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到山月复内,终于能面对面正式拜见主人家。
老祖宗围着她一阵望闻问切,又模她颅骨、正她脊柱与四肢筋理、小试她内力,最后下了结论——
“身强力壮,气血充沛,脊骨正,骨盆有力,现在恰怡好生。”
惠羽贤憨了小半晌才听懂老人家意指何事。
她都忘记要脸红了,因为眼皮一抽再抽,抽完了换额角跟着鼓跳,内心却隐隐觉得,倘若要生,她很愿意的……无奈她看上的男人犹在他自己才知的地方求生,步步挣扎去求最后的步步生莲,渡化满身毒胆,渡化一己之身。
她被老人家“整”完后,换玄元被逮了去。
老祖完似乎对少年“懒得说话”的“病症”感到好奇,也对他天生为习武奇才的骨骼和筋络十分有兴趣。
玄元遭围,她完全没有出手救他一把的意图,趁老祖宗转移目标,她静静退出那间偌大的起居室。
虽一年后重返,她在山月复曲折且蜿延的石道中行走时,已无须巨蟒领路。
再次立在这一座晶石瓮室门前,惠羽贤一颗心紧绷绷的,许多意绪交错而起。
那些属于思念的、疼痛的、惆怅的东西一直抑在心底,如今重回到这扇门前,与他仅在咫尺之间,欲忍已难忍,眸眶不禁有些热烫。
她闭眸,额头抵在石板门上,许是因石板门后的晶石能孕育源源不绝的能缘,她额面不觉冰冷,反倒是润润的暖意,引得她亦将双掌轻轻贴上。
她低声叹息,“兄长走到哪里了?是否快走回来了?”
没有进会来回应,她却还是跟人闲聊一般话起家常——
“娘要我也喊她阿娘,我原喊不岀口,自个儿在心里磨蹭好久,某天情急之下忽然唤出,她瞧起来好乐的模样,我……我心里也跟着好生快活,于是渐渐就喊惯了,所以如今你家阿娘也被我叫了声娘,她可疼我了,如今我有你阿娘疼、有师父和师娘疼、有老祖宗疼,你吃味了吧?”
“吃味的话就赶紧回来,我等你来争宠。”道完,她笑出声,拿额头轻轻敲了石板门两记,又叹出一口气。
“……兄长想要几个孩子呢?我想要三个,你说好不好。”
“可是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等得太久太久,等到已垂垂老去,兄长深眠不醒的外貌仍是水般澄澈、山般葱笼,到得那时兄长若醒来,还能认出我吗?”她又笑,轻轻两声却令眸角染了湿气。
“老祖宗说,睡得越久,沉得越深,忘却的东西也就越多,兄长醒来之后,也许会把你我之间的事全忘了。”
“嗯……真有那么一天,换我走得远远的,我们就不要再见吧,可好?”她回着,深深呼吸吐纳,陡地抬起头站直身躯。
她等他。
愿花所有的青春年华等他一人,等到不能再等的那一日。
直到无情月爬满她的皮肤,碾压她的身躯,到了该放手时,她会潇酒远去。但在这之前,且让她心怀企盼,一直相伴。
真打算长期待下,惠羽贤才觉这谷中山月复里的日子过起来亦挺有滋味。
她原在想跟乘清阁轮流驻守的众人一样,在谷地外搭间羊皮小帐蓬,且既得老祖宗应允,她每日可进山月复、隔着晶石瓮室那一道石板门陪阁主大人闭关。但她所打算的完全遭老祖宗掐灭——
老人家给了她两条路——
一是直接住进山月复,每日随他们三老习幻宗之术、练御气之法,得了零碎时间才能去晶石瓮室前陪阁主大人。
二是直接在谷外随乘清阁与牧族的众人驻扎,但也就甭进山月复了,省得他们三老还得天天开石门、关石门的,想着就累。
惠羽贤能选的,自然只有第一条路。
她没想过有一日必须“被迫”跟随凌氏的幻宗老祖们学习武艺,但如此受到“迫害”,她眼界再开,那是完全超乎她所能想象的境地。
气之于人,以气宗而言,是人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一股力量。
气之于人,以幻宗来说,不仅能发自内在,那四面八方所有圈围的、包裹的,尽是流动的、活生生的气,御气为己所用,只要掌控这无形的太能,天地万物尽为囊中之物,想如何操纵,随心所欲。
之后她隐隐约约发觉,老祖宗似乎是将她当作“后补”,为防阁主大人沉眠不醒,无法履行之前所应下的承诺——那个要令凌氏嫡系弟子拜在幻宗习艺的承诺。
其实她不在意,能学便学,尽力跟上,老人家安心便好。
加上她后来越学越有心得,以南离一派和“邀浊引清诀”的内力为基底,再学凌氏幻宗的御气之术竟是进步神速,她心里既惊且喜,钻研起来便更有兴趣。
但每晚夜半时分,她定然仍要去到阁主大人所在的瓮室处,也许背靠着石板门,也许又拿额头抵着门板,然后静静地,陪他待上许久。
喃喃自语说着心里话,以为是跟他话家常,有时也哭哭笑笑的,越发像个疯子,她这习惯越养越严重,当真难戒。
这一夜,她背靠着石板门席地而坐,在晶石瓮室外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迷离幽梦中,她感觉巨蟒来过,顶着花儿慢条斯理地游到她身边啊蹭的。
那朵大红花也跳进她怀里,很亲昵地跟着再蹭一波,但……她好困啊,困到眼皮张不开,巨蟒与红花后来像是放弃了,蹭不醒她只好慢吞吞走开,于是她无所顾忌,任由倦意袭来,再不去抵拒……
而她这一弃守,终于啊终于,等到主大人又来入梦。
噢,等等——不对!
那不是梦,是真真实实曾有过的场景!
她被拉回那段过往,恰如深藏在记忆中的某个点,徐徐为她展开——
那时阁主大人领着她摘得幻景花,她带着花随他赶去绿竹广居。
在那场景中,夜深人静的大广院回廊上,成排的灴笼烛火未熄,她与他并肩坐于廊,幻影花被她从晶石盒里捧出来活动,躲进她怀中乱蹭,像个刚到异地、很是怕生的孩子般,直巴着她不放。
他瞧见了,淡笑叹。“花儿真似孩子,这孩子虽是咱们俩一块儿得的,可孩子只认娘,不认爹。”
当时他对她心意已定,她则裹足不前又难以把持,被他这么似有若无地一撩,心尖直颤,红着两耳试图转开话题,遂问——
“就兄长所知,这世上可还有较幻影花更奇的花?”
他沉吟片刻,探指欲逼弄从她怀中探出“头”的大红花,却被花儿的小绿叶很不给面子地甩了一下,惹得他唇角更深。
“就为兄所知,『更奇』不敢说,但确也是『一奇』。”
他说,苍海连峰由数座高峰相连,峰首常见万年之雪,那雪地里会钻出一种俗称“还魂草”的青色小花,花朵小小的,茎却呈人形,在万年雪覆盖的所在神出鬼没,与其说是花草,更似吸取天地灵气而成活物的精怪。
要说似精怪,她怀里的幻影花何尝不像?
她不由得回出口,他颔首笑答——
“所以才说是一『奇』,而非『更奇』,幻影花沁出的汁液可入药救人,更添药效,这是事实。却闻牧族朋友口耳相传,说这还魂草连花带茎除有返老还童的疗效,亦能让失忆之人再复记忆,更甚者,能令人忆及前尘之事,还前世之魂。”再次伸手过来逗红花,带趣揶揄,“如若是真,花儿啊花儿,人家还魂草可就奇得更胜一筹了。”
她张眸醒来时,人仍在晶石瓮室处。
贴着石板门的背部是暖的,但她心口却一寸寸缩紧,气息略紊乱。
睡得越久,沉得越深,忘却的东西也就越多。
她想起老祖宗之前告知她的,彷佛欲让她心里先有个底。
绑主大人何时能醒?不知。
她可以等,也决心等到不能等为止。
可如果他某一天醒过来,却不再识她……她能怎么做?
她啊,还能为他们俩做些什么?
自忆起那段关于还魂草的事,惠羽贤出谷的次数变多。
她出谷所为何事,不可能不跟老祖宗坦白,就为一探苍海连峰的每座峰顶,去寻找那可遇不可求的还魂草。
许是她杞人忧天,但她宁可未绸缪,希望寻得一株还魂草。
或者最终派不上用场,或者还魂草可念人“再复记忆”,“还前世之魂”仅是毫无根据的传言,不能作信,她却仍执意去寻。
老祖宗不阻止她,亦无任何建言,似乎知道若不让她出去彻底奔走、将自个儿弄个精疲力尽,她浮动的意绪无法平复。
于是她开始一次又一次的峰顶行。
由近而远,一开始出谷去寻,三、五日便会返回谷中山月复,后来越探越远,一旬变成半月,半月又拉长成一整个月。
从这座峰顶到另一座峰顶,放眼看去尽是万年不化的白雪。她蛰伏着、寻觅着,常会忘却时间的流逝,凭靠的仅剩内心那一点固执。
这一次从峰顶下来,才发觉苍海连峰原来已是春天时候。如此算来,她此次出谷,在外边晃荡了近两个月。
返回谷中山月复的路上,蜿蜓的山径两旁开着无数小花,白的、黄的、红的、紫的,被绿草和青叶衬托得格外可爱。
她策马快蹄,远远便嗅到谷地里繁花盛开时散发出来的浓馨,以往闻起来觉得奇诡,觉得香气太甚,如今浓香随风扑来,拂了满面满身,只觉亲切心暖。
但,她没料到会被团团包围,且是被乘清阁的人马在半道上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回来了回来了!不用再找啦!”、“把信鸽放出去,说找着了,让几批人马全回来”、“谢天谢地,终于回来啦!”、“快!让玄元快去喜报老祖宗,说人回来了!”、“玄元又不说话,怎么禀报嘛?”、“这都什么时候,你还跟咱呛这个?”“玄元早跑了好不好!绑主突然跑掉,玄元小子哪可能不跟着跑?”
……阁主跑掉?
绑主……突然跑掉?!
惠羽贤原是被围上来的众人弄得一头雾水,骤然听到那一句,脸色大变。
“他、他……兄长……阁主他……”她欲问,然喉头绷紧,舌根发僵,哪里还能镇静定?
什么都不管,脑子也使不动,她只能挥动手里马鞭,“驾”地一声,策马冲出一条道来,风驰电掣般往谷中山月复赶回。
将她拉进晶石瓮室中,三位老祖宗一起暴怒了。
“你瞧瞧、瞧瞧!明明好好的一道门就在这儿,他偏不开!”
“他不开就算了,乖乖待着也不会有谁嫌他碍事、碍眼,但他偏偏又不!”
“他不开门,也不肯乖乖待着,他、他一飞冲天是哪招?!”
她抬头仰望,晶石瓮室的顶端硬生生被破一个洞,因瓮室位在山月复深处,那个破洞黑黝黝的,极深、极为笔直,仔细再看意有细小的一点亮光。
这一冲竟然直接冲破峰顶,不仅瓮室被破,连山月复也被破,莫怪老人气得一佛岀世、二佛升天,须发乱飘胡扬,气到骂声都发抖。
但这瞬间能冲天破峰的劲道实是可怖,如此外显的悍劲,与她心中所熟悉的、那举重若轻的男子似不相符。
老祖宗骂到没词了,最后冲着她道。
“快去!去把他找回来!版诉他,他这下子赔大了,不先生出个三男三女送进我幻宗谢罪,咱三个天涯海角追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