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槿的快乐全家人都看眼里。
她不是个不庄重的孩子,这样明目张胆地透出情绪,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孩子肯定是收到了某人的承诺。
倘若如此,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于是楚槿的快乐感染家人,感染了所有在乎她的人。
苞家人说了声,她便开心的和卫珩出门了,信州还远,快马加鞭,两天功夫也就到了。去程,楚槿不愿意照卫珩安排坐马车,而是强忍胯下疼痛,咬牙和卫珩共乘一骑,沿路换马,到的时候,已近中午。
他们前脚刚进信州,后脚府衙已经派人来迎接。
“卫大人,涂大人在望风楼设……”小吏拱手说道。
卫珩没等他说完,低头问楚槿,“饿吗?”
“还好,我想先去田里查看稻子的情况。”楚槿回答。
“行。”一声令下,卫珩命人带路。
当地已经组织起一队农事专家,他们用过不不少药,但始终效果不彰,只能眼睁睁看着稻米渐渐枯黄。
听见钦差大人到,专家们围上,人人都忧心忡忡,直到现在他们还拿不出有效办法,眼看着今年的稻作至少会减产五成,甭说纳税了,恐怕还要闹饥荒。
其实去年稻子就陆续出现类似症状,只不过产量只少掉两成,上位的人不在意,还以为翻了年就会变好,没想到今年的状况更严重。
“先说明情形。”卫珩道。
“大人请移步。”领头的专家带着卫珩和楚槿走进田梗间,弯下腰,细细解说,“刚发病的时候,在叶子的边缘会岀现水浸状的小斑点,随着天气越来越热,斑点越来越延长,叶子会变成黄色、枯萎。起初农户们没有太注意,直到后来发现水稻无法抽穗,或抽穗的谷粒较多,粒重下降,才晓得情况严重,今年已经是第二年了,倘若再这样下去,明年不晓得还能不能种稻。”
“刚发现枯叶时为什么不将叶片拔除?”楚槿问。
脆生生的声音引起众人注意,专家们转头看回楚槿,心生怀疑,这不会是朝廷派来协助的人吧?怎么会是个娇弱的小泵娘?她种过田吗?认得出水稻早稻吗?
眼底鄙色现形,若不是身为钦差的卫珩在场,估计没人具理她。
众人的表情落入卫珩眼底,他脸上浮起嘲讽,他们想太多了,现在上官谦夜夜笙歌,哪有心情理会这等小事,比起稻谷灾害,他更乐意自己多抓几个官、抄没家产,丰富他的库房,为百姓着想的事他不会做。
“我们分辨不出那是自然枯萎的老叶,还是得病的吐地子,往往到枯叶越来越多,才晓得水稻生病。”
“是因为虫害吗?”楚槿又问。
“刚开始也是这么以为的,后来确定不是。”
“如何患病,你们至今尚未查出原因?”
楚槿问得大家心闷,这是他们的死穴,查了那么久都查不个所以然,太守大人急得嘴角长泡,天天指着他们的鼻子骂,就怕税收少了,难以向上头交代。
几个心高气傲的不服气地望回楚槿,有那么容易吗?说得像吃饭睡觉似的,这么简单的话他们要天天待在田里,被太阳曝晒、日日煎熬?
一名身材粗壮、面容黝黑的男子走上前,他的袖子两手都沾满泥巴,上下打量楚槿,心底忖度,这丫头就算打出生就在田里滚,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几年,能懂多少?他们这票人个个都有二、三十年的经验,还看不出所以然来,她能做什么?
外头传得沸沸扬扬,说皇帝沉迷,多日不上朝,还以为只是谣传,没想到果真如此,这么严重的事竟派一个娇滴滴的女子过来,是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还是百姓的死活不重要?
他面带嘲讽,冷冷回道:“我们不就是在等朝廷派人来帮着查出原因吗?”
他的不屑楚横收到了,她没发怒,只是清浅一笑,转身之际视线投向卫珩,然后往稻田更深处走去。
卫珩目光微冷,不冷不热地说道:“大家辛苦,先散了吧,明儿个到府衙门集合,看看能不能商讨出解决办法。”
哼,当他们是傻的吗?坐在衙门里,两张嘴皮子一碰就能找岀解办法?那他们何必天天在田里除病秧?派这种光会作官样文章的钦差大臣过来,能什么用?怕只是走个过场,啥事也处理不了。
天底下当官的都一样,有几个会把百姓的生死放在心上?他们只在乎头顶上的乌纱帽。大伙儿心里不满,却不敢当面违反命令,只好乖乖离开。
卫珩没走到楚槿身边,他晓得她正在和水稻对话,不该被打扰,因此远远站开,替她守着四周,不教外人靠近。
吃过饭,睡上一晚,养足精神后,隔天卫珩和楚槿来到府衙。
信州太守已经候着,但昨儿个的专家们只来了四、五个,一看便晓得他们只是来应付应付,多数的人还是往田里去,摆明是没把卫珩和楚槿看在眼里。
信州太守见状急得跳脚,连忙命差役去田里把人给拉回来。
楚槿并不介意,相反的,还觉得他们宁可把时间用来寻找问题,而非巴结上官、为百姓竭尽心力的做派实属难得。
“周大人,您先请坐。”
信州太守姓周,他的视线不断朝外望,一边看着端坐在椅子上,半句话都不说的卫珩,硬是冒出一身冷汗。
他两道眉毛皱成团,狠狠瞪着来商议的几个人,心头暗恨,这票老家伙啥事不做,专给他寻麻烦,他们要真有能耐,事情会拖到这副样儿?
周太守搓起手掌心,陪着笑脸说道:“卫大人、卫姑娘,还请稍等一会,他们马上就过来。”
“没关系的,我先同他们说说,行不?”
“行、当然行,卫姑娘请。”
楚槿先拿岀两株稻子,开口说:“昨天你们告诉我,农人分辨不清稻叶是生病还是自然枯菱,其实很简单,你们看我做。”
她从两株瑫禾上各取出一片枯叶,剪下一定长度后,分别浸入两盆清水当中,“你们看,左边这个有长条菌泥从叶片切口流出来,就代表已经感染白叶枯病,而右边这个没有。”
她边说边把右边的稻禾递给众人查看,果然,稻禾结的穗是正常的
到了这时候,他们不敢轻视楚槿,一个个正起神色,问:“姑娘知道这个病?那么晓得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吗?”
楚槿很满意他们的态度,续道:“你们没说错,并不是虫害引发,而是病菌。这样说好了,我们的手指被割伤,如果没有涂药治疗,甚至还泡脏水,很可能会发红发肿,严重的话整只手都会废掉,同样的稻禾也是如此。我想请问,在稻禾发病之前,这里的天气是不是刮风、强雨、高湿闷热?”
“对,每年六、七月的天气经常是这样的。”
楚槿点点头。“当叶片因为风吹出现伤口或自然开口,再加上气温高湿闷热,细菌就会在叶子里头分泌出菌泥,这时再出现风雨,造成潮湿闷热的环境,就会使得病叶和邻近健康的叶子摩擦,制造出更多伤品,导致病菌快速感染,造成大面积病害。”
听到这里,他们折服了,过去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都没查出来的事,人家一个晚上就晓得原因,不禁脸向红,心中有愧,觉得不该以貌取人。
“卫姑娘,我们应该怎么做?”
楚槿笑着说:“你们用药方向是正确的,只不过这种病预防胜于治疗。第一,你们可以用温水先稻种泡两刻钟,进行消毒。第二,不要将秧苗种得太密集,行株距离太窄的话,会造成田间过湿、过热。第三,经常清除田里的杂草。第四,一旦发现白叶枯病,尽量不要在下雨过后或晨露未干之前进入田里,减少人为传播。”
顿了下,她继续道:“如果你们不相信的话,可以找两块田地做试验,一块用过去的方法种植,一块照我说的做,看看状况是不是如我所说的那样。”
“相信,我们怎么会不相信?”早就焦头烂额了,现在有人告诉他们孩该怎么做,他们当然谢天谢地。
接下来,他们向楚槿提出若干疑问,她一边回答,一边暗中庆幸,幸好这些年读了不少农事书籍,要不光靠昨儿个和水稻的谈话,哪能答得了这么多问题。
见楚槿应付自如,卫珩放心了,领着周太守到后头讨论税赋问题。
不过楚槿也没闲着,那天过后,每天大清早都有人等在门口,把她迎到田里,请她解说病因、指导防治,到后来不只稻禾问题,连种植菜蔬果树的农人也跑来提问。
她有点心虚,只好在指点之前告诉大家,“我是种花的,只是多读了几本农事书册,其实我并非样样懂。”
即使她这说,还是有人想尽办法想请她往自家田里走一趟。
几天下来,楚槿和农民们建立良好关系,等他们要离开信州那天,有不少人呼朋引伴、热情相送。
回程时,两人不再快马加鞭,任由马儿随兴地走。
楚槿嘴边的笑意掩也掩不住。
卫珩环着她的腰,和她一样惬意,因为事情进行得比想像中更顺利。
他必须出京,但上官谦的疑心病已经严重到令人发指,在这种情况下,想到信州就必须找足原因,防治稻宓便是他找到的光明正大的理由,岀发前他就知道楚槿有本事,却没想到她能帮上这么大的忙。
她不仅找到问题、解决问题,还和当地农民建立感情,问出许多百姓的想法心声,还记录成册,让他转交给上官沐。
他醋了,问:“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心中有愧。”她回答。
“你愧对他什么?”
“我抢走他喜欢的男人,想给他一点补偿。”
卫珩失笑,并不打算纠正她的胡思乱想,就让她这样认定好了。
离开前,因为楚槿表现得太好,卫珩担心她身分曝光,同周太守私下密议奏摺上把功劳全记在自己身上。
楚槿无所谓,她对名声不感兴趣,对利比较热衷,过去每帮他办一件事,她就伸手同他分利,可是这回一路上她竟然没有和他讨价还价,让他很不习惯。
眼看百花村近在眼前,卫珩问:“有话想同我说吗?”
“有。”她用力点头。
“说吧。”他等着她敲竹杠。
“我不知道帮助人可以这么快乐,现在有一点点明白了,明白为什么你愿意做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谁说我吃力不过好?我明明位居高位,权大势大,让多少人红了双眼。”
“那是明面上的,暗地里,你掏金掏银,掏心掏肺,做着别人不敢做、不想做的事。何况斩贪官、除污吏、改税赋、扩商业……运气好,皇帝夸你一声朝堂栋梁、为百姓造福,运气不好就是功高震主,这还不叫吃力不讨好?”她一脸不以为然。
“你怎会认为我做那些是为着帮助别人,而不是替自己谋福?”
倘若助上官沐成就大业,他不只会富三代,还会权高位重,到达凡人不敢想像的高度。
楚槿侧过脸,转头看着坐在身后的卫珩,笑容灿烂。“我就是知道。”
卫珩笑眯了眼睛,揉揉她的头发,说:“记住,永远都要这样信任我。”
那还用说,她不信他信谁?
回到百花村后,卫珩又忙得不见人影,不过他没忘记在入试场前让卫忠送来笔墨,楚枫有,楚棠也有。
“这是卫大人考童试和乡试时用的,你要好好珍惜。”卫忠如是说。
听到是卫珩的东西,两个孩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加持过似的,一脸信心满满,还没下场呢,就认定自己的成绩会和卫珩一样好。
昨天于杉就把马车从头到尾打理得干净、舒服,这可是他的亲外孙要下考场,他能不尽心尽力吗?
在卫珩的安排下,于杉见过穆颜了,苦熬多年,她的身子确实不好,但有名医治疗,再加上楚槿姊弟三人没死的消息,让她心情豁然开朗。
于杉允诺她,“你快点把病养好,我接你去卫家,就算没有相认,他们也把我当成亲爷爷看待,等你来了,他们定也会把你当成亲女乃女乃。”
人活着总是要有个盼头,存着与外孙外孙女见面的期待,穆颜的身子越来越好,于杉隔三差五地去看她,话当年、说过往,他们打定主意要用剩下的岁月弥补心中遗憾。
楚槿再三检查考篮,确定没有东西落下。
卫忠早在京城备好住处,天未亮,章玉芬就在厨房里盯着厨娘,忙得热火朝天,把该备下的东西全备好,她坚持外头的吃食不干净,于是能带上的全带上,早就不管厨房的她为了儿子重新掌厨。
去年楚棠考童试时,这阵仗已经出现过一次,在这个家里,考试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
明天是童试,童过结束后十天便是乡试,所以楚枫、楚棠一起进京。
原本楚槿想陪他们去,但她才刚从信州回来,花圃里的事少不了她,幸好卫忠、章玉芬、于杉和顾先生全跟去了,有他们领着,她没什么可担心的。
辰时刚过,于杉已经套好车,卫忠牵着马跟在旁边,楚枫、楚棠准备上车。
楚槿模模楚枫的头、握握楚业的手,嘱咐道:“得失心不要太重,能考得上是好事,考不上也无妨,毕竟你们年纪还太小,若不是顾先生看好你们,我根本不赞成你们这么小就去面对这些。”
“知道,我会以平常心去应试。”楚棠说。
“我也会。”楚枫接话。
“姊姊讲过很多次了,人生要赢在终点,不需要赢在起跑点,懂吗?”
兄弟对视,晓得彼此的好胜心、必胜决心有多重,但为了让姊姊安心,他们一致点头。“懂。”
“时不早了,上车吧。”
“好。”
挥别姊姊,楚枫、楚棠、顾先生和章玉芬先后上了马车,卫忠骑马在旁护着,于杉甩鞭,马车缓缓向前行。
看着车驾远离,楚槿深吸一口气,她真没想过自己能把日子过成这副光景,未来……会更好的,对不对?
马车出了百花村,楚枫促狭地看了哥哥一眼,抱起章玉芬的手臂撒娇。“娘,车子里好挤,您出去和爹一起骑马,行不?”
楚枫的话惹得章玉芬脸红,手指戳上他额头,说道:“顾先生是这样教你孝道的吗?嫌车子挤,你就该自告奋勇去和你爹共乘一骑。”
楚枫戳戳楚棠的腰际,让哥哥救场。
楚棠不疾不徐,口气一贯的淡然。“娘,先生还要帮咱们温书,车子里闷,不如您和爹一道。”
这是姊姊交代的,有机会就撮合他们,这几年下来,众人多少能看出两人之间的情意。
彼先生抚着长髯,笑而不语。两个小家伙在想什么他岂会不知?相处这么长久的时日,他们是真心拿卫忠、章玉芬当爹娘了。
于杉和卫忠都身怀武艺,听力比一般人好太多,自然把车厢里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于杉不是虎贲卫,原本不晓得这一家子的关系,但知道姊弟三人的真实身分后,他哪还能不明白,这个卫家是卫珩为姊弟三人张起的保护网,夫妻虽是假,感情却是真,既然他的孙儿想促成好事,他当然要帮上一把。
扬鞭,他对着车厢里喊,“车子太重,马都拉不动了,孩子的娘,你就出来和孩子的爹一起骑马吧!”
于杉转头看卫忠一眼,见他脸红、耳朵更红,用嘴形对他说道:自助人助。
卫忠吸口大气,挠挠头,压下满肚子害羞,说道:“孩子娘,外头风凉,比车子里头舒服,你出来吧。”
一阵大笑从车厢内传出,于杉适时停车,楚棠掀开车帘,把章玉芬送出来。
章玉芬上了马,马车也继续前行,不久,尴尬过去,马背上的两个人低声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