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从晶石盒中取岀幻影花,总得给些时间让花儿慢慢地、不太情愿地醒过来,而一旦“睡”足醒来,花儿又成一活龙,东窜西跃的,一会儿隐藏起,一会儿又在某个怪异地方现身,要不便直往她怀里钻,稳稳赖着不走。
惠羽贤觉得,花儿根本就是个孩子啊,爱玩爱闹爱撒娇。
万幸能从幻宗老前辈那儿得到具神效的晶石盒,幻影花原本就活在那布满澄透晶石的山月复中,如今“入眠”时有晶石继续养着,养得水润可爱、健健康康的,她的忧虑便也少了几分。
昨日她将装着幻影花的晶石盒整个递到盛岩兰面前,是想对方身为医者,如何运用幻影花汁液来解毒救人,绝对懂得比她多很多。
丙不其然,光是人家揭盖从花儿的叶子和重瓣上取那透明汁液的手法,就不知比她练多少倍。
离开苍海连峰那座山月复之前,老前辈们是曾教过她如何汲取花儿汁液,但她天生力气不是普通大,要不,当初也不会挑了把浑沉沉的精刚玄剑习武,所以总怕自己稍一错手,花儿的两片小叶和女敕瓣就要毁在她指间,心里有所置碍,揪着幻影花取汁液时就显得无端笨拙。
见负责炼制解毒药丸的医者能轻松自如地对待花儿,而花儿在贡献汁液时犹能自在地“睡”下去,她除了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满心佩服外,已无他话。
术业有专攻,在医道上她是帮不上忙,但关于这“赤炼艳绝”的来处,身为武林盟一员的她确该好好追查一番。
然此事,需与阁主大人仔细谈谈。
她想听听他的说法,亦觉从他口中定能取得更多信息。
一早她在广居里并未见到凌渊然,直到用过午膳,她踏进那片不知延伸至何处的翠绿竹林,细竹几将头顶上的蓝天遮蔽,穿梭在林中的风彷佛也染上碧泽,她在此时瞥见阁主大人一袭银袍着青,背对着她立在竹影微暗处。
相距尚有一段距离,凌渊然已然听到动静,旋身朝她望来。
……又是那般眼神。
漂亮的瞳仁儿隐隐湛亮,似笑非丰笑,像淡然闲适却带莫名的威压,彷佛他立在那儿就为等她“自投罗网”,去到他面前,为他曾问岀的话给岀最好的回答。
但,什么才是最好的回答?她心颤不已,依然不能解。
“先说了,我并不是……”她微喘地否咽津唾,跟着头一甩,干脆挑明。“我今日不是来答复的。”
“答复什么?”
“就是你问我是否不喜你?问我们往后该如何……我、我们……”惠羽贤喉底儿一噎,忽地明白他这是故意捉弄。
颊面不住窜热,烧得连耳根都烫,但……脸红就脸红吧,她坦率承担。
暗自调息,她鼓勇直视那双太过美丽的眼眸,挺直背脊又道——
“我来,是想询问阁主对那『赤炼艳绝』的出处是否有头绪?昨日见你与几名属下谈话,心想也许你已得到什么蛛丝马迹?”
他打量她,上上下下瞅着,眼底的笑意如涟漪徐徐荡开。
惠羽贤才觉古怪,便听他道:“你这一身藕色衣衫当真好看,黑衣劲装是够飒爽,但这一身藕色少年装扮却是可人,令人眼睛为之一亮。”
似乎自他挑明心意,说喜欢她,他待她就这么直往直来,心里怎么想她,口无遮拦想说出便说出。
惠羽贤原本问得一脸正经,亦确实心系江湖安危此等大事,岂料被他柔如春风的话音一转,她一时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表情微微纠结。
不成,不能总被他牵着身子走。
她再次吐纳,重整旗鼓沉稳道:“昨日与令堂大人约略聊过,得知二十年前的旧事,令堂大人提到,当年她曾被南蛮虫族下了『赤炼艳绝』之毒,命悬一线……是令尊,当年的乘清阁阁主,为她将策动近似易经洗髓的内息功法,将深浸至五脏六腑的毒拔岀,她才得以延命,她……”
“家母连自身的事都仔细说与你知,想来家母与你可不是『约略』聊过而已吧。”凌渊然单眉微挑,将她从头到脚又扫了一回,颔首笑道:“你这身浅紫衣衫是我娘亲手笔,瞧着很是眼熟,该是我年少时候,娘亲为我亲手裁制的,但那时只爱深衣黑裤,最爱那些穿着在黑泥地里滚过都不觉脏的鸠衣劲服,如今想想,确是辜负娘亲心意了。”
所以说他后来之所以改变穿着,是为了令母亲欢喜?
惠羽贤不由得回想起今早盛岩兰让婢子捧来这套衣物时,她当时所说的——
“本来就做好的,一直无谁可送,见你该是喜欢穿着俐落些,昨儿夜里便抓紧时候修改了一下,看着是可以穿的,要不试试?”
“你们这些孩子,十个有九个偏爱一身动黑,黑压压的,瞧着人都跟着沉郁起来,我就不喜那样深的色泽,就爱看身边的人穿出百样花色,明黄亮橘、碧绿朗青的,入眼心喜,年寿也就长了。”
试问主人家已如比殷勤劝诱,还拿年寿说事,她如何推拒?
莫怪啊……
莫怪他会弃了年少走踏江湖时惯穿的身黑衣,尽挑些花俏的衣衫着身,原来是母命难违,如此一瞧,都可算是“彩衣娱亲”的孝行了……不,等等——
她又被他牵着鼻子走,正道不思,尽走偏锋!
“阁主大人能否认真些?在下欲与阁下说正经事,是很重要也很严重的事,阁主大人可否仔细听我、答我、与我相谈?别如此这般歉衍了事。”
她是被气到,脸蛋泛红,气鼓鼓的,言辞犀利得紧,直接就驳了。
奇论的是,被她不客气对待的他竟挑眉瞠目,而后,好看的唇淡淡扬起。
“你这是在凶我呢。”肩微耸动,他笑出声,“这应是我头一回被人凶。”
略顿,“我还挺喜欢『阁主大人』这个称谓,虽无『兄长』二字窝心,听着却也有股说不出的亲昵劲儿。”
惠羽贤才意会到方才月兑口而出了什么话!
“阁主大人”是她内心对他的称呼,确实带着点亲近气味,彷佛她是他近身之人,旁观着他的一举一动,并在心里偷偷评论……唔,又或者偷偷月复诽。
但矛盾的是,这样的称呼也带崇拜意味,好像她偷偷望着天人般的他,她是在地面打滚的小小人儿,他是九天之上的飞仙,那是她难以企及的高度。
可是此刻,小小的人竟敢对他这尊天人发大脾气?!
惠羽贤觉得这会儿不仅额角抽跳,连眼皮也颤个没完。
事后想想,八成是因为江湖混久了,不要脸的功夫虽没学得透澈,认真装镇定时还是能唬人的。
她扬眉抬颚,难得的睥睨姿态,把话意使劲重申。“头一遭被凶吗?那好,有一就有二,无三不成礼,不继续凶很下去,怕阁主大人连话都听不懂。”
老实说,她这话说得津呛辣无礼,暗喻他听不懂人话似的。
她亦不愿如此。
然,实不想他再这样好似无关紧要地漠视她所关心之事,不管她问什么,不管她多在意,他老能扯上不相关、不打紧的事来应付……就彷佛……很喜欢看她出糗,很喜欢将她弄得很糗。
这一次她不上当,她要狠一些待他,不会傻傻随他心绪起伏。
在凌渊然的视鱼看来,眼前的俊俏姑娘五官紧绷,脸肤一下子苍青、一会儿透红,挺直的秀鼻如小兔嗅食胡萝卜的样儿,鼻翼略颤,细细抖动……明明心潮汹涌,却要装镇定,实也辛苦可怜。
完全不是凌厉嘴毒之人,还正直过了头,忽地祭出恶毒话来阻他、伤他,怕是最最受伤的其实是她自己。
他沉吟后轻叹了声。“好,那来吧。”
惠羽贤一愣,不懂他意欲为何?
他又叹。“你不是要继续凶很下去吗?来吧,尽避往我身上使。”
“……”
“你肯对我凶,那是再好不过,总比与我疏离要来得好,你若肯凶狠使坏,我这心里也才受用。”
谁道这一代的乘清阁主孤傲岀尘、清逸淡漠?是谁?!那些人到底都看到他什么,而她到底在他身上又见识到什么?
此时在她眼前的阁主大人,身骨清逸是有的,气质孤傲出尘也是有的,但那张丽唇吐出的话……怎么听都觉得他在装无辜、耍无赖!
糟的是,她简直被他“一招制敌”,凶他不是,不凶他也不是。
“噗——哧……”
身后的细竹林深处忽生动静!
那类似喷笑没忍住的声音一起,惠羽贤肢体动得比脑子快,旋身应对,未携刚剑在身的她已一把卸了腰间的软鞭。
江湖走踏,遇上什么风吹草动,首要大事是要先护住自己。
尽避尚不弄清楚态势,先守,就对了。
凌渊然注视姑娘家外弛内张的站姿,秀挺坚韧,便如被风摧之亦不折的碧竹。
她反应迅捷无比,却仅将守势做了半套,真要守,她在转身对付的瞬间就该跃到较佳的守备位置,而不是挡在他面前不走。
怎会憨直成这样?
当初将她带出大山、带在身边养了大半年,怎就没瞧出她这点本性?
她的这个守势,原来是做给他的。
“哟,凌阁主喜欢被人凶,越凶你,你越是受用,原来阁主就好这一味?”
藏身在竹枺里的人甫出声,惠羽贤只觉双脓陡软,几要踉跄往前扑倒。
“盟主……”
“惠小子,可不就是老夫我本人吗?”嘻嘻笑了声,一道白影从碧色成幕的竹林中飘然现身,是一名穿着阔袖宽袍、美须飘飘的老人。
见到老者,稍回过神的惠羽贤立即上前,抱拳作揖。“拜见盟主。”
莫怪她刚刚进到竹林时,觉得阁主大人似在跟谁说话,待她定神欲辨,仅刹那间,那种感觉便淡了。
这一厢,老人家挥挥手要她免礼,目光已转向她身后的凌渊然。
盟主老大人继续抓着方才的话题道:“关于凌阁主这个『喜欢被凶』的癖好,啧啧,说实话,也太那个了点儿,引人想入非非啊,欸,老夫这张老脸都要替阁主你脸红了。”
“是吗?”凌渊然脸不红、气不喘。“至少在下还能养成癖好,能有个姑娘愿意凶我,不像某些人活到老八十,一辈子没被姑娘家凶过,实也沧桑可怜。”
一直都是光棍儿独一个的盟主老大人表情明显一啧,他撇撇嘴,再战——
“话说凌阁主也太那个了点儿,好歹也是条汉子,江湖上喊得岀名号,怎么一有动静,竟让咱们武林盟的人替阁下岀头?咱们家的惠小子虽说剽悍机灵,怎么说也是女孩儿家,你任一个女孩儿护在身后,那样理所当然,这能吗?”
这是在说他凌渊然“真不是汉子”吗?
还有那“惠小子”的称呼……简直乱七八糟!
方才盟主老大人在他家“贤弟”踏进竹林时不愿立刻现身,还特意隐去气息,当他以为对方八成出了竹林,他却去而复返,还非常故意地挑了时候、以一种浮夸方式出现,明摆着不想他好过。
只因为他“夺”走他武林盟大西分舵的“顶梁柱”吗?
要战就来。
他美目徐眨,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他家“贤弟”轮廓微绷的侧颜,跟着淡然地回答盟主老大人的问话。
“能被女孩儿家护在身后,那是福气,无福之人无福消受,又如何能能憧?”
……无、无福之人?谁是无福之人?!
盟主老大人的心头再次“中箭”,完全直入心窝啊!
一向白里透红的老脸一扭再扭,红潮汹涌,嘴鱼还直抽直颤的,一把漂亮雪白的胡子被气到都快卷翘起来。
岂料,阁主大人没要收手的意思,慢悠悠再道:“再有,你们武林盟如今已无惠分舵主这一号人物,大西分舵的分舵主已另有指派,惠羽贤替师父还债,被岀借给贵盟作工十年的约定,如今勾销,别再说她是你们的人。”
“什么?!””惠羽贤英眉一凛,侧目看向他。“……你说什么?”
闻言,惠贤眉眸微厉,眸光扫向盟主老大人。
老人家竟在她的注视下心虚般缩了缩脖子。
荒谬感涌起。
她原本心里着急,不知该如何化解两尊“大神”莫名其妙的唇枪舌剑?然后又因为想不岀该用什么法子去治阁主大人口无拦的毛病,既头疼又脸红的,突然天外飞来这么一“砸”,“砸”得她顿时脑热心寒。
她凌厉的眸光再次转向凌渊然,后者一张白玉俊庞瞧不出端倪,与她对视的眼依然深邃通透,好像想不通透的只有她。
“为何?”她涩声问。
她短而低寒的一问让盟主老大人瞬间嗅闻岀什么……类似能让一连吃瘪的他“反败为胜”的什么。
被质问之人明明是阁主大人,但盟主老大人飞快抢到发语权,摇头大叹——
“是不是、是不是?!真该问问为什么呀!欸欸,也不知为何,就凌阁主突然问老夫要你,不答应还真不成呢,咱势弱,抵不住他乘清阁一贯霸道、目中无人的气势,欸,如今南蛮虫族的『赤炼艳绝』之毒现世重来,只有他乘凊阁制得岀解药,老夫当真是千百个不原意啊,总归舍不得你,但最后为了中原武枺、为了天下苍生,也只能将你舍了让给他。”
老人家又摇头又大叹,演得轻轰烈烈。
接着,盟主老大人深觉自个儿这会儿赌对了。
瞧瞧,他话一喷完,凌氏小子立时青黑了俊脸,藏在阔袖里的手顿时紧握成拳。
哼哼,紧张了吧?还以为他一双老眼当真昏花,瞧不出吗?
这世间当真一物降一物,嘿嘿,任凭凌氏小子再猖狂,依然姜是老的辣,只需把自家的惠小子好好使活了,要降服一百个乘凊阁阁主都不成问题……呃,不、不成问题……晤,难道不是吗?
“惠小子,怎么啦、怎么啦?!你……你……欸,莫要掉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