,她还坚持自己怀的是女儿。
“那是崇拜,在最辛苦的那几年,是我带他走过来的,他视我如兄长,小棠看我的目光不也是这样。”
前面那几句楚槿没听进耳里,但后面那两句……完蛋完蛋,小棠也是那样,该死的上官沐,把她弟弟带歪了。
她猛地跳起来,就要往外跑。
卫珩发现不对,勾住她的腰,把她抱回来。“你要什么?”
“我要去告诉小棠,绝对不能好男风,就算真的喜欢上男人,也万万不可以抢自家姊夫……”
黑云绕顶,卫珩想死的心都有了。他家妻子听花草说话比听丈夫说话更认真、更能抓到重点,是他的沟通有问题吗?
不说了,阻止她说“乱话”最好的方法是……卫珩俯下头,封住她的嘴巴。
对于“吃苍蝇”的活动,楚槿乐此不疲,她圈住他的脖子,加深这个吻。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小婴儿卫袅一面吸着自己的手指,一面发出啊呜啊呜的怪音节。
“以后,我也会和爹亲嘴吗?”一面说,卫袅一面吸着自己的脚指头,好像那是天下最美味的东西。
“不会,你会和你小孩的爹亲嘴。”苿莉花挺直背脊,用满满的自信,证明白己的话可信度很高。
“如果皇帝也爱上我小孩的爹呢?”卫袅疑问很多。
大人的世界远比想像中的更复杂,那个奇怪的皇帝爱她爹、爱她大舅、爱她小舅,她家就没一个男的逃得过。
“那你把皇帝换掉不就得了。”
“换成谁呢?”
“换成你小孩的爹啊。”
卫袅点点头,非常认同这个好建议,你对我不仁,我若不对你不义,那简直就是在虐待自己。
丙然,卫袅做到了,在她三十岁的时候,她的老公顺利当上皇帝。
他的老公是谁?就那个好男风皇帝的大儿子啊!
因为好男风皇帝想抢她的爹爹,她生气了,只好抢他儿子,事实证明,女人抢男人的手腕比男人更强,所以她娘赢一次,她也赢一次。
岁月静好,顺利平安的人生开展,楚槿知道,有这个男人,她将会一辈子幸福。
就这样,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过去,楚槿在七十岁那年过世,卫珩在隔年也离世。
没有走过奈何桥,她日夜在桥下绕绕转转,逢人便问:“你见过我的丈夫吗,他叫卫珩,帅得天怒人怨,我们约好要在奈何桥下见面……”
这样的日子很长,长到地府所有大官小吏都晓得,有个叫做楚槿的姑娘,要找一个帅得天怒人怨的卫珩,找不到便不肯过奈何桥。
她太坚持了,五十年、一百年……坚持不离开,她的坚持让地府从上到下深深感动。对爱情不开窍的女子,唯一的一次开窍,就这样深陷沉沦。
悠悠岁月,时序轮转,二0一七到年,她想起那个卫珩,不知道现在的他过得怎么样。随着风的引领,她的魂魄再度飘到他身旁。
看见楚槿,卫珩没有太多的惊讶,勾起唇角,是她熟悉的、温和的微笑。
“想做的事已经做完了?”他问。
“做完了。”
她回答,眼睛却盯着桌上的遥控器,她已经很久没看电视了,有些心动,怎么没打开呢?他不是很喜欢看电视吗?
“没有垩碍遗憾?”
“没有。”
她的丈夫很爱他,她的孩子很成材,楚槿的一辈子是人生胜利组,她闭上眼那刻,觉得心满意足。
“那么,打算继续往前走了吗?”
继续往前这话问得太有趣,她一直都在往前啊,不过她下意识点头。
楚槿不晓得他要做什么,但还是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后。
他出家门、她出家门,不过他得打开门,她却是直接穿门而行,他坐进电梯里、她飘进电梯里。
她恶意地瞄一眼角落,凑近他说:“看得见吗?那个老婆婆用爱慕的眼光看着你。她想,他看得见自己却不害怕自己,是因为她不是鬼,又长得很美丽,若换成其他的鬼应该会害怕的。
可惜她失望了,她没在他脸上看见惊慌失措。
他淡淡一笑,回答道:“我知道,她已经在那里很久了。”
皱起眉头,她问:“你不怕鬼?”
“我死后也会变成鬼,有什么好怕。”
“不是逞强?”
他好笑地说:“不需要逞强。”
“这是特殊能力吗?”
“算得上。”
“我也有特殊能力,我可以和花草雨风沟通。”她显摆得像个孩子。
他微笑,“我知道。”
“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还知道你听得懂刚出生的小婴儿说话,知道你很会赚钱,但有丈夫养之后就懒了,知道你卯足劲想生很多孩子,但你丈夫不配合……”
他没被鬼吓到,她这个鬼却被人吓傻了。
当!电梯响,他走出电梯,她愣住十秒钟,才飞快飘到他身旁。
哔,他用遥控打开车门,坐进车里,她直接飘啊飘,飘进他副驾驶座,他熟练地操控方向盘,把车子开出停车场。
她迫不及待问:“你说,你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这次回去,是为了救两个弟弟、找出灭门血案的真凶,我知道你很努力,想为弟弟们的锦绣前程铺路,我知道你很笨,老是把爱情误解成安全感,幸好到最后爱上一个叫做卫珩的男人,我知道……”
沿路上,在“我知道”间,他把她的一辈子描绘得凊凊楚楚,这份清楚像根绳子牵着她、系着他,把他们给绑在一起。
他下车、她下车,他走进高大的建筑物里,她飘进高大的建筑物里,他进电梯、她也进电梯……她跟着他做每个动作。
然后,他在一间病房前面停下。
“现在,想起来了吗?”他突如其来一句,问得她满头雾水。
“想起什么?”
“还没想起来?到底是谁说你很聪明,明明就笨得很厉害。”
看着他的眉眼,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脑袋里跳出来似的,可是用力伸手却什么都抓不到。
他叹气,“这么聪慧的你,怎么老是以为阿沐喜欢的是我不是你呢?”
轰!闷雷响起,她傻在当场,他不是另一个卫珩,他就是那个卫珩?
“我、我、你、你……”
他被她的傻样子弄笑,推开门,说:“小槿,你在奈何桥下无数次错过了我,我在世间轮回十九世,世世都与孤独为伴,现在,不要再错过了,好吗?”
“你是我的珩哥哥……”
“有疑问吗?”
他转头看向病床上的女孩,楚槿跟着转头,然后看见了楚槿的脸、楚槿的身子,楚槿年轻的模样。
手指着床上的楚槿,半天说不出话,她的心脏好不好啊?这样吓会不会吓出毛病?
“快回去吧,我已经迫不及待了。”他轻声催促。
“我不懂,怎么会这样?”
他试着解释,“那一世,楚家灭族,你死去,我与你失之交臂,你的魂魄在人世间游荡徘徊,而我不断轮回转世,却始终遇不见你,于是生生世世与爱情无缘。
“然后你来了,在我身边整整待了五年,我第一次晓得,原来不孤单的感觉这么美妙,明知道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我还是自私地不想让你走,自私地想留你在身旁,所我假装不知道你的存在。”
“可后来是你让我走的啊。”
“因为不走,你将会魂飞魄散,那时候的你身影忆经越来越淡,几乎要看不见了。”天晓得,他做出那个决定有多困难。
“然后呢?”
“我不喜欢看电视,每天每夜让电视开着,是因为身边有个爱看电视的灵魂,可你走了,我自然不会打开电视。但我不打开,它却自动打开,遥控器关不掉,拔掉插头也关不掉,我只能认命地看看它到底想干什么。”
“它想干什么?”
“它在上映一部很长的电视剧,内容关系着一对名叫卫珩楚槿的男女,从灭门惨案演起,卫珩查案、楚槿死而复生,百花村、上官沐……一直到他们垂垂老矣。”
“接下来呢?”
“我开车撞到一个女孩,她没有父母手足,她的身分证上写着楚槿,那一刻我豁然明白,一世一世,无数的轮回、无数的孤单,只为着等待,等待错过的人重新回来。”
“你可以用更有逻辑的说法来解释吗?”
“对不起,我无法解释过去,但我可以演绎未来,给我机会,我会比过去的卫珩更爱现在的楚槿。”
说着,他把视线投向病床上的女孩。
她像被下蛊的,在他的眼光鼓励、他的声音诱惑下,她一步步朝女孩走近,越走越近,然后……
咻地,她被给吸了进去。
卫珩淡淡一笑,坐在病床边,耐心等待。
一个小时后,女孩白得近乎透明的眼皮微颤,她使了点劲儿,终于打开。
她的目光定格在卫珩的脸上,嘴边勾起浅浅笑意,渐渐地笑容加深,笑容里积满了幸福愉悦。
张开嘴,她说:“珩哥哥,我回来了。”
卫珩激动地俯将她抱起,温热的身子融进他的胸口,迅速地驱逐了他的寂寞。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