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太阳照得人昏昏欲睡,任瑶瑶做了一会儿针线,耐不住周公的召唤,终于去寻他下棋了。
一局棋完毕,她心满意足地醒来,却是发现身边多了一人。
石青长衫,玉簪束发,眉眼间书卷气浓郁却又不缺刚硬,正是日夜盘踞在她脑海不肯离去的隋风舟。
任瑶瑶猛然坐了起来,慌乱间碰翻了针线筐,弯腰去捡的时候却被隋风舟握了手。
“你……”
“你……”
两人一同开口又一同打住,互握的手却是热力越来越强烈。
男子的手修长,姑娘的手不算细腻却很匀称,一大一小,奇异的和谐。
“隋大哥,先放开我,万一来人……”任瑶瑶羞得脸色红透,想要甩开隋风舟,又有些舍不得,于是就开口央求,声音却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
隋风舟眼底神色变化莫测,手下越来越用力,千言万语汇聚在一起,也只说了一句——
“那榨油法子是你献上的?”
“啊!”任瑶瑶抬头,惊喜问道:“子澜已经把花生油榨法献上去了吗?这么快?他从京城来信了,皇上重新封你爵位了吗?”
一连串的问题都透着对慕容子澜的信任,对他的关心,没有半点心疼舍不得那珍贵的榨油法子,面对这样的姑娘,隋风舟什么话都说不出,手下一用力扶了她起来,轻轻点头。
“太好了,太好了!”任瑶瑶欢喜坏了,忍不住拍手嗅道:“先前救我爹,你把爵位丢了,我们一家心里都难过,如今好了,我爹娘终于——”
说到一半,她突然想起这几日娘亲常在耳边念叨的话,尴尬的住了嘴,若是爹娘知道她献了榨油的法子还了隋风舟的救命之恩,怕是以后更不能让他们来往了。
若是一般人家,有个进大宅门做小妾的女儿,必定是欢喜的,但任家却不同,对于几次险死还生的闺女,看得比眼珠子还疼惜,怎么舍得她伏低做小,让正妻不当人似的折磨啊。
牛马畜生这事,一辈子当一次就够了。
隋风舟许是读懂了她的想法,抬手替她理了理发角被风吹起的发丝,“过些时日拾掇得漂亮些,我父亲会从京城赶来,亲自上门来提亲。”
“好。”任瑶瑶下意识顺从的点头,转而又猛然抬头,平日灵动的双眸瞪得如同兔子一般,“你说什么?”
隋风舟唇角勾起,笑意渐渐在眼里弥漫,“我说,我要娶你为妻,唯一的妻,不会有平妻小妾通房……”
任瑶瑶这会儿已经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多日的担心烦躁一股脑涌了出来,“我不会勾心斗角,不想被关在后宅,我……我害怕。”
隋风舟伸手揽了她在怀里,轻笑间,胸腔微微颤动,却在任瑶瑶的世界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放心,只有你,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妻子。少年结发妻,白首不相离。”
巨大的幸福冲击得任瑶瑶有些晕眩,就连隋风舟什么时候离开,父母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
刘氏同任大山一进院子,见到闺女脸色红透的呆呆坐在椅子上,还以为她又得了风寒发热,吓得赶紧围上来。
刘氏伸手去模她额头,焦急间道:“瑶瑶,是不是在风口里睡着了,怎么又发热了?”
“我去请大夫,瑶瑶别怕啊!”任大山也是扔了装家什的独轮车就要出门。
任瑶瑶赶紧起身拦了老爹,又抓了娘亲的手。“爹,娘,您们别担心,我没事,就是……”
她想说隋家要来提亲的事,但又怕事情有变动,万一惹得爹娘整日惦记,隋风舟却变了卦,那爹娘该如何气恼?
“我就是有些热。”
刘氏抬头望望已经渐渐接近秋日尾声的天空,比之先前可是更寒冷许多,难道是闺女心里有事烦闷……
“那好,今日摊子赚了好多钱,让你爹买几碗冰酪回来,咱们一家也凉快凉快。”
刘氏顺着闺女的话说,难得爽快一次,不等任瑶摇应声,已经被去外头玩耍回来的辉哥儿还有任月月听见了,两个孩子欢喜得一蹦三尺高。
要知道,冰酪十文钱一碗,先前隋风舟同他们做“同窗”的时候,请他们吃过几次,抠门的爹娘可是从不曾买过呢,如今还没入冬,秋老虎不时发威,还能吃得到,再过一阵子天气冷了,想吃也没地方买去。
“好啊,好啊,我要吃加果子的。”
“我也要,我也要!”
两个孩子笑得蹦跳不止,一边一个抱了老爹的胳膊出门,留下刘氏笑骂几句,也去准备晚饭了。
任瑶瑶慢慢整理好针线筐,狂跳的心也终于平静下来,心头不知怎么就冒出前世看到的一句话,“我之一生都在寻找灵魂伴侣,得知,我幸,不得,我命。”
如今,生命到了转捩点,得与不得,看她喜爱的那个男子,也看天意……
可憎,她却是不知道,这个决定因素还有一部分握在某个盛怒的老爷子手里。
忠义侯站在周府门前,积攒了一路的怒气,在见到熟悉的门楣时却是一点点消失了。
当年他大战得胜,班师回朝,路过塞安县的时候碰到了上香遇蛇的周家独生女,天降姻缘,两人把彼此种在了心里,他放弃了尚公主的荣宠,她放弃了爹娘随他远嫁京城,不想,只有两年就香消玉殒,留下一个病弱的儿子。
而他没有忘记当年的誓言,却因为整个家族的重担,逐渐的选择了沉默,放弃了注定不会成为将军的长子。
任凭这个儿子独自走天下,独自找寻出路,做为父亲,他算不得称职,做为夫君,他愧对为他抛下一切的发妻……
隋风舟听到消息,出门迎接的时候,见到父亲望着门楣发呆,秋日的阳光在他头上肆意闪耀,照得那些银白色的发丝越发扎眼,都是无情岁月的手笔。
他赶紧上前行礼,“父亲,一路辛苦,进门喝杯茶吧。”
“唔。”忠义侯回过神来,开口想说什么却在见到儿子红润的脸色,突然转了话头儿,“天气都要转冷了,你还出来,赶紧进去!”
说罢,他抓了儿子的胳膊直接扯着进了院子。
隋风舟抬眼望着身前,父亲不再如同儿时眼中那般伟岸的身躯,心头酸却还是没有多说什么,现在他的身子可不是如从前那般一照太阳就中暑,一吹风就发烧,出来迎迎他算什么,练弓骑马都没问题。
周福自从听到忠义侯来了,就忙得如同陀螺一般,收拾主院,安排饭食,茶水点心……
当年他还跟在老管家身后伺候的时候,远远看过这位侯爷一眼,如今二十年过去,简直物是人非。
不想忠义侯还记得他,摆手招呼道:“小埃子,你如今管了这院子?”
“是,侯爷。”周福激动至极,上前磕头,却听侯爷问道——
“你们少爷可有往来的女子,可有外室生下子嗣?”
这话别说周福不知道如何接话,就是隋风舟都差点喷出了嘴里的茶。
他闷闷咳嗽两声,抬头望向父亲却是有些疑惑,按理说,出了这等大事,侯府坐了风口浪尖,父亲该气恼才是,怎么眼下却是问了这件风马牛不相及之事?
周福不知如何是好的瞧瞧忠义侯,再望望自家少爷,干脆装了鸵鸟,认真数起了地砖。
终于,隋风舟开了口,“周叔,你下去忙吧。”
“是,是。”周福爬起来就走,半点都没有犹豫。
忠义侯看得吹胡子瞪眼睛,“怎么,这宅子姓周,本侯爷就说了不算了?”
“儿子不敢,父亲有话尽避吩咐。”隋风舟语气淡淡,哪里有半点“不敢”的样子。
忠义侯气得拍了下桌子,“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先前献粮就不曾同我商量一句,如今又献了榨油之法,更是半个字都没透露一个。你以为朝堂是你手中的玉石把件儿,能随意玩弄?一个不好就毁了侯府百年根基!”
隋风舟低头喝茶,任凭父亲发火,却是没有应上半个字。
忠义侯吼了一通,嗓门大得震落屋梁上的灰尘扑蔌簌落下来,惹得偷偷躲在门外的周福又缩了脖子,也越发对自家镇定喝茶的少爷佩服不已。
终于,忠义侯骂累了,抬手灌了半壶茶水,冲着门外喊道:“小埃子哪去了,赶紧再上茶来,老子跑了千里路,嗓子早冒烟了!”
“是、是,侯爷。”周福应声出现在门口,转身时却被隋风舟唤住了。
“周叔去院外端两碗豆花和几个烧饼回来。”
周福眼珠子转了转,会意的笑起来,“是,少爷。”
忠义侯看不到这主仆俩打的眼神机锋,一路确实也是赶得急,又渴又累,于是吩咐道:“多买一些,还有随我一同赶来的护卫也垫垫肚子。”
不过一墙之隔,很快周福就带人端了热腾腾的花生酱烧饼,外加大碗的肉酱豆花进来。忠义侯多年不改行军时候的规矩,闷头大吃,最后赞道:“这饼子不错。”
隋风舟勾起了唇角,放下茶杯,问道:“爹,您就不好奇儿子是在哪里得了榨油的法子?”
忠义侯挑起眉梢,刚要开口却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望向手里的半个烧饼,这饼有花生的味道,颜色橙黄油润,难道……
“正是,父亲,先前孩儿用献粮之功救下的人就是孩儿心仪姑娘瑶瑶的父亲,这次的榨油之法也是瑶瑶的功劳,她生性胆小,生怕这榨油法给家里惹来祸患,一直藏着掖着,因为不忍心儿子失了爵位,这才拿了出来,想着替儿子讨回失掉的封赏。”
“真是胡闹!”忠义侯手里捏着烧饼,有心想要扔下又舍不得,干脆大口吃掉,末了含糊怨怪道:“这等大事岂能儿戏?如今皇上怕是要以为咱们一家站到了太子身后,好在太子是大越皇位承继的正统,我又主动卸掉了兵部的职司,这才……罢了,你如今也有爵位在身,我以后总能睡个安稳觉了。到了年岁,去黄泉见了你娘,我也有脸同她交代了。”
提起过世的周氏,父子俩都沉默了。
良久,隋风舟才低沉说道:“爹如今负责粮草事宜,我先前献粮还划下小半,这次爹都带走,足够支撑整个西征。以后我会长居塞安县,侯府怕是不会常回去,但爹有事尽避吩咐。”
忠义侯叹气,他之所以进门就高声呵斥,哪里是气恼,多半是羞愧。只是身为父亲,他又怎么好同儿子低头,只能这般虚张声势的掩盖……
“既然你心仪这个姑娘,她又待你一片赤诚,那……明日我便去提亲,定下亲事后,我就回京。”
“好,劳烦父亲了。”
隋风舟起身,跪地行了大礼,挺拔的背嵴好似在表达他的志在必得,一如当年某人跪在这里恳求周家把千娇万宠的姑娘嫁给他,他还记得岳父眼里的不舍和犹豫,说起来是他愧对周家……
“既然喜爱,既然如此恳求,以后就待那姑娘好些。”
“是,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