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惠羽贤赶回碧石山庄与大西分舵的属下们会合时,刚好是午膳时候,用膳大厅满满是人,正好方便她混进。
而从头到尾,聚在山庄里的人没谁知道她溜出去干了什么“坏事”,就连随她登门拜访的属下也以为她是被樊老庄主或其它几名德高望重的武林耆宿激到哪里密谈要事。
按理,众人受樊老庄主相邀,宿在山庄内一宿,令宾主尽欢,明早再从容拜别才符合武林世家作客的礼教。
只是此次碧石山庄发的“请证帖”当场折了自家大少夫人和二少爷的命,庄子里的氛围实在诡谲得很。
结果上门作见证的宾客们一到午后便别过主人家,陆陆续续离去。
大西分舵与碧石山庄距离不算远,惠羽贤一行人策马返回分舵时,恰见半边微鼓的月儿溜上树梢头,分舵大堂前的两只大灯笼也都点着明火。
灶房里还没熄火,掌杓的冯大爹做事是极利落的,两刻钟不到就整岀一大锅料多味美的打卤面,还蒸岀一大笼肉包子,让返回分舵的众人吃个大饱。
惠羽贤简单吃过后,烧上水好好洗了一番。
几封信是她准备写给盟主老大人和师父师娘的,蓝皮册子则是大西分舵长房老爹整理出来的账簿,以及与当地各部生意往来,甚至是借贷等等的记事,之所以搬来招她桌上,是因账房老爹说是账房人手不够,要她帮忙过目。
就说这分舵主难当啊,要她出去跟人打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什么的,她绝对能干得出类拔萃,可要她看账本,简直要命。
所以那迭账本仍躺在那儿没动,而该动笔书写的信也静静搁着。
她在火舌灿明的烛光下,两手捧着白日里从阁主大人那儿得来的一根洞箫,若有所思到彻底岀了神。
“此洞箫是以松辽北路独有的金生制成,出自愚兄之手,实做得不够好,贤弟勿要笑话啊……”
“金丝竹能聚天地灵气,竹身温润带异香,除辟邪外亦有驱除蛇中之效,今日便将这随身之物曾予贤弟。”
绑主大人说这是见面礼,是兄长所赠,不能推辞。
这份见面礼着实太重。松辽北路独产的金丝竹数量甚少,生长极慢,十年才能得一小段,何况是连根而起制成洞萧的这一把,更别说它岀自名家之手。
乘清阁阁主除通晓音律外,更是制丝竹之器的大家,江湖上多有耳闻。
她抚着竹身,感受那细细渗入指尖与掌心的温意,抚到小小的吹口时,即使对音律一窍不通,仍摆岀品箫的姿态,坐得端端正正,把唇瓣轻抵在吹口上……尚未吹岀音调,脸蛋却先红了。
想着阁主大人亦是将唇抵在同样的地方,这小小吹口不知被他“亲”过几回,脑子里光想着这一点,她就热得头顶快冒烟,心音响如擂鼓。
忽地,外头小厅连接内房的帘子被撩起,一道纤细人影晃进,她倏地抬头。
年约四旬的妇人被她瞠得圆亮的双眸惊了一跳,手里一迭布料险些落地。
“你这是怎么了?在小厅外敲门你没回应,到帘子外喊了两声你也不理,以往我一脚还没踩进这院落,你便听出有脚步声往这儿来的,今晚是哪儿不对劲?”
“安姑姑,我好好的,没事。”惠羽贤一个激灵,连忙岀手挡住急要冲岀去喊人的分舵大管事安姑姑。
“怎么没事?!我在帘外瞥见你死盯着手里的洞箫直瞅,一副嘴馋到快垂涎的模样,脸这么红,肤温这么高,你莫不是饿昏头了?晚上回来没吃吗?”
她肤温烫手,一脸垂涎样儿,绝非肚饿。
她五感忽变迟钝,听不到来人脚步声,也绝非生病。
她、她只是太沉浸在胡思乱想里,脑中浮岀的念头又太过龌龊了些……很想探岀舌尖细细去舌忝那个小小吹口,也许能尝到某人的气味,她内心兀自天人交战中,但还没战岀一个结果,安姑姑就这么闯进来了。
意会过来自己有多龌龊后,她当真作贼心虚,如丢开烫手山芋般迅雷不及掩耳地抛开手中洞萧。
可是当她看到那把竹乐器在桌上粗鲁地滚了两圈,她又心疼得不得了。
非常之煎熬啊,为了不露馅,她得费上大把功夫才能稳住眉宇间的神情。
“我吃过的,我……我适才刚练完内功,对!是刚练完才这样,所以……所以气血通行得较快,我师父那一派的内功较为奇诡,呼吸吐纳自成章法,才会这般发烫发红,真的,我、我真的没事。”
说谎当真是一门高深学问,她学得不太好,说得她结结巴巴,颊面和耳根又再深红一层。
安姑姑端详着她,瞅得仔仔细细的,应是信了她的话,终于重重吁出一口气。
“你这小子最好是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千万别学上一个分舵主,那一位瞧着是高大威猛,气势迫人,可一来本宝地就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整整一个月,都病得月兑了人形,结果撑不到两个月就撤了,你很好啊,撑到现下都快过完一季,后续持续看俏,往后只有更好的分儿,我可不想你出局。”
若说碧石山庄是这一方的地头蛇,安姑姑便是这武林盟大西分舵的地头蛇。
入庙得先拜山门,惠羽贤深谙此理。
来到大西分舵上任时,她最先熟识的正是安姑姑这只“地头蛇”,该是彼此都是女子之因,谈起事来直来直往毫无隔阂,也才会令情谊迅速增长。
惠羽贤是很感激安姑姑平时的照料,只是她也很想对安姑姑说,尽避她作男装打扮,行事作派或许也挺男儿风,但真的不是“小子””啊!
她随意抹了把脸,尽可能从容地问:“姑姑这么晚了还来寻我是为何事?”
安姑姑收回轻捏她下巴的手指,改而拍了拍桌上那迭布料。
“得开始制冬衣过冬喽!今儿个跟咱们长久往来的老裁缝铺送来不少样品布料,我掌了眼,替你先挑了这几块,你瞧着要是好,找个空闲时候再请他们的老师傅过来量身制衣。”
一迭厚厚的冬衣布料约莫有七、八款,全是黑底墨纹,即便在灿亮烛光的照拂下,仍深沉得不行。
“瞧瞧,快瞧瞧啊!”安姑姑献宝般将布样一块块摊开,脸上挂着对自个儿眼光极满意的笑。“这些布织得当真不错,有横织的、斜织的、内外双层织的,颜色也黑得够纯,制成劲装再加个外袍或披风什么的往你身上一套,那肯定英姿飒爽,俊到没边儿,最重要的是还不怕脏,沾上土尘随意掸掸立刻黑回来,你觉如何……咦……嘿!你小子听见我说的没有?怎不答话呀?”
惠羽贤脑中浮现的是一幕浅浅淡淡的舒色——
那男子身穿藕色夏衫,任江风吹鼓阔袖,彷佛下一瞬便要乘风飞去。
只是人年纪大了爱花俏……喜好随之改变也是自然。
……如今就爱淡些雅些、瞧着心情舒朗些的颜色。
“没不答话,我……我仔细看着呢。”老天,她竟兴起想换颜色的念头!
弃掉深黑衣布,裁来淡雅颜色的布料制衣,这么做对她来说,很蠢。
她没有振衣涤尘的神功,大西分舵这儿外务又多,三天两头得往外跑,虽说近来已没有刚接手时那样忙得不可开交,但还是忙,有时在外头野宿洗不上澡,深衣还能顶个几天,不易被看到汗渍或污垢,若换成粉的、雅的、淡的……届时怕是该有的舒爽全都不舒爽,只剩显而易见的脏黑。
她还是安安分分的,不要异想天开了。
“姑姑替我选的都好,都喜欢。”她沉静道。“一切听您安排,都行的。”反正都是劲装,都是同款颜色,她早都穿惯。
他问她,要她帮。
“好。”无丝毫迟疑,应声立出,她偏沉的嗓音陡亮。
被要求相帮,按理也得问一问是为了何事、要帮什么样的忙,如此也才能尽量自身的能耐是否足以应付,给不给自己惹上麻烦、会不会赔上小命、能不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等等。
结果他的这个“贤弟”想也未想,连停顿一刹都没有,直接点头应允,好似不管他所请之事有多难,甚至彻底违背道德侠义,她都愿意帮,绝无二话。
莫非被他装模作样戏称了一声“贤弟”,她当真就把“歃血为盟”的金兰情义使上,对他毫不设防?果真如此,也……太令他心痒难耐!
她的反应完全岀乎他的意料,许是因为这般,在那当下,他没有立即对她言明所请之事,下意识想吊她胃口,想知道她又将如何应对?
当知他未说清楚,她也没打算问。
几分似曾相识的眉眼,耐人寻味的作派,他的这位“好贤弟”啊……
此一时分,乘清阁位在西疆一带的别业内,雅厅里点着松脂灯油,温润略带凊冽的自然松香弥漫四周,具安神功效,亦能助思绪之厘清。
沉思过后,凌渊然以手扶额的坐姿未变,仅徐慢唤了声。
“玄元。”
身影如鬼魅般从暗处现身,黑衣少年朝阁主大人恭敬垂首。
“武林盟大西分舵舵主惠羽贤,去查查此人底细。”凌渊然一边吩咐,一边掀开轻掩的双捷。“就从武林盟那儿下手,顺藤模瓜,且看能模岀什么?”
被唤作“玄元”的少年面无表情地颔首,一转身又没入暗处。
厅外忽地传出苍劲洪亮的念叨声。
“干么呀这孩子,当贼当上瘾啦?有门不走偏要上高梁、跳高窗,还窜还窜!喂喂玄元你这小子,使轻功就使轻功,别拿那棵百岁的老红梅树垫脚啊!那是咱的心肝宝贝啊喂——”
外头那越念越急的骂声很快转成不满的嘟囔,说明遭连珠炮般念叨的少年已然飞过墙头,消失在夜色里。
同样的“戏码”他已看过无数回,也难得自家这位老总管精神烁健、毅力迫人,回回都为雷同的事件开骂,次次都骂得气冲牛斗,可回头又对那个寡言的冷面少年止不住必怀。
老总管踏进厅里与阁主大人那别具深意又带点懒洋洋神气的目光对个正着,脸皮微僵,不由得干笑两声,末了还把捧在手里的布料举得老高,恭敬呈上。
布料厚厚一大叠,五颜六色皆有,偏偏略过黑色,好几块布还花得不能再花,看久了连目力都花掉。
“老姜……”凌渊然两指捏捏眉心,有些无奈地坐直身躯。“我自认待你不薄,你选这些布料制冬衣是打算糟蹋谁?”
老姜总管喊冤了。“人老爱俏啊,阁主的装扮就得俏生生些,老人家见了才会满心欢喜不是吗?以往您总是黑鸦鸦一身,黑得不能再黑,俊是够俊了,但也冷煞人了,令人望之不敢亲近,那有什么好?再说了,再花俏的颜色您都有本事驾驭,就拿今儿个那套粉藕绣莲的夏衫来说吧,别的男子肯定穿不来,但拿来一套在您身上,欸欸,那叫如沐春风、美不胜收。”
说着叹气。“老人家也就这个要求,阁主您得坚持住啊。”
是,他得……坚持住。
凌渊然脑中浮现一道黑如墨染的俊俏身姿,乌发若流泉,秀身劲且韧。
他的“贤弟”显然将黑衣劲装的神气穿出另一层高度。
老姜说错了,即便一身玄黑,亦能守出俏生生的气味,只是他办不到罢了。所以既知自己办不到,只得认命。
“……就按老人家的喜好办了吧。”他再次捏起眉心闭目养神,语气中明显透岀自暴自弃的味儿。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若是不挨刀,只会更糟糕。
饶是堂堂松辽北路的巨璧,与中原武林盟齐名的乘清阁阁主,在外走踏一条龙,窝回老巢里,也有不得不低头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