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才露尖尖角,点水蜻蜓款款飞的初夏,安安静静的阴宅来了一位客人。
他轻车简从,低调朴实。
这些年因为茶园和茶厂,往来阴府谈生意的人不少,来来去去的马车村人已经看到不要看了,也因为整个村子托阴家的福都富袼了,能买得起马车的人早不只阴家,对于阴家来了客人,加上不是什么豪华大马车,还真稀罕不起来。
丁丁现在是阴家小避事,有人要来找当家主子,自然稳妥的把人请进了门,再者,这个人的气势实在太骇人,一对看似修长服贴的剑眉,只要随便那么一挑,不羁便浮上眉间,加上他身如松,衣如墨,面色如瓷,双目如电,身材高大,即便这几年他算是见多了人,阅历算可以的了,见到此人,还是忍不住寒毛倒竖。
阴曹正在看年度的帐册,被人从书房里叫到大厅来,只见一莱拼了命的朝她使眼色。
这是怎么了?
几年前她莫名全身受了伤,又大病饼一场后,加上认了亲,便顺势换回女子的身分,三花神婆对外痛哭流涕的表明要不是为了家计,谁愿意把姑娘家当成男儿使,要不是为了怕一门弱女子被歹人侵门踏户,谁愿意把姑娘家装扮成男儿,这一扮十几年,其中的苦楚谁知道。
这番话说得感人肺腑,村里的妇人婆子被神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感染得本来想看戏的心情也淡了下来,很难得将心比心,放过这个可以添油加醋的机会。
再者,自家男人和公爹、小子可都在人家茶园里干活呢,这风凉话要不要讲,还真得掂量掂量。
脑筋动得快的自然也打起阴曹的主意,既然是个女娃,只要等神婆升天,还不是他们这些长辈们说什么是什么,让她嫁进家里来,那些个产业不全变成自家的了?
可惜的是这些年神婆让她们大失所望,越活越健康,看起来还能活很久。
坐在厅里微微打量周遭的男人发觉阴曹到来,看了过来,电光石火间,眼里闪过阔别多年的惆枨和欢喜。
阴曹看着落九尘眨也不眨的看着自己,可能许久未见,阴曹总觉得他陌生了些,明明应该很熟悉的,却有种说不出的陌生。
两人都觉得对方变了模样,陌生又熟悉。
“师父?”
她的声音有些惊讶和意外,难怪一莱一直朝她使眼色,她还以为她眼睛抽筋了,原来是她的旧主子来了。
看着一桌子精心挑选的待客点心,就连她最近喜欢的芡实糕都端上来了,这一莱还真是偏心,其它的客人可没这等待遇。
落九尘没有应她,他只是不错眼、饥渴的看着阴曹,所谓的女大十八变就像她现在这模样吧?女敕绿色的褶裙,软缎撒花褙子,乌黑的长发只素素的簪了根玉钗,她出落得和以前很不一样,那朵栖在额间的红昙,就像心头血,她的眼睛很漂亮,娇憨又明亮,彷佛夜空里璀璨的星星,又或许方才伏案的关系,两只袖子不只忘记放下来,指尖还沾着墨痕。
原来她大处细心、小处迷糊的个性还是没改。
“那额间花真好看,你也长大了知道要随着潮流了。”隐约的笑意从眼里散溢开来,落九尘嘴角含笑,看起来可亲又透着股淡漠,令人不可捉模。
“我才不跟什么流行,这是几年前受了伤、生了病留下来的疤,一莱每日替我用颜料画个花黄什么的,没想到皮肤吃进颜料,变成了一朵花的样子,怎么也卸不掉,也就变成现在这怪模样了。”她边说边坐了下来。
落九尘的眸色转深,“你,病了很久?”
“其实我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病了,好像躺了很久,躺得整个心都空空的,有很多生病前的事都记不住了。”
“选择遗忘的都是不好还是令人尴尬的事吧。”他眼中的寒光隐去,只余下清明,还带着说不出的文雑,如同日光般温煦。“不过,你这模样,很好看。”
阴曹有些怔怔的看着眼前侃侃而谈的男人,彷佛觉得熟稔,彷佛有点陌生,这感觉从一开始就存在心里,她不由得要去想,这人是师父?
她拍了下头,这人要不是师父,会是谁?
也只有师父才拥有这样出色的外貌,但——
“你怎么把胡子给剃了?”难怪她一直觉得他的脸上少了什么,哎哟,竟然是胡子。
落九尘挑高了一边的眉,眉宇间的桀骜好……似曾相识。
为什么她今日对师父有那么多复杂多余的想法?
她飞快抹去那些混乱不已的杂念,喝了口茶,宁静心神。“师父的身子可好全了?之前听说您遇刺,贼人后来可抓到了?”
“身子已经无碍,刺客当时就已伏法,背后指使者也揪出来了,说穿了是朝堂上一些觉得我阻碍了他们的人罢了,拉拢不了我,便下毒手。如今政治清平,陛下亲政后清除外戚,平定西域,还准备解除海禁,所以他是不会允许一些别有心思的人结党营私,私下那些动作他心里明镜似的。”
因此皇帝一得知原主被刺的消息,十分震怒,粗暴而简单的扫除那些个早在帝王黑名单由蠢蠢欲动的世家门阀。
之前按兵不动,是为了等时机成熟,原主遭刺,便是个导火线。
是的,原主已死,他已经不是他了。
不是落九尘,他是始。
他涅盘重生,重生在命悬一线的落九尘身上,为了养好他那致命的重伤,再分出手来清理宫廷里那些个针对他的酒囊饭袋,皇帝是清理了一些,但还有些藏得更深的,待他抽得出身来,岁月已消逝数年。
料理那些个居心叵测的人,对他来说是小事,但是皇帝也出手了,虽说是拿他当筏子,不过他也是拿皇帝当枪使,总之,无论谁出的手,算是替原主出了口怨气。
他笑得很是冷酷。
这双眼,这笑法……阴曹心里陡然生出无数的念头,脑子思绪混乱,蓦地在这些泯乱由,一个名字倏地跃出——
“始……”她喃喃说道。
她的声音不大,嘴唇也没什么动,似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到,可仍带着温润笑容的“落九尘”却散发出一股刀锋般锐利的寒气。
“你喊谁呢?”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有些不可置信。
阴曹揺头,一脸的苦恼,“始是谁?”
“你不知道你喊的那个人是谁?”他试探的意味很重,不是他心怀小人,是他没把握,自己如今顶着落九尘的名头和面貌出现,他心爱的姑娘能认出他来吗?
阴曹一脸、茫然和无措,更多的是不明所以。
始很矛盾惆怅,又十分心碎,她说她大病饼一场,莫非是因为那场“病”,致使她忘了他?不,应该是那个无良道士干的好事,给她下了言灵咒之类的术法,否则她怎么可能忘了他?!
他没有更进一步的逼问阴曹有关始的事情,而是看着她的表情从凝重到失落,再到轻轻敲着自己的头,无奈的苦笑。
“对不住,我这脑子以前就不是很灵光,现在更不好使了。”她笑得很娇憨,也只有在师父面前,她才会表现出这不轻易示人的一面出来。
“我也常忘事,能让你忘记的肯定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陪着他历了天劫,别说凡人的身躯承受不了,他不也被打散了元神?
如今她还能好好的活着,笑咪咪的坐在他面前,是天恩,他也相信若不是有无尘在,许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他的眼顿时一暗。
他能理解无尘不忍她除了要承受的痛苦,还要接受他已经离去的事实,双重的折磨,对一个女子来说真的不容易,所以施法将她对他的记忆都封锁起来。
可叹现在的他失去了所有的术法,和普通人无异,无法恢复她的记忆,而且无尘这术法是下得狠了,维持了这些年,让她丝毫想不起他这个人。
他狠咬了下牙。
很好。
看起来要让她想起始,他还得加把劲了。
他握拳,握紧了放,放了又握,没有什么比抱着无穷希望来到这里,却被当头浇了盆冷水还要令人丧气。
但,他也怪不了事急从权的那个人。
他心里涌出更多对阴曹满满的怜惜和感情。
眼下看着她,他想,就算她永远都想不起他来也不要紧,他只要守着她,把她护在身边,用一辈子跟她耗,想不想得起来都不是重要的事了。
“我有点不舒服。”许是因为太用力去想脑子里的记忆,阴曹头痛了起来,抚着太阳穴,脸色青白。
她的脑子里好像有两队小兵在打架,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让她头疼欲梨,心魂欲碎。“别想了,听话,你先去歇着,我告辞了。”
他不急不急,真的不急,但这是活生生的违心之论,清晰可见的,他的双腕都迸出了青筋。
“关于你让人来提亲的事……”阴曹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有什么要呼之欲出又不肯出来。
“那事改天再谈。”看着她揺揺欲坠的身子,他朝着一莱冷峻的睨了一眼。
阴曹拒绝了“落九尘”的提亲,他说不清楚心里高兴多一点,还是失望多一点,矛盾的是媒婆的回应让万般忐忑不安的心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
也因此,他排开一切事务,迫不及待的赶来烟花村。
一莱心惊胆跳的扶住阴曹,一眼也没敢往旧主子多看。
是太多年没见了吗?以前那个温文儒雅的主子哪来这般凌厉得能杀人的眼光?
也是,好些年很多事都变了,谁又会一成不变?只是变多和变少的差别罢了。
“你这回到树城来,能盘桓几日?是要往别处去才经过这里吗?”不再坚持去回忆,头痛勉强止住,思绪清明了些,阴曹强打起精神应对。
“我会在树城盘桓一段时日。”他没说自己是专程为她而来。“在我还未将想办完的事情完结以前,我都会留在此处,你看起来不太舒服,进去吧。”她那苍白的小脸委实让人心疼。
见师父丝毫没有因为她拒绝婚事而跟她生分,表情淡淡地告了辞,阴曹也说不上心里的想法,只觉得他一走,她整个头就不痛了,她这是怎么了?